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的漁港幾乎是人煙罕至,難得能見有人會選擇在烈日籠罩的時候,出沒在這空氣中蔓延著海洋氣息的地方。
然而,卻有身穿鼻挺西裝的男子,手中提著只黑色公事包,突兀地出現在這裡,不時就能看到他從懷中拿出手帕,抹去額上浮現的點點汗珠,獨自一人走在寂寥的港灣旁。
由於這裡並不是觀光景點,只是座瀕臨荒廢邊緣的產業漁港,所以除了時而竄入鼻腔中的魚腥味,以及一艘艘停泊在港口,已經不知有多久沒有開動的漁船外,他並未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身影,只是默默的、默默的往前走著。
男人腳下的皮鞋踩在乾硬的水泥路面,規律地發出了噠噠聲響,讓清脆的腳步聲混雜在海浪的沙沙聲響當中,身影交錯在漁船間的縫隙,攪亂了原本存在此處那幾近死寂的氣氛。
他那對無神的雙眼,僅能筆直望向前方,卻是不知在這段路途的彼端,究竟存在著極具吸引力的事物,令他成了個被靈魂捨棄的空殼,只能夠失魂落魄地茫然前行。
當男人的足跡來到了接駁用的碼頭,前方就只剩下十數公尺的長度,看似已經面臨這段路途的終點,耳中聆聽著海浪不住沖刷消波塊的枯燥聲響,彷彿世界在此刻變得單調。
然而,令他舉足不前的理由,卻是位在接泊碼頭的一側,身旁擺放著攜帶用冷藏箱與裝在塑膠盒中的釣具,身穿著橘黃色顯眼背心,手中握著挺釣竿的中年男性。
「……嗯?」
此時,那名釣客也注意到了西裝男子的存在,回過頭來的眼神當中帶著些許的不以為然,靜靜凝視著佇立於不遠住的他。
「…………」
卻只是沉默不語。
「午安……」
「午安。」
西裝男子向釣魚者打了聲招呼,後者也回應了相同的話語。
隨後,從釣魚者那筆直投射過來的視線,彷彿看穿了西裝男子此刻內心的想法,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隨後又將目光投往了手中的魚竿。
間隔了數秒鐘的空白,釣魚者這才又再次開口了。
「你是來自殺的吧。」
這句話語並非詢問西裝男子的意圖,而是單純地描述眼前所見的事實,然而釣魚者這句直接了當的話語,卻是貫穿了西裝男子的冷靜,臉上頓時浮現了訝異的神情。
「……你是怎麼知道的?」
西裝男子對於眼前的釣魚者是素昧平生,卻在見面還不到一分鐘,甚至連可稱得上是交談的行為都沒有,瞬間便說出了自己來到港口的意圖,如此突如其來的行徑,讓他下意識地問起了理由。
「像你這種穿著西裝,手上還提著公事包的傢伙,如果不是船東家的業務,不然就是來這裡自殺的──再說,業務那群人好歹也知道,這個時間不會有討海人出現。」
「這麼說也是。」
釣魚者仍望著不住隨著潮流擺動的竿頭,語氣平穩得彷彿西裝男子所要做的行為,就像是談論著稀鬆平常的話題那般,讓西裝男子不禁對釣魚者感到好奇。
「再說,上個月才又一個笨蛋從這裡跳下去。」
釣魚人偏過了臉,用下巴指向了另一側,西裝男子順勢一望,看著碼頭末端與大海交界的交界線,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語。
看著眼前的方寸之地,或許不久前還有警察跟救難大隊極力地探索著那名尋短的人,又或者是有群人聚集在這裡,跟著身穿法袍的和尚一起進行招魂儀式。
心中不禁湧上一股小小的親切感,說不定再過不久之後,自己也會變成像那個人一樣,通通成為了海底的藻屑吧。
「願她安息。」
說著這句話的同時,西裝男子來到了釣魚人的身旁,以眼神示意著釣魚人,詢問他自己能不能坐在身旁。
釣魚人輕哼一聲過後,西裝男子坐在了碼頭上,將雙腳往外垂落在空無一物之處,讓海浪打在消波塊的水珠恣意地濺落在那雙皮鞋上。
隨即,在一陣簡短的沉默過後。
「你……不阻止我嗎?」
「阻止什麼?」
「我是說……像是自殺之類的?」
「為啥?」
「不,這個……一般來說,聽到別人想要自殺,不是都會勸別人不要這麼做嗎?」
「勸了你就會不自殺?」
「也、也不是這麼說……」
一連串的言語攻防,讓西裝男子不知是該形容釣魚者太過冷漠,或者是對於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頓時讓他不曉得該如何回應釣魚者的問題。
「再說,如果你已經沒有任何的猶豫,心裡面是真的想找死的話,早就鞋子脫一脫,自己跳下去了不是?」
「…………」
隨即,又是一則直指西裝男子內心的問題,點破了他心中的迷惘與佇足的理由,迫使西裝男子不禁垂首,面露黯然。
「是希望有人制止你嗎?」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被迫資遣的工作、無力償還的債務、已經離婚的妻子、遭到法拍的住處……,西裝男子就只能身上穿著這套,還能稱得上是往日榮耀的服裝,四處尋找下一份能供自己餬口的工作,卻又是身處於連連碰壁的惡性循環當中。
自己不是沒有努力過啊!
就算是來到這裡之前,才到了一間公司應徵工作不是!
即便是不想要怨天尤人,將這一切的過錯怪罪到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上,然而呈現在自己眼前的,就是空蕩蕩的皮夾,跟公事包裡那一張張的帳單而已不是嗎!
然而、然而現實這玩意,可是不曾給予自己任何的退路,已經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後退了啊!
