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落-低谷
儘管終止了我原以為在寫作生活中佔了最大篇幅的網路小說連載,情況還是不如我一開始時候計畫的那樣,擁有充裕的時間。(或許有兩到三年)
若現在不再推辭掉時鐘報或其中一、兩家雜誌的合作,按照前幾個月留下來的記錄推判,三個月內,我就會再次失去雙手;失去我出生以來一直不斷鑽研著的、賴以為生的「寫作」技能。
我將會回歸成一張白紙──而且更糟,失去雙手的我無法進行任何「要用手來完成」的工作。
舉凡像是勞力粗工不行、服務業不行、傳統技工更是不可能。甚至連「將紙本資料Key入電腦中」的簡單工作也辦不到。
屆時的我能夠做什麼樣的工作?我一點概念也沒有;而且我不允許自己在這時候上網搜尋這方面的相關資訊。
因為要是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也就等於接受了我身為「作家」的盡頭就到這裡了的悲慘現實。
當情緒陷入絕望低谷中,我摘除了家中電話線和網路線、鎖上鐵門、替大小窗戶拉上不透光窗簾,並把手機關機,讓自己浸泡在一人份的孤寂之中。
這是在面對無解難題時候,我所能做到的,最低限度的掙扎……
×
光線不足的空間裡,我靠著沉悶無聊的電視節目麻痺自己的思考。
肚子餓了就翻找家中庫存的食物乾糧,累了就睡倒在沙發椅上。
頹廢式的放逐了半天之後,我開始萌生了與世隔絕的幻覺。
這樣的念頭隨著時間不斷被加深。
到了深夜,街上的車聲消失之後,我甚至覺得人類文明已經被完全摧毀,而我是這世上僅存的人類。唯一的倖存者。
半夢,半醒。
我以相同的模式度過每一天,直到我完全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並深深的覺得自己就位於杳無人煙的迷霧曠野中央。
在這樣的情境裡,能夠呼吸到冷冽霧氣的我,相當自在。
拋下了他人加諸在我身上多餘的期待,背棄了生活在人類社群中必須以工作換取金錢維生的社會秩序,逃離了我那經營得戰戰兢兢又毫無建樹的人際關係圈後──
我是荒野中的一匹狼。
不再執著於「寫作」的我無須在意「夢魔」說過的話語,亦無須被手臂上的數字束縛。
在完全自由的領域中,我是荒野中的一隻禿鷹。
天。
多麼完美的自由領域!多麼無瑕的虛幻光景!
……對。「虛幻光景」!
當我再次感到飢腸轆轆,而冰箱、矮櫃、抽屜或衣櫥內都再也翻找不出能夠果腹的糧食時。
我察覺到那樣的幻想太過美好!
因為飢餓,我還是得像一匹野獸般到外面世界去狩獵──或者,以文明社會的說法──就是去商店街支付金錢購買餐點,好向我身體深處發出的求生本能妥協。
飽餐一頓過後,那些被擱置在意識角落的「費用寄生蟲」也隨之甦醒。
塞滿了信箱的各式帳單,以一種「要是不在時間內繳交完畢的話就不讓你使用」那樣淺顯易懂的、明目張膽的威脅方式逼我去挪用銀行存款支付費用。
我盯著存摺上數字的變化,竟有種和惡魔契約相似的熟悉感。
於是我想,或許我作出某種符合「夢魔」所要求的條件的話,手臂上的灰色數字會不會就像存摺一樣,不僅能抑制它「減少」,還有可能向上「增加」?讓我在取得「加」與「減」的平衡之時,延續我作為一位「作家」的時間,直到生命盡頭?
