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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6-01-04 02:12

【Mantle of Decorum】三、飄零(下)

作者:「」


※ 警告,本作<第三章>含有微量暴力描寫,及大量血腥畫面。
  未成年讀者、無法接受血腥者,或對此容易感到不適者,請盡量避開!





  奉華不斷跑著,方才吸入的毒氣隨著體內循環快速擴散到全身。四肢使不上力,只能扶著樹木跌跌撞撞,還一度只能用爬的。可惡啊!為什麼偏偏挑現在發作?想起村中瀰漫著毒氣,自己卻完全忽略那個事實,瀕臨死亡的緊張感削弱了敏銳的感知。回首來處,離村落似乎有好段距離,氣流裡不再有雜質,她停下來試著大口吸入新鮮空氣。

  聽從父親的話,奉華趁著敵人從正面蜂擁而至時,自五樓另一側跳窗而下,利用氣流安全著地,之後便朝著密道的終點不斷前進。據說村人會先在出口附近的山洞停留,再出發前往另一個村落,總之先到洞窟那兒看看。

  遠處的樹林出現火光,她趕緊彎身躲入樹洞,努力克制激烈起伏的呼吸。再三確認火光遠去後,這才急忙從樹洞爬出,奮力朝目的地移動。曾經光明是溫暖的救贖,如今卻是刺骨的喪鐘!

  一步、兩步,每次向前踏出步伐,越能明顯感到一股氣悶在胸口,奉華再度停下雙足。透過樹隙仰望雲層密布的天,沒有風聲、沒有月光,什麼都沒有。濃厚的烏雲使天空塌陷,向地面挨近,加深這副軀殼的重量。她開始恨起這片天,恨這片什麼都沒有的天、恨這無力改變現狀的天,雨要下不下的實在太惱人了!

  繼續跑著,心臟也奔騰著,繼續貪婪地呼吸,重新找回身體的控制權。憑著嬌小敏捷的身軀,避開軍隊監視的山路、攀過陡峭的山壁,終於來到山上的藏身處。

  她早該知道不可能來得及。乍看之下,用來避難的洞穴外一片死寂,感受不到生命的律動;走近察看,一股鮮甜氣味迎面襲來,其濃烈程度令人頭暈目眩。不知為何,在那個當下,她想起歉收那年,和村裡的大人合力抬起撞昏的山豬:山豬頭殼裂開,自傷口流出花的蜜汁,伴隨著鮮甜香氣四溢。蜜的芬芳、愛歐尼亞的顏色。即使未曾見過,奉華也已猜到內部的狀況了。

  鼓起勇氣、躡手躡腳進入洞中。深不見底的黑暗就在前方,而過度濃郁的芬芳阻止她繼續前進;但她無論如何都得進去,縱使那結果將使最後的希望幻滅。掙扎許久,她用魔法凝聚螢光,在掌心點了一盞燈。

  「嗚……」

  涓滴匯成地上汩汩血河,靜靜注入不再流動的死水,順流而上是連綿的山峰——由人體構成,層巒疊嶂,直至深處。嗅覺加上視覺的衝擊,更加難以忍受,空洞的胃袋正在翻絞,濕軟的稠狀物似將代替話語衝口而出。

  她不敢再仔細看下去:左邊、右邊、前面,屍體、屍體、屍體……無一處立足之地。白色的山,蒼白驚恐的臉反射照明,在暗處微微發亮;紅色的海,自高處淌下,環繞每座山頭。若是低頭逃避一切,又會發現自己淹沒其中、載浮載沉。

  燈光隨著顫抖的手搖曳,奉華咬緊牙根繼續前進,踏出的草鞋濺起血花。現在不可能回頭找師父和父親,執那和母親大概也在洞窟裡被……不,或許還活著,至少得先找到她們。

  清冷螢光滑過地上每一個面孔,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倒在眼前。

  今早才打過招呼的阿姨雙眼圓瞪,頭被扭斷、向側邊歪去,長槍刺穿胸口並將她懸在牆上,砍下的雙手掉在遺體正下方。她的大女兒躺在腳邊,衣衫不整、心臟挖出來扔在外面,手臂也遭扯下,噴濺的血跡印在地上,像被玩壞的布娃娃。

