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徐宥德，是名外科醫生，負責將傷患從險境中救回，但是，其實我更善於奪去他人的性命。不，這麼說不太對，我真正擅長的，應該是先送人上路，再讓他起死回身，這樣的說法才最為妥當。
我工作的場所有兩個，一是醫院的手術房，二是燈火闌珊的暗巷，而第二個才是我最常待的地方，它叫做翠圳幫。翠圳幫，國內三大幫派組織之一，就連警察也不敢直接與它硬碰硬，行事作風自然也是十分囂張。
但就是因為如此，常常會有太過火的情形出現，到這種時候，就算心中有一百個不甘願，警察也會出面予以干涉。而自己的人破壞了黑白兩道間的江湖規矩，做老大的也不願多加袒護，人交出去打發了事比較乾脆，也減少不必要的衝突。但又有時候，偏偏那逾越規矩的人是幫中重要人物，那人可就不能輕易交出了。
這時候，就是我出馬的時刻。
人死了，什麼事都能脫得一乾二淨，再怎麼樣也無法將他喚回、定他的罪，更不可能因一個人惹出的事而與翠圳幫拚個你死我活，這太划不來了。於是，事情不了了之。而讓以上事情成立，正是我的任務。
事情敘述到這邊，我想你應該有個疑惑：好好的一位醫生，多麼棒的職業呀！怎麼會跑去混黑道呢？而我要告訴你，為了一個女人，再蠢也不至於奇怪。
她的名字是郭芸姿。
六年前，認識她時我們十八歲，就讀同一所大學的醫學系。說來奇怪，雖然她的氣質出眾，但當初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我對她可說是一點感覺也沒有。或許是她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氣息吧！總覺得她在刻意隱藏自己。
直到從同學口中聽說她的家世，我才對稍微起了點興趣。她出生於豪門，據說家人要求十分嚴苛，一言一行都有所求，簡而言之就是所謂的毫無自由，遭人操控的手偶罷了。而我對她的興趣當然不是覬覦她家的財產，而是想知道這樣一個人生處處遭到訂定的人，真正的樣子又會是如何呢？
我開始接近她。
「嘿！芸姿！我是同班的徐宥德，可以跟妳去吃頓晚餐嗎？」下課時，我從背後叫住她，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回過頭的面孔帶有些欣喜與驚嚇。
「欸？那個······今天沒辦法耶。」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嬌嫩嫩的，有些做作。
「那妳什麼時候有空？」
「不知道。」語帶落寞，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在這之後連續三天我都沒再和她說過話，因為不僅氣質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看來就連本人也沒有要與人接觸的意思，這種自以為是的個性我最討厭。然而，到了第四天，事情有了轉折。
「徐宥德！你是徐宥德對吧？」
中午，在到學生餐廳的路途上，我被一個宏亮的聲音叫住。回頭一看，出乎意料，竟然就是那位行為嬌滴的芸姿。
「是啊！怎麼突然找我？」
「什麼突然！上次是你找我去吃飯的吧？雖然晚上不行，但我今天中午正好有空，怎麼樣？你那張不可思議的臉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已經有約了？」她以全然一新的陽光形象出現在我眼前。
「沒啦，我只是很驚訝而已，平常看妳那麼安靜，今天突然這樣叫住我很奇怪。」
「什麼奇怪啦！我平常就是這樣，懷疑什麼？走啦！不是要吃飯嗎？」
一切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我開始和她聊了起來。在談話中得知，原來我是第一個這麼直接和她說話的人，在這之前，由於各種散播於同學間的謠傳，她沒有任何朋友。她和我述說了她的家世，以及她真的很想與其他人多接觸的事，但是，限於家中對她的要求，她根本沒有多的心思放於交友這塊領域。
直到現在大學了，終於不用再花全部心思在意成績優劣的問題，但一直以來的教育已經自然而然成了她的枷鎖，始終難以踏出第一步。而我，正是她的第一步。
那天，我們聊得十分投緣，她比我想像的還要外向，而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點。在那之後，她已經慢慢地結交許多朋友，而與她感情最要好的我則不知不覺間地愛上了她。
不用想為什麼，一切發生的就是那麼自然。
