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6-04-08 21:44

[達人專欄] ◆獻給被留下的歌、下(END)

作者:Cecil


210908:我上次把鏡文學版本貼過來了,還沒有讀過的可以直接去看新版。下面的是舊版,不過新版只是多了類似小番外的日常篇,主要情節沒有很大變動,所以想看舊版也可以。

【寫於之前】

  這次的BGM很難選擇,結果決定前後各選一首(原本還有另外兩首在猶豫),因為開始雖然還是比較鬱悶,但結束的氣氛我想是滿明亮的。這次的開始感謝麵包推薦過的〈ポラリス〉,之前也用過同名歌(不過是完全不同的曲子)所以對這個名字感到很親切。這首歌是越聽越有感的類型,大概聽著這首寫了將近一半以上的篇幅吧(差點寫到哭,Aimer的歌聲好催淚

  這次的字數也低調地爆炸了,於是依然使用上次麵包做給我們看的GIF來示意一下(欸)

  

  大概就是像這種爆炸法

  那麼就依照曾約定過的三篇完結了,這次跟上次篇幅差不多(不爆篇數就只能爆字數了),所以請沒有準備要看很多字的各位照著指示牌的方向離開~

  說起來不看文沒關係可是請務必聽看看這首〈ポラリス〉!(雙手奉上)



原 BGM:Aimer〈ポラリス〉



つないだはずの その手が ほどけていく
君はまるで はじめから “愛されること”が できないみたいだ
本該緊牽著的手 慢慢地鬆開
彷彿你從來就不該「被愛著」那樣

──from Aimer〈ポラリス〉

〈獻給被留下的歌、下〉





  雨終究沒有落下,滴在臉上然後滑進衣領的,只有他憤怒的淚水。
  彷彿對那視若無睹般,小紀朝他伸出手。

  「和我回去吧,我有想給阿留看的東西。」

  原先看著主人的小望也把臉朝向他,眼神似乎少有地流露出一些懇求。

  他原想撇頭就走,決心要離小紀遠遠的,再也不要被她的話語感動,又深深地受傷。然而,小紀擋住他的去路,把手臂伸得跟平交道的欄杆一樣,橫在他面前。

  「怎樣?」
  「工作一共四天,編號一零二四,你不可以擅離職位──這是命令。」

  被印花襯衫的袖子包覆住、纖瘦的手臂,跟那強硬的言語不同,正在顫抖。
  但小紀緊咬下唇、毫不偏斜地看著他。那是他討厭的眼神。

  「……知道了。」

  反正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待會看什麼也好,隨便瞄一眼了事吧。儘管心裡某個地方依舊悶悶地痛著,但他明白,自己確實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只因為不願意面對某個事實,就任性地逃往遠方,拋下原有的責任。他答應過小紀要完成工作,現在就只是因為那個原因聽話的,絕不是因為原諒了她。

  公車上,他們分別坐在走道兩邊,他看著城市,小紀抱著小望,凝視灰濛濛的淡水河。走回記憶保存所途中,小紀邊走邊用傘輕敲柏油地面,偶爾逗小望玩。他跟在後面,一句話都沒有說。

  等小紀開門時,雨水終於沈重得連天幕都盛不住,就此傾盆。他還沒走到有屋簷遮蔽的玄關,今天特地換了的外套就這樣被溼透。小紀低頭開門,小望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像在要他走到屋簷下躲雨,但他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裡,凝視那些被打溼的盆栽。

  進屋時,小紀去客廳拿了條毛巾過來,但在她還離他有幾步之遙時,他手一揮,外套就乾了。看見他這樣,她只是安撫似地笑了笑。

  「來吧,我帶你去三樓。」

  二樓的走廊燈亮著,照出更有居家風味的空間,木質地板上,每個房間前都鋪了一塊色彩鮮明的腳踏墊。其中一個房間掛的黃色紅格紋牌子歪歪地寫著「小紀跟小望」,另外一間的藍白牌子則寫著「老師」。如果是今天早上,他會很願意去看看他們房間,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

  小紀打開三樓的燈,可以感覺到這裡比較少人活動,燈完全亮了以後,他看見許多架子。如同普通玻璃珠般的記憶晶球,整齊地以適當的間隔排列在架子上,每個晶球下都有一張像是表示價格的標籤。

