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白色城堡》
許多人相信,沒有註定的人生,所有故事基本上是一連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會有這樣的結論: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現多年來被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
人只有自己才能探索自己是誰。
正如人可以從鏡子中審視外表,人也應該能夠通過思考去觀察思想的內在。
我們兩人之間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這不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嗎?我提出,人會像喜歡噩夢一樣迷戀一個自己對其瞭如指掌的人。
我給他講了一大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這些故事,如今我已經相信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真的,但現在我無法分辨這些故事是年輕時真正的經歷的事,還是每次坐在桌邊寫書時從筆尖流淌出來的幻想。有時,我會說出一些當時心頭浮現的有趣謊言,也有一些是我編得越來越完美的故事;我總說那裡的人衣服上有許多鈕扣,因為蘇丹對這樣的細節感到興趣;我還講些故事,這些故事中的細節不知道是來自我的記憶還是來自我的夢。
他說我們應該追求我故事中的那種奇特與驚異。是的,或許我們只有這種東西才能對抗這世界令人厭煩的沉悶;正是因為從千篇一律的童年及求學時代開始,他就知道這一點,所以這一生從未想過把自己關在四面牆壁之內;因此他一生都在旅行,無止境地一路尋找故事。但是,這種奇特與驚異,我們應該到世界當中尋找,而不是從自己身上!想從我們內心去尋找,如此長期地思考自身,只會讓我們不快樂。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經歷的事。正因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無法忍受作自己,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一直想要成為另外一個人。
我愛他,就像愛夢中所見的可憐的無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樣愛他,就像被這影子的羞恥、怒氣、罪惡與憂傷壓得夠不過氣來似的愛他,就像看到野生動物痛苦垂死而身陷羞愧似地愛他,就像為自己兒子的貪得無厭而生氣一樣愛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厭惡和愚蠢的欣喜之情來認識自己似的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