一期一振接任近侍一職沒多久,在幾次出陣中,皆連遇到敵方用火攻,他強壓下對於火燄的痛苦記憶折磨,努力保持理性指揮部隊作戰。他不知道的事情是,將傷痛的記憶暫時壓到意識深層,它後續產生的反彈力就會越大。
某次出陣凱旋歸來,僅受輕傷的一期一振在進入本丸大門,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耳鳴,之後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
恢復意識時,他已經躺在寢室的床上。失去大半身體的控制能力,只能看著像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木紋天花板,一期一振深深感覺到擁有肉身的不便。至於自己為何會突然昏倒以及全身發熱,他心中已有猜測。
現在是從事各項內番事務的時間點,因此,屬於太刀的寢室區非常安靜。
「一期,你現在感覺如何?你昏睡了兩天呢。」審神者一邊拉開紙門一邊詢問他的狀況,她手中抱著一盆清水及數條毛巾。
「抱歉,給主上添麻煩了。」身為下屬,居然讓主上親自照顧,這讓一期一振受寵若驚之餘,感到強烈的憤怒。他氣自己如此軟弱無力,以至需要別人照顧的自己。
「不,照顧你們是我的本份,給我添麻煩是你們的工作。」審神者用她一貫的詼諧方式,想化解一期一振的尷尬與不安。不過,她不認為對方會因為這幾句話感到放鬆自在。
審神者將裝滿水的木盆與毛巾放在榻榻米上,然後伸手摸摸一期一振佈滿汗水的額頭。對於她的觸碰,一期一振並不討厭,只是心中會覺得有種難以言語的悸動及尷尬,這些是非常陌生的情緒,他不太喜歡這種未知。
「體溫似乎沒有降下來,一期,我先幫你擦個澡,再換一套衣服吧,你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溼了。」審神者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手已經放在一期一振的浴衣共衿上。
這樣的舉動,讓一期一振嚇得坐起身。
「唉呀,一期你不用勉強自己坐起來啊。」審神者鬆手,站起身走向放著棉被等寢具的壁櫥前,將兩三條厚重的棉被拖出來,在一期一振身後疊成一座臨時的柔軟靠背物。
「主上,您不用這樣忙碌,擦拭身體或是換衣服,這些我還能自己處理。」一期一振委婉地拒絕審神者的幫忙,雖然戰鬥中受傷,回到本丸手入時,會讓審神者看到自己的身軀,但那是治療上的必要之舉。要讓身為異性的審神者幫自己更衣、清洗身體,這已經完全超過一期一振對於跟異性接觸所能忍受的底限。
審神者也不勉強對方,她點點頭說:「不過,要擦背應該會有點麻煩吧,這部份可以讓我幫忙嗎?」
「那就麻煩您了,感謝幫忙。」
「人類生病時就是這個樣子?」為了避免沉默所引起的尷尬氣氛,一期一振隨口找話題聊起來,不過,他認為會覺得尷尬的,應該只有自己。審神者不管遇到什麼事情,情緒都能保持平穩,她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沮的氣魄。
「看起來是很像,但實質上不一樣。你會發燒的原因,並非像人類一樣是受到細菌影響。」審神者的表情是一派稀鬆平常,擦拭的動作非常俐落。
這是首次有刀劍戰士出現生病發燒的狀況,審神者這兩天都在翻閱文獻以及詢問其他審神者,得到了「過往火燒記憶所引發的生理反應」這樣的推論。要降低體溫,需要一期一振自身的心理調適。
審神者的回答,印證一期一振的推測。
「果然,是因為出陣時,遭受火攻的影響嗎?」一想到火燄,一期一振就感受一股泰山壓頂般的沉重。
過往的記憶已經跟大坂城✽一起燒成灰燼,但對於被火焚燒的感覺卻深深烙印在一期一振的靈魂深處。以至於,他只要看到火光就會陷入恐懼,四肢不聽使喚。首次在戰場上遇到敵方用火箭攻擊,一期一振見到天上降下灼熱的火紅之雨時,一瞬間,他完全動彈不得。
「你就好好休息,我跟藥研能夠照顧好藤四郎們,所以你不用擔心。」審神者擦完背,順便幫一期一振按摩肩膀。