  「這些是主人死亡,因此已經沒有辦法歸還的晶球。」小紀用稍微有點乾澀的聲音,喃喃自語似地說:「這些晶球,是我工作不力的證明,證明了這個世界,仍然有無法及時癒合的傷口。」

  不過,他們的目的物並不是這些失去歸宿的記憶,而是重重架子後面的一扇門,打開門,裡面依然是架子跟無數晶球。跟外面的晶球不同,它們沒有編號,就只是靜置著。

  「這些都是同一個人的晶球。」

  他不禁環顧四周,這裡看起來也有數百顆晶球,這些都……

  「──是我的。」

  小望伸出手撥弄其中一顆晶球,被小紀溫柔地拂開。

  「不可以哦,小望去我們的房間玩吧。」

  她放下小望,貓咪搖著屁股跑出房間,鈴鐺聲一路響去二樓。他佇立著。小紀曾說過「我們也可以收集天使的記憶」,但她為什麼要收集自己的記憶呢?

  「屬於你媽媽的記憶已經還回去了,沒辦法讓你看,真不好意思。作為代替,我能讓你看看我的。」小紀走進架子間,聲音稍微小了些,卻仍舊清晰。「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請看看那份記憶。」

  「……為了二次記錄自己的工作嗎?」他開口,不知道這個囁嚅的聲音是否能傳達到。「收集自己記憶的理由。」

  「不。即使從天使身上收集,也一樣只能是悲傷的記憶。」小紀發出嗨呀的聲音,似乎是為了拿到位於高處的晶球,如果是昨天,她一定會嚷嚷著叫他幫忙吧。「阿留聽過吧?心理醫生也會生病的事情。我的工作也會使我悲傷,但只要把那記憶取出來,就可以保持精神。每天……每天結束工作後,都在這裡沉思,才去睡覺。」

  小紀走了過來,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堵不會應答的水泥牆;看著他時的表情,就像靜靜漂浮在他面前、剛吹好的笑臉氣球。

  如果他今天不在這裡,那麼這裡便只有她與小望,以及滿室蒼白灰冷的記憶。聽見答案的此刻,他才得知問題究竟是什麼: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一切長達五年,如何還能夠繼續大笑、喜極而泣、發怒呢?

  放滿了整個房間的、屬於小紀的記憶晶球,就是答案。

  「來,這裡有沙發。你可能會看一陣子,還是坐得舒服點比較好。」

  小紀把他帶到一張三人座布沙發上,和他隔著一個座位坐著。他搖搖晶球,顫抖著雙手穩住跟柳橙一樣大的記憶晶球,看見遮掩記憶的迷霧緩緩散去的那刻。







  喪禮的聲音。

  說不上來是由什麼樂器組成,但單憑一個敲擊的音色,就能讓人明白,那是喪禮的樂儀聲。

  「阿留啊──!

  他媽媽穿著黑衣褲,趴在租用的綠色塑膠椅上哭得不成人樣,他爸爸在和親戚說話,手上拎著一根沒有點著的菸。親戚們都來了,堂表兄弟姊妹那時都還小,他們模樣懵懂,還不懂親戚的大哥哥怎麼突然就不在了。他學校的同學跟鄰居穿著不太習慣的正式服裝,哭得鼻子眼睛都紅紅的。

  遺照上的他看來意外成熟,不像一個死前十幾小時才打過神奇寶貝電動的孩子。

  小紀站在那片風景之外。她比他大一歲,所以應該是十三歲,卻已經看得出身為「記憶保存所」管理人的姿態。那時她穿著印有音符圖案的白色襯衫跟黑色七分褲,還戴了頂茶色格紋貝雷帽,十分醒目。她的腳邊站著一隻項圈上掛有大鈴鐺的柴犬,那似乎就是現在的小望戴著的鈴鐺項圈。

  她靜靜地等著,等到禮儀暫時告一段落,大家都去吃午餐時,才走向蹲坐在門口的水溝蓋邊乾嚎的、他的媽媽。

  「我很遺憾。」

  他媽媽原先並沒注意到小紀,直到小紀輕輕拉過她不斷揉著眼睛的手,用自己小小的手蓋住她即將開始有皺紋的手。那終於使她媽媽止住哭聲,半詫異半恍惚地看著顯然不是家人或親戚的少女,以及那個少女腳邊張著無辜大眼的柴犬。