但是,無法再見到「夢魔」的困境僅花了幾十分鐘的時間便擊碎這得來不易的希冀。
我又陷入「頹廢」的深淵當中……
……直到鎖匠破解我家門鎖,束著馬尾的子若氣沖沖的將我從沙發椅上曳起,並狠狠的賞了我一巴掌之後才宣告結束。
×
因為不記得「放逐生活」是從哪一天開始的,自然對這段時間的流逝失去印象。
不過,比起時間長短,更令我頭痛的問題是,子若不僅打斷了我的「頹廢模式」,在那之後還介入到我的生活當中。
在請鎖匠撬開門後幾天,子若背著捲成圓筒狀的薄棉被來到我家。並在角落放置摺疊小桌、筆記型電腦和桌燈,完成了一個簡易的工作站。
同為文字工作者的我能夠理解,這樣的配置就足夠讓她忙到沒有時間睡覺了。
「好了,」在一切準備就緒後,她才對著癱坐在沙發椅上的我發號施令,「從今天開始,我就暫住在這裡,直到你放棄耍廢的心態,並把我要的稿子如期繳交為止──哦,不要僥倖的以為過幾天我就會受不了這裡的狹小,搬離這裡哦。學長,你應該還沒忘記畢業前最後一次製作校刊的事情吧?」
畢業前最後一次製作校刊。
回憶起來,那次也是因為我遲遲交不出適當的文章,但是包括子若在內的其他社員一致覺得校刊裡面必定要有校刊社社長撰寫的文章,好做為下一屆學弟妹用來篩選校刊文章的標竿……
當時,截稿日迫在眉睫的巨大壓力下,我一聲不響地逃離了租屋處,躲進附近一家網咖內三天三夜。
正當我以為社員們已經放棄了我的文章的時候。
子若來到網咖,將我拖回社團辦公室內,以一個「監視者」的身分和我同住了幾個晚上,直到我交出文章為止。
無論是當時或是現在,子若在「不讓步」這一點上獨具耐性;也難怪出社會以後,很快就進入出版社內,成為了一名編輯。
「不過我家現在比那時候的社團辦公室還要小喔。你有想好晚上要睡哪裡嗎?」
因為承租的是一人份的小套房,當初在搬入時就決定以沙發椅代替單人床。
要在這裡擠下兩個人的話,也只有把沙發椅和電視之間的桌子移開才行──
「嗯……只要把桌子移開就好啦。我看它的桌腳是折疊式的,闔起來之後就能夠塞到書櫃後的狹縫裡了。」沒錯,子若說的辦法和我想的一模一樣;說起來,當初擺放的時候本來就是這樣設計的,「……然後你用睡袋睡地板,沙發椅給我睡。」
「喂!不對吧!為什麼是我睡地板啊!」
「難道你要我睡地板?」
「不想睡的話可以回妳家去睡阿……」我嘀咕道。
「那不可能。因為你搞自閉的關係,你積欠的稿件又變多了。在你寫出足夠數量的文章以前,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又是寫稿。」
「怎麼了?」
「要是能寫的話,我早就都寫出來了。」我幽幽的說著。像是一位哀悼者。
「發生了什麼事嗎?」子若坐在我身邊,靠了過來,「是不是車禍後還有什麼後遺症你沒告訴我──」
「別碰我!」我甩開了她的手,「……我很好,沒事。」
「那你為什麼不想寫?」她皺眉,「就算是以前,你不準時交稿是因為你想寫出更逼近『完美』的作品。但現在不同,你不交稿,也不寫稿。你是怎麼了?」
「我說了,我沒事。」
「青竹,寫作一直以來都是你最喜歡的──」
「嘿!」我說,「別煩我,好嗎?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寫下任何東西。就連日記什麼都寫不出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和一年前的車禍有沒有關係……可是,別煩我,好嗎?陳子若。」
「………………」
子若想說些什麼,欲言又止。
「我是真的……想要寫點什麼……可是我不能……」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惡魔契約的事情告訴子若?
回想起來,「夢魔」並沒有說過像是「不准對其他人類說呦。」之類的警告。
不過就算告訴子若好了,她也沒有辦法幫我什麼。只是在我手臂上的數字歸零以前,提早知道我即將成為廢人的事實而已。
然後呢?