  住在隔壁、身體相當硬朗的老爺爺,如今壓在另一具屍體下,手握著斷折的武器,全身骨頭被踏碎,眼窩只剩紅黑的空洞,下半身幾乎成了爛泥。諾克薩斯軍連他兩歲的孫子也沒放過:可見之處滿是瘀青,脖子上有勒痕,臉頰的淚痕、嘴角的血痕早已乾涸,向前伸出的手還緊抓著爺爺的衣角。

  村裡的人大多死於刀劍之下:短刀刺穿脖子的痕跡、只剩皮連著的頭和胸、劃破的肚皮跑出淺桃色糾結的腸管、眼被戳瞎、耳鼻遭割;有些人因毀容而早已認不出模樣,甚至被戳成蜂窩,皮肉化成地上黏滑的紅色。

  再走過去,腥味益發濃烈,景像同樣駭人。霉味、鐵鏽味、嘔吐物的氣味一陣一陣撲面而來,像巨獸之口呼吸般又濕又軟。混合苔蘚及水氣,肉體正在腐敗。

  每天在梯田穿梭的大姊姊們各個開腸剖肚、四肢折斷。有的腦袋削去一邊,流出粉白的膏狀內容物;有的頭被扭斷,向側邊歪去;有的身體像被野獸分食,由股間撕裂至心口,內容物像極了軟爛的燉肉糊。奉華別過頭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如同踏進某個惡劣的展覽館中,看著瘋狂藝術家實驗各種殘虐的殺人手法;越接近深處,所見所聞便越超乎常識。

  「這……」太過分了。

  更裡面的牆上、地上,插滿了長柄武器,當然不單只有這些——肉串,村裡還未學會爬行的嬰孩,或兩個、或三個,被立在地上的長槍刺穿。本應紅潤柔嫩的睡臉,只剩下冰冷發黑的雙頰,一張張扭曲的表情記錄著痛苦的瞬間。


  ——這絕不是人做出的事,是惡魔。

  ——沒錯,一群惡魔。


  她再也忍不下去,趴跪在地上不停地乾嘔。雖然寧可大吐特吐來宣洩,但空蕩蕩的胃連酸液也吐不出來。這裡已經快到底了吧?為什麼還是找不到母親和妹妹?心裡更加不安,她們還有可能活著嗎?奉華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一手摀著鼻子、一手點著燈前進。

  她終於在洞壁一處凹陷找到自己的母親:同樣睜大雙眼死去,嘴巴半開,臨死前似乎正要發聲。

  「阿娘……」

  母親究竟想說什麼呢?是責罵自己又擅自亂跑吧?還是希望自己趕快逃走?或是在怨恨只有自己一人得救?真相早已不得而知,她舉起一隻手拂過母親的臉,將失去溫度的眼瞼闔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母親的遺體只有致命傷,沒有任何施以酷刑的痕跡。但身旁的小孩就沒這麼幸運了。

  「不、不會的……」

  上下身幾乎分成兩半,只剩脊椎連著。臉部遭到毀滅性的破壞,除衣服之外別無辨識身分的方法。

  「不要啊,執那。」極度的某種情緒使聲音顫抖不已,乍聽之下就像訕笑。那不可能是執那!執那沒有那麼容易死!奉華逼迫自己盯著早已成為絞肉泥的臉,拚命尋找這人不是妹妹的證據。然而,無論身形、衣著,都在在肯定這孩子就是執那:傳統的式樣、長長的裙襬、愛歐尼亞的紅色,整個村莊僅有這一件。

  開什麼玩笑啊?跪倒在地,兩眼無神地見證這一切,看來自己也到達極限。

  「……笨蛋,為什麼不跑?」

  都結束了吧?已經沒有人活著了吧?

  手上的螢光,在不知不覺中熄滅了。


    *

  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怎麼離開,回過神來早已踉踉蹌蹌步出洞。開運?只有自己幸運又有什麼用?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死了——被從世上殘忍抹殺掉。天還是可恨的灰黑,星月已然拋棄現世,還盼得到太陽駕臨的一天嗎?一個人該怎麼活下去?乾脆跑回村裡給怪物殺掉算了!