  「我真的很遺憾。阿留他一定是個好孩子吧。」

  「可是我……不是個好媽媽……」他媽媽的聲音在發抖,好似缺乏水分、即將乾枯而死的植物。「他都已經、把作業寫好了,我還嫌他沒用墊板、字醜……」

  「我明白,妳一定很後悔。」

  「明明怎樣都沒關係,老師又不會,管這麼多……我還不准他打電動,還打電話給他朋友,叫他朋友,不要把電動借他,害他成績變差……其實阿留又不笨,他考試都考得、考得很好……而且,他其實,也很乖……」

  「能有阿留這樣的孩子真讓人驕傲。」小紀坐在他媽媽身邊,歪過頭對她笑著。「我很難過發生了這種事。親人因為意外過世真的讓人很痛苦。」

  他媽媽掩面哭泣著。

  「他爸跟我說,法醫說阿留沒有痛苦很久,叫我不要太難過,可……可是我、一想到他一定很害怕,去了另一個世界、自己一個人一定很怕,我就……我……我是個壞媽媽,我不能陪他去那裡……」

  「不會的。」

  小紀努力環住他媽媽的身體,聽得出她也正強忍著酸楚。

  「如果現在阿留就站在妳面前,他一定會抗議的,看到妳因為他這麼難過,他絕對會說『不要說我媽媽是壞媽媽』。那是意外。意外本身沒有對也沒有錯,阿留是好孩子,妳也是好母親,就只是發生了意外,那不是一種懲罰。」

  「妳……妳看得到、阿留嗎?」他媽媽看著小紀,似乎將她當成了通靈者。

  「我也看不到,真不好意思。但是請妳相信我,像阿留那樣的孩子,會去一個世界,那裡沒有痛苦跟恐懼,他可以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如果想,他甚至也可以回來看你們。」

  「……真的?」

  「我靠著我對妳的同情發誓。而且,我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小紀露出不合乎年紀的笑容。「那是個平靜美麗的地方,有些人死了以後就會到那裡去。如果妳願意,妳也可以說那裡某種程度上就是天堂。而且妳看,天堂也有這麼可愛的狗狗喔──來,小望,握手。」

  他媽媽帶著淚眼,微笑讓柴犬按了按自己的手心。「阿留他,在天堂嗎?」
  「如果妳希望那樣認為的話,是的。」
  「那就好……那麼乖的孩子……」
  「至於妳,我想告訴妳一件事。」

  如果說,我有方法使妳暫時不再為阿留的記憶所苦,妳想要嗎?

  正中午的陽光映入老社區,照亮了他媽媽臉上的淚痕。

  「……那是,什麼意思?」

  「妳有沒有,想要託付給我的東西呢?雖然無法取走『阿留已經不在』的事實本身,但是,我可以取走妳的記憶,只要那是使妳悲傷、害怕、寂寞、痛苦的記憶,使妳感覺沈重、無法面對未來的記憶──請將它託付給我,我一定會保管好它,直到……」

  直到妳能夠單純地、平靜地,微笑著想起阿留的事情為止。

  交託記憶的過程始終那麼難熬,小紀纖瘦的身體,承受著緊擁住她的人的重量。

  「可以重來的話……我一定會對他更好的,一定、不再亂罵他了,一定……」

  「……但是人生總是不能重來的,」小紀柔聲說:「我們只能往前走而已。」

  結束後,他媽媽擦了擦眼睛,不再哭了,然後逕自走進屋內。託付了悲傷記憶的她,暫且無法再看見小紀,自然也沒有看見,十三歲的小紀凝視著手上那顆跟葡萄柚差不多大的晶球,接著將它收進口袋,抱住膝蓋。柴犬小望靜靜坐在主人身邊,想到才用鼻頭蹭一下小紀的腿。