讓她和我一起陷入這慘澹的陰鬱濃霧之中也毫無建樹。
一點幫助也沒有。
「不,沒什麼。」百般考量後,我還是決定不說出惡魔契約的事情。
「青竹,你到底怎麼了?」子若一臉憂心的看著我,關懷的眼神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都說了,沒什麼了。」我語氣不太好的說,「別管我行嗎?」
「王青竹,我們都認識這麼久時間了,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子若臉湊了上來。我能感覺到她呼吸之間夾雜著怒氣對我低語,「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我就算跟妳說了,事情也不會好轉的。」我冷冷的回應。
「所以是什麼問題?是經濟上的壓力?還是你爸媽那邊要你回鄉下去發展?……對,也許告訴我事情也不會有所改變,但至少讓我知道你在煩惱什麼,這樣一來我也才能夠理解你為什麼最近會變成這個樣子──」
「就說了,事情就算告訴妳也不會有好轉,這是我必須煩惱的課題,而且,要是不找出克服『這件事』的方法,我就沒有辦法下筆……子若,相信我,我也很想寫作,我從一年前,就一直想和以前一樣,肆無忌憚的寫作了……」
「那就告訴我呀!」子若對我大喊著。
「我說了,告訴妳也沒有意義!」
「………………」
「青竹,這麼多年了,我們一路走到現在,你這次真的要這樣?真的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
「我就說了,這次的事情我自己會找出答案。」
「我不知道你在顧忌什麼……可是青竹,我是真心希望你能開口談談……或許你遭遇到的瓶頸我幫不上忙……可是……就是……」
「………………」
「……我不知道,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地想介入你的世界了吧……」
子若身體向後拉開距離,她摘下眼鏡,顯得無助。
我伸手想拍她肩膀──像是以前那樣──但我手僵在半空,遲遲沒有碰觸到她的身體。
……今天把子若拒之門外的人是我,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立場能夠安慰她。而且,我並不想因為這樣就向她透露關於惡魔契約的事情。說出「那件事」,也只會讓她陷入更深的困惑當中。甚至為了幫我追尋「夢魔」的情報,拖累了編輯工作那邊的進度吧……
我堅持這樣的觀點,靜靜的看著啜泣的子若。
「青竹,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她說,「為什麼我會加入校刊社……為什麼我會在畢業後成為編輯,甚至在工作之餘幫你看稿子、幫你接洽合適的出版社……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搞懂過……」
「………………」
她抬起臉,怒視著我:「我累了!這麼多年都還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情嗎?還是說青竹你只是視而不見?王青竹你這個王八蛋!」
子若戴上眼鏡,帶著淚水的她一股氣站起身,甩門離開我家。
看著她離去,我卻沒有辦法放鬆下來。
空氣中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她留下來的尷尬氣氛。
我不知道。
……也許我這次真的做錯決定了?
子若的心意?……
看著她留在我家角落的筆電,我突然覺得,這些年來,我的確將她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了……
以一個學妹、一個副社長來說,的確不需要幫我這麼多事情才對……
煩惱著手上剩下不多的數字,子若的事情也讓我感到混亂……
我打開電視,節目中藝人的嘻笑聲像是在嘲笑我的愚昧。
切到新聞台。
記者正在採訪「草歌現代舞團」的團長。團長說明舞團將在南城表演的信息,之後換舞者來到鏡頭前宣傳新作品「百迴」。
黑色長髮束成的馬尾過腰,精細結實的舞者我怎麼看都覺得面熟。
在女舞者就要說完宣傳內容的時候,新聞台內部的工作人員才姍姍來遲的Key上舞者名字。
黑長髮的女舞者,名叫林明燕。
我想起了她是誰,也覺得,她會是我在這節骨眼上,唯一能夠諮詢的對象。
我並不擅長替角色取名字
常常想了半天,還是寫不出一個適合角色個性的姓名--更不用提有厲害的作家還把角色名字當作爆點埋在那邊,直到結局時候才會發現「阿,原來主角叫這個名字是有意義的」
仟佰的名字是超級東拼西湊來用的結果,而大多數都是浮游子彈的名字
少數像是青竹和明燕,那則是源自於一個以「道教神明為主的奇幻故事」的腹案
他們是裡面的男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