當時的我認為時間還很長久，畢竟我們都還只是大學一年級，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向她告白。這樣的關係一直維持四年，到了大四我們都還只是朋友。直到那天，她又回復以前的樣子，事情開始又了改變······
可是，現在的我寧願什麼都不要發生。
記得當時她手中拿著一份經過教授批改的論文，上頭滿滿的紅色字跡，而她正低著頭默默哭泣。小事一件而已吧？哭什麼哭呢？千萬別這麼想，因為就是這份論文，將我和她都拉回了最殘酷的事實。
她展現真正的自我了，對，很棒；她結交了許多朋友，對，很好。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她始終都還沒脫離家世的牢籠。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她的命運就已經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而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批改，將自己塑造為他人理想的樣貌。
婚姻也是，早就決定好了。而我和她都知道，她沒多少時間了。為了無所適從的她，我必須為她做點什麼。
「接下來妳要怎麼做？」我將手搭上她啜泣中的肩膀。
「也只能······也只能改了」她試圖拭去難看的眼淚。
「是嗎？如果是我，我會······」我拿起修正液往醜陋潦草的紅字塗去。
「你幹嘛？！」緊抓住我的手臂的掌心正在顫抖。
「沒什麼，只是想把紅字都擦乾淨而已。」
「什麼？！這是我的論文欸！你憑什麼亂動？」我想她快崩潰了。
「那他又憑什麼要妳改妳就改？」
「不改的話······」
「不改的話，就重來。」那時，我突然有了個瘋狂的想法。
「就只會嘴上說說。如果那麼簡單，我就不用過的那麼辛苦了！」
「所以如果可以，妳願意重來？」
「那當然。」
「好，妳等我。」
「喂！等什麼等啊？期限已經快······」是的，論文繳交期限內是不可能再重來的，但是······
「我說的可不是論文喔！是妳自己。」
之後，我將自己埋首於實驗室當中，為了實踐心中那不可能的想法，為了將她從牢籠中救出······
而我辦到了。
＊＊＊
兩個月後，我帶著被我取名為「十日夢」的藥丸從實驗室出關，然而我卻收到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消息——早在一個月前，芸姿就已經離開學校。這和我們當時說好的不一樣啊！為什麼提早了？為什麼沒有來告知我一聲呢？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就算我有辦法幫她脫離那該死的家，我卻怎麼樣也無法真正幫助她。極度悲傷的我開始沉淪。
一次於夜店中喝得酩酊大醉，我竟脫口說出自己研發十日夢的事情，立即招來一位長臉男子的關注。
「這位先生，可以請問你口中所指的十日夢是什麼東西嗎？」
毫無猶豫，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了。之後，我被他邀請到一間私人博弈場，在那裏遇見了我現在的老大。
「小子，你所說的十日夢可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雖然還沒做過人體實驗，但我對它很有信心！」
「喔？來人！搜身！」一瞬間，兩個凶神惡煞從身後架住我。
「喂！你幹嘛！不要碰我！」我極力反抗。
「停！」他揮手，「小子，你就那麼寶貴你那未經證實的藥丸？」
「廢話！這是我為了她做的！」
「喔？那我該如何從你手中獲得？」
「很簡單！只要答應我幫我找到芸姿，你要多少都沒問題！」
「別忘記你說的，來人！給他藥！」站在我身後的長臉男子從外套取出一根針筒。
「這一針，代表我們之間的約定，永不反悔！」
＊＊＊
就在隔天，我後悔了，他給我打的那一針含有某種寄生蟲，若沒定時交出約定的十日夢以獲得讓寄生蟲休眠的解藥，我將會深陷痛楚，五臟六腑都會如螞蟻撕咬著般疼痛。
為了解藥，我不僅大量製造十日夢，並且幫助翠圳幫脫離警方的查緝與追捕——以宣佈死亡來脫離。一個接一個闖出極大婁子的翠圳幫成員被送到我手中，而那時他們早已失去生命跡象。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盡力不將他們救活，接著他們就會奇蹟般地在十數天後甦醒。
聽起來很玄，但這一直是我的工作。
兩年來，我漸漸麻痺，已經不再帶有任何對世人的憐憫，雖然幫助翠圳幫只會害了平民百姓，但我絕不留情，一位接著一位，經過我手中後都以另一個身分在世間生存，繼續在社會為惡。
