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心底的不安隨著漢克的眼淚蔓延、擴散，即便我不信神，卻也在心中不斷向上天祈禱接下來我即將聽到的答案並非我所預料。
父親與漢克先生之間雖是雇主與受僱人的關係，雖然平時的交集算不上頻繁，但是兩人相識時間許久、在對於某些事情的觀念上也總是一拍即合，所以就算兩人的交情稱不上篤厚，但是在彼此心裡卻也有一定的地位。
我靜靜地等待著漢克，過了約莫三分多鐘，他略帶哽咽地緩緩說道：「老爺、老爺他從來、從來不強人所難……他只交給我，我辦得到的工作，但是……但是這回我、我卻束手無策……」
「是什麼樣的問題讓你如此煩惱？」
「……我，不想說，不、不能說。」
他抿著唇不願道出，我便加強催眠指示說道：「說出來吧，漢克，你會輕鬆點的，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你也不會記得自己對別人說過。」
由此足見，這件事對漢克而言已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壓力，既是如此，這般甘美的誘惑應能使他上鉤。
漢克淡淡吸了口氣說：「老爺他……九年前，大少爺與二少爺任務失敗的那回，老爺為了向雇主致歉，並且悍衛菲索奇亞家的聲譽，所以……所以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之下挨了雇主兩槍……這就是當年雇主提出的交換條件，不聲張菲索奇亞家任務失敗一事，就看是雇主的子彈硬還是老爺的命大。」
九年前……
為什麼我會對漢克說的這番話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是催眠？
「有多少人知道九年前的這件事？」
「照理說，只有我和夫人知道……但是三少爺似乎暗自查到這件事卻沒說出來。」
賽菲爾究竟清楚多少事？為什麼得知父親挨槍，他能泰然自若，既不慌、也不亂？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後又問道：「那麼當時父……老爺挨了兩槍可有任何影響？」
「當時，一顆子彈打在老爺的胸口已取出了並無大礙，另一顆卻……卻打入了老爺的心臟，吃了這彈，老爺理應是必死無疑的，但是、但是老爺卻奇蹟似地存活，我也曾想透過手術將子彈取出，但是那個位置若是我貿然取出子彈，恐怕老爺的性命就此一命嗚乎，我沒有把握……若不將子彈取出，心臟機能因子彈阻礙，長期下來對老爺的身體是極大的負擔，近半年來給老爺作了些精密的身體檢查，老爺恐怕……時日無多。」
我的血液像是被抽乾似的，因為漢克的這席話而無法作出任何回應或思考，父親他……時日無多？怎麼可能呢，那個傲慢、自信、聰明絕頂又實力堅不可摧的父親……
九年前的任務失敗，也是因為我不夠謹慎……
先是奪去了大哥的雙腿，又連累了父親一命，我……為什麼這麼沒用，總是拖累他人、總是給人帶來麻煩！根本就是個不祥之人！
我的胸口窒悶得快要無法呼吸，甚至胃部翻騰得噁心，我趕忙摀著嘴，做了幾次吐吶後盡力保持平靜，以蘊著淚光的紅眸再直視著漢克問：「那……還有多少時間？」
他輕輕搖首道：「不好說……一般人的狀況可能剩下不足一年，但是以老爺的體能也許、也許能再多一些時日……」
一年……只剩一年嗎……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那你可知老爺有何打算？」
漢克緩緩搖首：「不清楚……老爺不會對我說不屬於我工作範疇內的事務……況且這也非我身為醫療部長該了解的事……」
我理解地點了點頭，以誠摯的眼眸望入漢克無神的眸中：「漢克……如果父親……不，老爺他、他走了，你會難過嗎？」
言及此，漢克瞇起眼眸、流下了眼淚：「會……非常難過，老爺雖然、雖然嚴厲，但是卻視我如友……能結識像老爺這樣的朋友，實乃我一生所幸。」
見漢克流下真摯的淚水，我的右眼也滲出一行淚，伸手擦過自己臉上的淚痕，我直視著漢克的眼眸說：「漢克，結束了這次愉快的閒談後，你感到十分疲憊而沉沉睡去……沉沉睡去，當你聽見敲門聲時便會醒來，醒來以後，將不記得這次愉快的聚會，但卻感覺自己神清氣爽，睡吧、閉上眼睡吧……」
漢克趴在桌面上，眼皮已覆上眸子，直至他傳來平穩的鼾聲，我便放輕動作離開了漢克的辦公室。
我低下頭快步行走，極力隱忍下自己即將被悲傷淹沒的情緒，腳步之快，讓醫療部中的人員一個個朝我投以狐疑的神色，在走出醫療部大樓後，我甚至邁開雙腿用力狂奔，直奔自己的房間。
現在還不能哭、不能示弱……在可能被佣人看見的地方，我必須拿出二少爺的架勢，不能展現出軟弱的一面！
路途上也遇上不少佣人，他們也沒來得及招呼，我便如一陣狂風呼嘯而過。
終於見到自己的房間，如同逃難般，我奪門而入，重重地關上房門並上了鎖。