因此,他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路可以走,是不是真的只要死了,就能夠跟這個現實劃清關係。
「我……我真的不曉得……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才能夠──」
才能夠……什麼?
自己到底是想要什麼、為了追求什麼?
以前的自己,可以為了老闆任性的要求,即使是到了大半夜,或者是放到一半的年假,仍然出沒在辦公室裡無償的加班,就為了完成手邊這份突然掉下來的工作。
又或者,那間考慮到未來有了孩子之後,即使總價對於現在的薪水而言有些嚴苛,但他還是想要讓孩子能夠在更好的環境當中成長茁壯。
甚至是在妻子生日的當天,為了給她一個天大的驚喜,特地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即使是在出差的途中,仍要回到家中送上一份禮物。
──只是這一切,都已經成了過往。
現在的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就只剩下這一身的服裝,以及內心裡曾經的回憶。
所以,他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之所以這麼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以及為什麼會落得這番田地,孤苦地面臨著如此局面,卻又只能哀痛著無力挽回的無能。
而一旁的釣魚者,只是默默聆聽著西裝男子身上的故事,臉上的表情始終不變,視線也未注目過抱著頭、一臉哀痛的男子身上,僅僅是望著眼前的大海。
良久,釣魚者這才開口了。
「每個人都會有著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也只能讓自己來當。」
不見身旁的西裝男子有所回應,釣魚者輕甩了下手中的魚竿,讓沉落海中的魚餌於釣鉤換上一個新的位置,繼續尋覓著海中看不見的魚兒。
「我問你,你會釣魚嗎?」
話鋒突然一轉,面對著突然拋出來的話題,讓西裝男子有些摸不著釣魚者的心思,只得開始回想起自己的人生中,是否曾與魚兒跟釣客這場戰爭有所交集。
「……會一點。」
「那,你覺得釣魚是為了什麼?」
「這……」
正當西裝男子還在猶豫的時候,釣魚者看似並不打算留給他思考與回答的時間,緊接著又說了下去。
「修身養性?打發時間?跟魚搏鬥的快感?」
「……大概吧?」
「哼!」
才一一舉列出釣魚這件事情在人們心中的印象時,釣魚者卻是突如其來一聲冷笑。
「我說那些都是狗屁!」
這話一出,西裝男子錯愕地看著釣魚者的側臉,不曉得他這句話到底是想要表達什麼。
「我他媽的釣起這條魚,就是為了把魚殺來吃填飽肚子,不就是這樣嗎?」
「是……吧?」
「不然,我問你。古代人在打獵的時候,會覺得躲在草叢裡面等待獵物出現這件事情很有趣,或是腦袋裡會想說自己要怎麼跟動物交流、溝通,還是說花時間來學習動物的習性,來去理解動物到底是怎麼生活的嗎?」
「大概……不會吧?」
「廢話!當然不會啊!」
釣魚人說完這句話,回過頭來對著西裝男子翻了翻白眼,看得出他此刻內心裡相當不以為然的情緒。
「長了那條腿,就是為了追上獵物;生了一對眼睛,就是要看清楚獵物的動作;手裡拿著的武器,就是要幹掉前面那塊長腳會跑的肉。」
越說越是憤慨,釣魚者甚至不顧手中的魚竿正不住晃動,讓垂落在海面的釣線激起了無數的漣漪。
「我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吃東西來填飽肚子而已!」
「這、這個……」
釣魚者這番甚至不曉得該不該說是直率的理論,讓西裝男子啞口無言,不曉得該從何處反駁。
「所以,今天不管你欠了多少錢、找了多久的工作,還是說那些故事有多悲慘,這些都他媽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我今天會坐在這裡聽你講這些屁話,就只是為了釣起這條該死的魚,讓我可以宰了牠來填飽這個天殺的肚子而已!」
「這……對、對不起……」
該不會,釣魚者是在拐著彎,怪罪自己不應該打擾他釣魚這件事情吧?
「所以,你是要繼續跳海嗎?」
「我、我不知道……」
釣魚者咄咄逼人的質詢,讓西裝男子內心裡的猶豫不斷擴大。
不管是滿足老闆的期待、迎合妻子的喜好、畫下未來的藍圖,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
還是說,有什麼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凌駕於這些事物之上的。
只見西裝男子臉上的表情不住變換,看似是理解到了什麼,時而抱著自己的腦袋,又有時看著眼前的天與海連連嘆氣,他的眼球不住劇烈顫動,彷彿深深刻印在意識裡的「常識」這玩意,正面臨著相當龐大的轉變。
倏然間,釣魚者突然把自己緊握的釣竿,塞進了西裝男子的手中。
「我不管你等一下是要繼續跳海還是怎麼樣的,為啥不先釣起一條魚,等到吃飽的時候,再來繼續想那些狗屁拉雜的鳥事?」
「這、我……」
西裝男子不明白釣魚者的行為,只能看著手中的釣竿,又看向了身側正開始整理起自己行李的釣魚者。
就算是要自己釣魚,但這處碼頭也不曉得能不能釣到魚,更不用說就算真的上鉤了,到底又該怎麼處理那條魚才好。
「連魚都還沒釣上,就在煩惱該怎麼辦。」
或許是留意到西裝男子臉上猶豫的神情,釣魚者又是一聲的哼笑,語氣中盡是滿溢著嘲諷的意味。
「想這麼多有什麼用?等你把魚釣起來再說吧。」
等到釣魚者已經將自己的東西收拾乾淨了,西裝男子又連忙叫住了準備離開的釣魚者。
「為什麼……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揚了揚手中的釣竿,西裝男子不明白釣魚者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他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話。
然而,釣魚者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眼神當中帶著些許的落寞,默默地看向了碼頭的末端,看向自碼頭延伸出去的大海,以及那片遙遠的天空。
「……因為笨蛋這種東西,是會物以類聚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