  正當出神之際,突然有股力量將她往灌木叢拉,奉華來不及反應,只能任憑擺布。她試圖使勁掙脫,那隻手卻依舊死命拉著她的袖子不肯鬆開,那人的身形在暗影中難以辨認。

  「痛啊,快放手!」「噓!」

  說時遲、那時快,從另一頭的樹林中響起枝葉摩擦的沙沙聲,沒多久火光出現,走來數名士兵。與入侵村莊的軍隊一樣,黑綠相間的金屬甲冑,但看得到他們的全臉,似乎已經把奇特構造的面具摘下。

  被拉入灌木叢的奉華一時還搞不清狀況,只是比起陌生人,她更在意諾克薩斯軍的行動。因為整夜下來連串的打擊,奉華早就無心確認對方是誰,只知道這人應該不會致她於死地——至少暫時不會出賣她。

  士兵們走向洞窟,其中兩人合抬一個大箱子,還有一人提著裝有不明物體的厚重麻袋,在手持火把的兩名士兵帶領下進入洞中。剩下的人留在洞外,或站立、或來回走動張望著,像在把風。拿那些東西進去到底想幹嘛?奉華催著腦袋進行思考,想破頭了也想不出來。是要把什麼東西放在洞裡嗎?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群人又出來,和外面的人交頭接耳一番,接著便將其中一支火把投入洞中。霎時洞中赤光熠熠,若干士兵這才扛著箱子轉身離去。直到遠處的照明完全消失,拉住奉華的手這才鬆開。四周除了燃燒的霹啪聲外,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寂靜,她這才在暗中認出那隻手的主人。

  「執那?」是執那嗎?執那還活著?

  妹妹身穿的白色衣裙微微泛黃,袖口及裙襬沾到了泥土和血液,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只有專注的眼神表現出警戒態勢。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妹妹會在這裡?那個孩子又為什麼會穿著妹妹的衣服?

  執那不發一語從樹叢中站起,伸手繼續拉著奉華,毫不猶豫地向與士兵反方向的下坡路走去。

  「笨執那,妳瘋了不?這條是往村莊的吧?那兒還有毒氣……」

  「妳才蠢。」

  妹妹立刻插嘴堵住即將滔滔不絕的奉華,向下快走的腳步毫不停歇:「既然那幫人會回到這裡,不就表示村莊那邊已經『結束』了嗎?」

  「啊?什麼意思?他們回來做啥?」

  妹妹大大吸了一口氣。

  「……人全殺光的話,就只剩下毀屍滅跡和搜刮戰利品了。」

  瞧自己的妹妹講得理所當然,奉華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執那的反應居然比姊姊還要冷靜,完全不像這個年齡會有的表現。

  「等等或許會開始搜山,找尋生還者然後除掉吧,不能一直待在同個地方!」

  「唔……」奉華不太放心地頻頻回頭。

  「毒氣應該散得差不多了,必須回村子準備逃亡必需品。」

  「執那——」

  「都已經發生的事情,坐在那裡發呆有用嗎?想死嗎?」

  奉華沒有答腔,只是任憑自身被執那牽著走。不只平日表現卓越而已,沒想到連在危急時刻也是:輪不到她去保護妹妹,而是妹妹引領她向前。

  深藍天色逐漸泛白,兩人就這樣回到村子。如執那所言,村莊成了斷垣殘壁,毒氣也老早散去。然而執那還是不放心,低聲念咒施法,白霧狀的水氣形成防護罩,將姊妹倆與週遭隔離開來。

  地上留有焰火摧殘的焦跡,迴廊及屋頂燒了大半,門窗也全遭外力破壞。有些樓層因為底層燒毀而向下塌陷,更大的部分則早已成為黑炭——中央祠堂及首先遭受波及的樓房一側,如今只剩灰燼與瓦礫堆成的黑色山丘。因為山裡濕潤的空氣,此處僅剩零星的火苗持續燃燒。