「偶爾休息一下,是很重要的事情。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你說對吧?」審神者的聲音非常平穩,她的聲調就像春日的微風一般,讓一期一振漸漸有些放鬆。
「我先去忙了,午飯前會在過來看你。」審神者站起身,準備要離開。
一期一振很希望對方能留下來陪伴,因為,只要看到她,心就會很平靜。
「主上……」出聲的瞬間,禮節的自制力讓他踩煞車。
「怎麼了?」審神者帶著詢問的表情,站在門邊。
「真的很感謝您的照顧。」一期一振改成向對方再次道謝。
「不客氣。」審神者露出像三月春風般溫柔的微笑「一期,過往的傷痕是提醒我們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它不會規定我們要往哪裡去。」
一期一振露出迷離的神情望著審神者,似乎再等待她的解釋,而審神者只是給他一抹微笑便離去。
換了一套新的浴衣後,一期一振沉沉入睡,並陷入火光沖天的惡夢。
夢裡,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火燄吞噬他的身體。那時候的自己,只是一把刀,無法憑自身的意志行動。
不!不要!
感覺到自我意識快要消失,一期一振只能發出無聲的垂死吶喊。
這時,他感覺到有人握住自己,這個觸感讓他在快要窒息的夢魘中,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這是過去,你已經不在那裡。』一個像微風般的聲音穿過火牆,進入他的意識裡。
對,這是過去的事情,這些火燄已經沒有溫度,只是個虛像。
意識到這點,一期一振感覺像是瞬間被拋出火場,所有的燒灼與炙熱感像水蒸氣般消失無蹤。
恍惚間,他感覺到有人用濕毛巾擦拭他的臉,同時聽到對方鬆了一口氣「體溫終於降下來了。」
「主上……」眼睛能聚焦時,一期一振才看清楚幫他擦臉的人。
「感覺好多了嗎?」審神者的表情非常柔和。
「是的,讓您擔心,真是不好意思。」一期一振露出微笑回應主上,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回應 對方的聲音更柔和,好似與弟弟們對話。但似乎又不完全一樣,差別在哪,一期一振說不上來。
情感,是一件非常複雜難解的東西。
「那麼,可以請你放開我的手嗎?」審神者露出一絲苦笑指著一期一振垂放在左側的手。
如果不是審神者提醒,一期一振完全沒發現自己緊握著對方的手。
「啊!我居然如此失禮,真是萬分抱歉。」一期一振連忙鬆手。
「不,沒關係。作惡夢的時候,抓著東西是能得到些許安全感。」審神者不以為意地伸手觸碰一期一振的額頭。
審神者的碰觸在一期一振心中掀起一陣躁動,他全身僵硬,臉頰與脖子感到一陣火熱。
「一期, 你的體溫好像又升高了。」審神者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請讓我休息一下,很快就沒事的,請不用擔心。」一期一振連忙推開審神者的手。
「那你好好休息吧。」見他沒有大礙,審神者便起身離去。
「承蒙您的照顧,萬分感激。」
審神者露出微笑揮揮手,便離去。
一期一振並不覺得疲憊,他躺在床上只是想等莫名激動的情緒消退。
對於這陌生的情緒,一期一振並不急於立刻了解。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或許,在與審神者相處時間裡,就會自動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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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坂城的「坂」是採用明治維新前的寫法,「阪」是在明治3年才開始使用。原因是維
新後忌於「坂」字可拆為「士反」,有「武士叛亂」之諱。一期一振對於大坂城的記憶是
在明治維新前,為了表示歷史區隔,我使用這個「坂」。以上資料出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