呼喘著氣的同時，我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向自己的床……
我躺成大字型，接著側身蜷縮起身子，身體、雙肩與唇瓣止不住地顫抖。
「嗚……嗚……」
掌心緊抓著柔軟的被褥，我咬緊牙關、眼淚直撲簌落下。
「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將自己的腦袋埋入被褥之中，過於沉痛的心讓我失去理智而放聲哭吼。
我也是於此時才明白，就算我與父親之間的親情如風中殘燭般禁不起考驗，但是這份親情之篤厚，早深深銘刻於我心。
所以，才會如此心痛。
痛得，無法呼吸。
※※※※※※※※※※※※
這地方是往賽菲爾房間的必經之地，今日伊萊諾與艾琳又來訪，我刻意將伊萊諾帶到這個地方來，雖然我的打算顯得十分刻意，但是依我的腦袋，我也只能想出這般拙劣的辦法。
「二少爺，你帶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就算是要在家族內部逛逛，至少也找個有風景能看的地方吧？」
「這裡安靜，沒什麼人，不好嗎？」
不作他想，我隨口如此答道，伊萊諾並未回答，而我背對著她問：「伊萊諾小姐，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兩人的賭注，妳竟是要求我和妳交往？妳大可提出更合理的要求，比如要我個人義務替晦影工作幾次之類的。」
「二少爺想聽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我真正的想法？」
「當然是妳的想法了。」
「那好，請二少爺轉過身面對我。」
我轉過身、微微垂首望著比我來得嬌小的伊萊諾，她抬頭直視我的眼眸道：「那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了。」
「啊……？」
我驚愕地張開唇瓣、訝異得不能自己，見伊萊諾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實在令人難以判定她這席話包含的真心究竟有幾分。
「我本來不想說這種話的，但是我也沒打算逃避，我不是個忸怩造作的女人，直接告訴你我的想法也無妨，你就當作……用那三分之一的酬金收買了我的心吧。」
伊萊諾的唇角輕勾，我、我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
我不由得眉頭輕鎖：「可是我……」
她輕輕搖首，打斷了我的話語道：「可是你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你的態度再明顯不過了。」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應對之時，我聽見了極細碎的腳步聲由稍遠處傳來，心下一橫，我一個箭步向前、張開雙臂便將伊萊諾擁入懷中，在近距離的接觸下，我能清楚聽見伊萊諾略顯紊亂的呼吸與逐漸加速的心跳聲，她會因為我這樣無禮的舉動而心跳加速，那表示……她是真心的吧？尤迦南這麼說過的。
我的眼角餘光瞥見了在前方建築物的轉角處藏著一道身影，對方既靜止不動，那正表示他望著這個方向……看清楚吧、請你好好看清楚了，賽菲爾。
「你……又為什麼這麼做？」
於我懷中的伊萊諾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紅眸如此問道，見她的臉通紅得像發燒似的，於是我輕勾唇角說：「一來是履行與妳之間的承諾，二來……也許是妳口中所謂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對不起，我說這樣的話也許會傷害妳，但是……我不想欺騙妳，既然我們要交往，請妳先看清楚我就是這樣一個混帳。」
聞言，她低下了頭，秀麗的小臉又埋入我的懷中低語：「……我真不知道該說你笨還是說你狡猾。」
我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澀的弧度問：「那麼，妳的回答呢？」
沒有遲疑，伊萊諾張開雙臂環繞著我的腰部。
我很清楚，自己給伊萊諾的是一個沒有溫度的擁抱，她也明白我打算利用她，但是她仍給了我屬於她的溫暖，即便，這樣的溫暖無法傳遞至我的心裡。
你看見了嗎？賽菲爾……
這是我身為菲索奇亞家次男的覺悟，請你看清楚了。
但是也請你不要看見，我心苦痛的悲鳴，菲索奇亞家的孩子，不允許自己的軟弱被人看見。
決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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