  奉華沿路左右張望,視野所及之處已感受不到活物氣息:每層樓的屍體都燒得面目全非、散發逼人的惡臭,僅剩手中武器、防具能證明他們生前的歸屬。其中有愛歐尼亞人,也有諾克薩斯人,只是前者的數量要比後者多上數倍。每走一步路,背脊更添一分冰冷。

  「阿爹……師父……」

  導師和父親呢?在她逃走之後怎麼樣了?奉華四處張望,試圖回想前夜碰見兩位長輩的地點。那是在哪裡?當時在慌亂中逃跑,早就不記得是在何處分開。

  「沒時間慢慢摸了,」妹妹緊抓著她的手,略強的力道讓她迅速回神。

  「也不知道他們走遠沒,找完能用的東西就得馬上離開!」

  能用的東西嗎?但她只想到一件事:「我想先回家看看。」

  妹妹頓了一下,像是同意般點點頭:「嗯,家裡的倉庫也許可以……我們家的飯廳在哪呢?」

  環形樓房一共五層樓。最底層是各家各戶的飯廳兼廚房,再上一層是倉庫。三樓開始附有窗戶,主要是各自的寢室。就算一時找不到房間,也能以飯廳的位置向上對應,找到同一戶人家的倉庫和臥房。


  執那環視整座廢墟,找了又找,總算從擺設認出飯廳;想當然爾,正上方的房間就是自家倉庫了。越過瓦礫堆、越過尚未燒盡的遺骸,執那走向飯廳旁的樓梯,試踩了幾下,這才放心拉著姊姊走上樓。

  姊妹倆來到二樓的走廊,燃燒的火焰很幸運地放過這間倉庫,僅僅外牆被濃煙燻黑而已。然而,倉庫的門早已被一分為二並向前倒,裡面各類物品散落一地。藥草櫃被翻出、米袋被搬空、酒缸也不見,裝著醃菜的陶甕東倒西歪,有的早已碎裂,露出裝在裡面的內容物。

  「嘖嘖,貪得無厭的土匪……還好諾克薩斯人好像不吃這種醃菜的樣子。」檢查地上的幾罈甕,執那說著說著,終於露出符合同齡孩子的純真笑容。

  「妳也不要只是看著啦,快去找找有什麼東西可以裝這些。」

  執那蹲在地上命令道,手裡拿著滿滿的小陶甕,腳邊還有一堆拿不動的食物罐。大概是注意到奉華又一個人在發愣吧,她催促奉華去其它房間尋找可用的工具。

  奉華不知翻了多少還完好的房間,心中某種罪惡感油然而生:只有她和妹妹活著,而她還在翻找犧牲者們生前的房間、吃用他們的東西。這是偷竊吧?是褻瀆死者的行為吧?但現況迫使她不得不如此行動。


  如果我早點走,師父和父親說不定就會活下來,而我……


  而我,又將會如何呢?


  等奉華找到行囊和簡單的武器時,執那已經在樓下等候。收拾好包袱後,奉華背著整袋食物向村子大門邊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執那——她還站在那裡。

  「怎了?」奉華問。

  「書,師父的書!」執那一面說著「等我一下」,一面又匆匆跑上樓。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管書?奉華無奈地搖搖頭,等著妹妹下來。


    *

  聯盟曆 13 年,諾克薩斯以「協助現代化」為由,橫渡守護者之海,進軍島國愛歐尼亞。在佐恩傭兵的協助下,征戰不出數月便拿下南三省——高陵、娜歐里、嵩鄯——其後一路北上,兵臨普雷西迪城下。

  正當愛歐尼亞欲降之際,劍道大師里托之女挺身而出,聯合各地聚集的反抗勢力,終於擊退諾克薩斯軍。然而,軍隊並未自島上撤離,雙方至此陷入長久的膠著。

  此後,諾克薩斯仍實際掌控南方三省;愛歐尼亞用盡各種政治手段,都無法撼動對岸大國壓倒性的輿論力量。

  而這樣的情況,還要再數年才能看見曙光。


  那年,鮮紅獻祭大地,而南方綠草如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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