老大告訴我，十日夢只能用來交換解藥，至於芸姿的下落則要看我的表現才會告訴我。你他媽的去吃屎！這和當初說好的不一樣！甚麼表現好才說，我敢保證，他絕對沒有打算要幫我找人！
但是，我依然繼續幫他辦事。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相信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有機會再遇到芸姿，接著，我就能用現在危害社會的方式拯救她。而另一個原因呢？經過我不斷地搭救，以及我還算不差的交際手腕，我在翠圳幫的地位越來越大，現在，已經有不少人聽我命令行事，自然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尋找芸姿。
對我來說，現在的我宛如行屍走肉，做事的唯一目標，也只剩下芸姿了。
「我一定、一定要將她拯救出來！」
說這句話後沒過幾天，幾乎全國各縣市都有了我的眼線，想來距離找到她已經不需要多少時日，然而像是取笑我太大費周章一樣，我的手機響起了。
「喂？宥德嗎？」雖然事隔兩年了，但我不曾忘記。絕對不會搞錯，手機的另外一頭就是芸姿。
「對······是我。」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告訴我，她現在就在我身後不遠的山上某棟豪宅，真該死！最近的地方總是最容易讓人忽略，但是誰在意呢？至少我們連繫到了。她說她想見我，而我當然立即答應了。
隔天。
差點在這道路複雜的私人土地迷路後，我終於抵達芸姿所在的豪宅。在門前做了個深呼吸，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清理的臉留下了糟糕的鬍渣，我還是提起勇氣按了門鈴。
雖然日夜想念，但要見面之時還是會緊張。
誰知道，為我開門的不是芸姿，而是一位西裝鼻挺的長臉男子。他，就是將我拐騙進入翠圳幫的那個人——巫宏波。怎麼搞的？難不成我跑錯地方了？這可是最糟糕的情形，跑錯地方就算了，居然還遇到最不該遇的人。
但是，眼角一瞥，見到坐在沙發上的芸姿，我瞬間了解了現在的情形：原來巫宏波在這種地方做管家啊！雖然不明原因，但現在的我沒辦法去思考那麼多。
沙發上的芸姿明顯比兩年前瘦了許多，雖然面容依舊姣好，但眼角竟然有著歲月深長的魚尾紋。她一臉滄桑，這兩年受的肯定是比我還苦的折騰，好想快點救她出來，就是現在。
「那個，既然說要我來談事情，應該可以讓我和芸姿獨處吧？管家先生。」
「當然沒問題。」他把我們兩人帶往會客室，自己就先離去。
喀拉——
門關起，小型的會客室中只剩下我和芸姿。終於又能和她獨處了。
「芸姿，兩年不見，我好想妳啊！怎麼一聲不吭就自己離去了？」我掩藏不住自己的感情，明明我們只是曾經的朋友關係。
「你才是，扔給我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後自己就不見蹤影了，我想道別都沒辦法。」
這麼說也對，當初是我自己莽撞，甚麼都沒告訴她就自己陷入研究，導致現在誰也不好受。
「那個······是因為······」
「好啦！我沒有要追究的意思，雖然還想和你多聊，但是聊太久管家會起疑的，等正事辦完再談往事吧！告訴我，你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那些話，指的就是論文一事，當初的我說要給她人生重來的機會，因而投入突然產生的想法——十日夢的研發。話雖說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她現在肯定明白了，而我也成功了。
「不用解釋了，就和妳想得一模一樣，今天要我來這裡也是為了這個吧？來，這顆藥丸先拿去······」我從公事包取出十日夢。
「芸姿，我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為了你們商業間的合作關係，妳絕不會輕易逃跑，對吧？繼續壓抑自己會是妳最好的選擇，但是，以後妳不用再這麼痛苦了。」
「這顆藥，吞下之後十分鐘妳會陷入昏迷，接著進入假死狀態，妳只需要選定一個日子能夠離開這棟豪宅，接下來就交給我。」
「你在說什麼啊宥德？假死狀態？離開豪宅？」這也難怪，一切都是那麼難以相信。
她和我說了她現在的處境，雖然窘迫，但在我見到巫宏波的那一刻，什麼事都不再不可能了。
「相信我吧芸姿，妳只要設法離開，我會給妳一個全新的生活。」保證。
「那好吧······就八月八日，家庭聚會應該會是個好理由。」