  「老師……為什麼連你也不懂呢?為什麼好人也好壞人也好,都會死在意外之中,明明就是好孩子的吧?比阿留更壞的還有那麼多,卻為什麼先帶走了阿留呢?」

  儘管才狀似成熟地說過「意外不是對人善惡的懲處」,小紀卻啜泣起來。

  「為什麼比誰都好的老師也要走?為什麼丟下小紀,讓小紀一個人,做這麼困難的、工作……偏偏用那麼溫柔的口氣交代小紀,說『這一切就拜託妳了』,害得我……我……」

  最討厭老師了,最喜歡卻提早離開的老師,最討厭了。
  陽光照在小紀白皙的後頸,照亮了她將臉埋在雙膝中哭泣的影子。







  「結束了。」

  他把記憶晶球還給小紀,但沒有看她。

  「……所以呢?妳想表示什麼?」

  「我希望你不要生你媽媽的氣,因為──」她接過晶球。

  「我什麼時候說我生她的氣了?妳搞不清楚狀況嗎?」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逐漸變大。「我一直──聽好了,一直──都是在生的氣,妳說服我媽把記憶交給妳,讓她忘了我……我一直以為、以為她始終不可能忘記我,因為她是我媽──但是因為妳的疏忽,我才知道她老早就把我給忘了!」

  「那並不是我的疏忽。之所以沒有避免帶你到那裡去,是因為這種事情沒有必要隱瞞你,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樣做是錯的!」

  小紀抱著自己愛用的四次元斜背包,緊靠身後的沙發扶手。

  「我的工作就是讓活人能夠走下去,讓他們不要被困在停滯的世界,你看了我的記錄也沒辦法明白嗎?難道你感受不到你媽媽的痛──」

  「我感受得到感受不到不用妳給我指指點點的!」他狠狠敲了一下布沙發。「我感受得到又怎麼樣,那到底又怎麼樣……我一直都相信著,不是只有我這樣,而且就算給我一個機會忘掉她、忘掉我的家人跟朋友,我也不會那樣做,因為他們對我來說,是那麼重要……」

  就算痛苦好了,又怎麼可能割捨得掉。

  「阿留,我們已經是不在那當中的人了。」小紀輕輕地說:「再不想也好,我們都再也不可能干涉人類,也跟他們沒有任何關聯。和我見過面的人類,都不可能記得我,因為你的死亡通知而離開的人,也不可能記得你。被已經不存在的我們折磨,那太痛苦了──作為這裡的管理人,我沒有辦法……看著人類這樣。你或許覺得,你被深愛的人拋棄、忘記,但實際上並不是那樣。」

  「──妳懂什麼,妳哪裡懂被忘記的感覺?少自以為是了!

  他已經受夠了用自己過度的同情心試圖理解別人的小紀,她的聲音、她的表情,他都氣得想要立刻打碎。

  「妳不是有著妳最愛的老師嗎?他從妳小的時候就體貼著妳、照顧著妳,一直到他不得不離開這世界為止……像這樣幸福過活直到老師離開的妳,怎麼可能懂被拋棄的人的心情!」

  小紀伸出手。「──我懂的。雖然阿留覺得我不懂,可是我知道,我懂的。每個人的悲傷都有著不同的面貌,割在心上的力道卻都是相同的。你也好、我也好,都沒有什麼差別……」

  「別碰我。」他很想推開小紀,但或許會弄傷她。

  「我拒絕。」

  小紀學著他的口氣說,然後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阿留你,覺得你是被放棄的東西吧?才不是那樣,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被拋棄的。人類的記憶是最珍貴的東西,沒有記憶的話,人就不可能是現在這樣了。雖然也有單純只會讓人痛苦的東西,但大部分的記憶,確實都是重要的,因為重要得忘不了,抱著它坐在原地就無法繼續前進,才只好拜託我們,將它們託付給我們。一旦失去了記憶,就算只是一點點,人也就、再也不一樣了……」

  人並不是為了只靠幸福生活。大家都一樣,都是為了療癒傷口、擁抱痛楚,才會追求著幸福活下去。他們努力前進,為了有能力直面自己過去的悲傷,尋找著與之相等的幸福,那是很了不起的。

  小紀用很抱歉的口氣小聲說,即使就此討厭她也沒關係,但他一定會懂的。

  這裡的每個記憶,我都非常寶貝地保管著。
  總有一天將它們還回去,我是那樣期待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睡在那個小紀抽取自己悲傷記憶時坐的沙發上。

  已經沒有力氣起來回到住處,反正恐怖片影集也看完了。他想,自己絕對不是想要感受小紀曾經有過的寂寞,才睡在這裡的。小紀也說過「可以睡老師的房間沒關係,我每個禮拜都有打掃的」,但他還沒真正放下面對她時的複雜感覺,所以沒答應,只說:「我睡這裡就好了。」