這裡一切談妥，我也是時候該走了，再留下去，我怕我會後悔······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芸姿，妳嫁到這裡是妳今生最大的福氣。」不然，就憑十日夢，我也難以將妳救出。
「怎麼連你都······」
「妳很快會知道原因的，芸姿······」果然，還是好想告訴妳當年沒有說出口的話。
「嗯？」
但是不行！現在的我只能以沒有未來的自身來交換她的重生，而不能和她一起度過美好的將來。
「不，沒事。」默默把門關上，將心中的芸姿放手，我在巫宏波的送行下離開了豪宅。
「晚上見啊，宥德。」平淡的問候，現在聽來格外刺骨。
＊＊＊
當天晚上是老大的大壽之宴，翠圳幫中的重要人士齊聚一堂，我和巫宏波自然也不排除在外。找到機會，我終於和他對上話。
這次談判，會是一切的關鍵點。
「巫先生，我有事情想麻煩你，可以到那裡說說嗎？」我指向一間無人的包廂。
「什麼事情那麼神秘？」
「你明明知道的。」
走進包廂，我恨不得一拳揍向那彷彿不干他事一樣的巫宏波，就是他，讓我加入翠圳幫；就是他，明明早就知道芸姿的下落卻遲遲不說。但，該死的現在我還必須要請求他！
「好吧，要我幫忙可以，但你也知道要製造一場驚動社會的車禍還要讓裡頭的人不死是多麼難，所以，酬勞？」
「十日夢。」
「別傻了，我要那東西幹嘛呢？我可不需要重啟人生啊。」
「我是指，十日夢的配方。」
「你不想活了？」他果然很有興趣。
「是的。」
很快，我們談好了，以我的性命，以十日夢作為交換，我將使芸姿擁有煥然一新的人生。畢竟，目的辦到了，以我目前的身分再多活幾年也都毫無意義。
八月八日當天，巫宏波載著芸姿的車被一台高速行駛的高級名車側面撞上，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一切都很順利。受了重傷的芸姿被送到我的手術檯，經過我無謂的拚命搶救，我宣告她的死亡。
接著，她如預期一樣被土葬，而她家的錶廠和鋼鐵公司依然維持著友好關係，畢竟意外沒人能夠預期。下葬隔天，巫宏波帶著他的手下將芸姿盜出，並送到我的眼前。
喀喀——
一把貝瑞塔手槍指著我的腦門。
「別那麼緊張，人都還沒醒呢。」我說。
「只是怕萬一，你也知道我不希歡沒經過計算的事情。」
「那你估計她什麼時候醒來？」
「現在。」
躺在我面前的芸姿靜如死屍，卻在巫宏波說話的同時眼皮有了些微動靜。不久，她睜開眼，對於眼前的畫面感到驚悚害怕。
「啊！管家、宥德，你們······」
「不用擔心啦！芸姿，妳現在已經安全，照這上面的指示行動，接下來你就自由了。」我將一包錢與一張紙條，還有她全新的身分證交給她。
她還是以錯愕的表情看著我們，遲遲不敢動身。
「夫人，恕我無理，妳再不走可是會帶給宥德醫生困擾的。」巫宏波。
磅——
說完，一顆子彈朝我大腿射去，然而，若是能讓芸姿離開，這可真是幫了大忙。可是，她沒走。
「宥德！」芸姿尖叫。
「算我拜託妳吧芸姿，妳先走，我會沒事的。」
「騙人！」
磅——磅——
又是兩槍，分別射向我的雙肩。
果然，這次她一聲都不敢多吭，摀住嘴巴流著眼淚搖搖晃晃地逃走了。
到這時候，突然覺得當初的決定真是對極了，我始終只是芸姿的朋友，感情不深厚，她對於我不會有任何留戀的，絕對！在這之後她會以一個全新的身分展開生活，沒有限制、沒有拘束，會一直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一定！
我的犧牲絕對是值得的！肯定沒錯！
「好了，終於走了，你的願望達成了，我的配方呢？」
「你知道的，在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我已經都告訴你了。」我微笑。
「聰明。」他也微笑。
磅——
這一次，送上我的腦門。
「妳會活得很快樂······對嗎？」
「怎麼結束了？！後續哩？」
我知道這將會是許多人讀完這篇之後的心聲，我也得坦承，這篇真的是超級無敵開放性的結局，真的有太多的謎題無解了！尤其是芸姿的後續以及神祕的管家巫宏波，這個當作者的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呀！給我說清楚！
好吧，雖然〈毀滅紅跡〉這短篇已經結束，但是同一個世界觀許多還沒敘述清楚的事件在不久的將來會以另一則短篇的形式出現，屆時還會附上相關作品連結，也請各位到時候多多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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