  「好吧。那就晚安了,阿留。」

  因為不會疲憊,也沒有體力問題,他們比較難自然入睡。平常他都是看電視看到睡著,但這裡沒有電視,只有陳列在架上的無數晶球。他翻了個身,面對有著櫻桃圖案的沙發布,上面有著一絲說不出來的觸感,彷彿沙發布的每條纖維都被淚水給浸透了。

  剛才跟小紀的對話還迴盪在腦海中。那時,小紀表現得像是完全沒受傷、也不生他的氣的樣子,那樣未免太狡猾了,這樣不是顯得只有他在鬧脾氣嗎?雖說比他大,但也才大了一歲,要裝大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想著一些無謂的事情,他還是將頭壓在手臂上慢慢睡了過去。

  隔天早上,小紀準時來叫他,然後到廚房跟個沒事人一樣料理早餐。

  從餐桌這裡看著小紀背影的他,頭一次感覺她頭上那個鮮紅色的1如此刺眼。就在今天的任何時刻,她會突然消失,丟下自己對活人世界中遙遠的記憶、丟下自己在這個被以為是「天堂」的地方擁有的東西,前往──或者說消逝到一個任何人都沒能提早得知其面貌的所在。

  小望在角落喝著牛奶,小紀依然穿著草綠色圍裙,如常地輕哼著「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這景象似曾相識。

  在我們家屋簷底下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出現這種貪圖方便的東西!要吃什麼就一定要用做的才可以,接受不買材料直接看著家樂福DM變出來,可是料理本身絕對不能偷懶!

  明明不一樣的原因就是裡面充滿了愛,是愛!

  那麼,今天所做的料理,同樣也充滿了給吃那份料理的人的愛嗎?

  桌上的相框中,缺了顆牙齒的五歲小紀,以及斯文地笑著的老師,似乎正在說著「那是當然的哦」。

  「來,今天的煎蛋也請多指教喔。」

  沐浴在晨光中的小紀,表情沒有一點雜質,既不帶著內疚、也沒有一絲同情,就只是單純地,想表現出意外珍貴的那種「日常」感而已。他低著頭吃自己那份,覺得味道跟幾天以來吃的都沒有什麼不同:普通的蛋、普通的蔥。

  但是很好吃,是打從一開始就帶著感情所作的料理。

  儘管他沒有說話,小紀也自顧自地聊著以前的事情,宛如是應了他看過的電影中出現的某句台詞:結束時,你會想起當初如何開始。

  房間的兩塊門牌是模仿哆啦A夢跟妹妹哆啦美的配色設計的,雖然不知道之後過來的人是否會喜歡,但既然還沒有討厭它的人出現,不妨就掛著吧。老師離開後五年,房間內的擺設一直都沒有變,除了打掃外,有時她也會進去那裡,躺在老師的床上,懷念著小時候依偎在老師懷中聽故事、直到慢慢睡著的時光。老師的書櫃上擺了很多藝術研究的書,雖然看不懂,可是只要老師願意讓她翻那些看起來很貴很貴的精裝書,小時候的她就會開心好久。下午,一旦播放《哆啦A夢》的時間到了,老師一定會丟下原本在做的事情陪她看,兩人還會一起大唱主題曲。假日兩人出門逛街,會到大賣場挑零食、帶家具、翻書、玩玩具……

  「明明只要有圖片,就可以模仿著變出各式各樣的東西,老師卻說:『老師希望妳可以享受作為人的樂趣,就算只是想像或模仿,也沒有關係。』」

  小紀和著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吃完了最後一次早餐。

  「阿留,雖然這樣說很過份,可是我真的好開心,我終於、終於可以跟老師見面了……我好想老師,每天都好想念他,不管把記憶抽走多少,我都忘不掉老師……」

  小紀擦了擦臉,收走他面前的空盤,也抽走了他僵硬著的手所握住的餐具。
  
  小望跳到了小紀剛才坐的位置上,攀在桌緣看他,彷彿在說:「真糟糕,我之後就得跟著你了啊。」

  「少那樣看我了,我可不會當你的主人。」他撐著臉說。

  「不要吵架嘛,」小紀吸了一下鼻子,微笑著說:「小望就麻煩你了。對不起喔,阿留。我出去看看盆栽。」

  走出廚房前,小紀又回過頭來,朝他露出那個極具安撫效果的笑容。

  「對了,謝謝你願意幫忙我,這四天的時間裡面有你一起,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這幾天是跟你一起過的,阿留。」

  他沒有回答,嘴巴上感覺像吊著一千斤鋼鐵。小紀離開玄關時輕輕帶上門,似乎以為造成的聲音比較小,就可以讓他消氣。不久,小望跑過來跳到他腿上,鈴鐺發出凌亂的聲響。

  「哎!」他用力扼住小望狠狠抓了他的那隻腳,皺緊眉頭。「做什麼啊你。」

  結果小望只是用空著的那隻前腳繼續抓他,抓呀抓的,讓他不得已把牠抱起來,不解又生氣地看牠。

  「所以連你也覺得我在欺負她?」

  小望開始踢腿,幾乎能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在衝他發怒。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道歉還不行嗎?我去找她道歉,可以了吧?」

  胸口還是堵得疼,並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種鬱悶感──然而他現在才發現,那早就不再是對小紀的怒意,而是一種現在的他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他依然不同意她的某些觀點,但畢竟,懷疑說出那些話的真心,怎麼樣也不可能正確吧。

  「知道了,我會真心道歉的。」

  小紀一定不會介意,就算他只是彆扭地說「抱歉,對於很多事情」,她也會欣然接受吧。一定會說著「沒辦法,我是大人哦,原諒阿留什麼的很容易的啦」,然後對他露出笑臉。

  只好那樣了。

  但外面誰也不在。他繞了整個屋子一圈,卻都沒有看見小紀的身影。他原以為小望會跑來跑去,將盆栽弄亂,牠卻意外熟稔地漫步在盆栽間,彷彿那個胖嘟嘟的身軀只是幻影一樣。

  「喂!」他學著小紀大喊的姿勢,將手圈成杯狀。「喂!在嗎!」

  回應他的是小望瘋狂喵喵叫的聲音,他循著聲音的來向找過去,發現小望撥弄著一個掉在地上的東西。那是小紀料理時用來夾住瀏海的髮夾,紅色的,尾端有個鈴鐺圖案。雖然因為不會老去鏽壞的規律而顯得完好如新,仍看得出是十分落伍的款式。

  在那個髮夾旁邊,一個小仙人掌盆栽翻倒在地。

  他扶起盆栽,耸拉著雙肩左顧右盼。騙人的吧?現在才幾點啊,根本連午餐都還沒吃不是嗎?

  他邊想邊咬牙,又繞了房子好幾圈,一邊跑一邊大喊著小紀的名字。大門是開著的,或許在裡面也不一定,那種性格幼稚的傢伙哪時想到要惡整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從一樓開始搜,一路找上三樓,在三樓聽見弄掉東西的聲音時又連忙跑到一樓,還摔了個四腳朝天。然而他發現,不過是小望把雨傘桶弄倒了而已。

  他跪在地上,幾乎是氣急敗壞,感覺就像籃球比賽只差一秒就結束,對手卻突然丟下球說「不打了」一樣。

  「我都還沒有問妳小望最愛喝哪牌牛奶,妳怎麼可以跑掉啊?快出來!喂!──我跟妳──妳都還沒有聽到我道歉,妳怎麼能就這樣走啊!妳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小紀!

  慢慢靠近他的,卻只剩下小望漫步時發出的鈴鐺聲。牠注視著他,像在同情。

  所以他們究竟會如何離去呢?
  他還是沒能見到,那個場景也好,她的最後一面也好。







  「結束了嗎?辛苦了,阿留──抱歉啊,你們幾個去外面稍等我一會,沒有問題吧?放心放心,不是多話的類型,最多一分鐘,OK?」

  聽得出來普萊原先正在忙,但他將閒雜人等都暫時趕出去了。

  「結束了嗎?你那裡,工作應該都完成了吧?」

  「……嗯。」

  普萊對他不同以往的口吻沒有疑問,繼續說道:「沒辦法親口跟那孩子確認,但是照你的個性,應該有做好才對。那就行了,今天回去休息吧,明天想的話再來找我領工作去便行了。有其他要報告的嗎?」

  你看過他們是怎麼離開的嗎?心裡面彷彿有個聲音在問著,從一個空虛的地方,從深深的洞裡響起那樣的聲音。

  「……這個地方,該怎麼處置?」

  「待會撥個電話給協會,確認暫時關閉,免得有其他人跑進去。協會那邊有人回應後,你一離開屋子,它就會自動封閉了。」

  登記為工作單位的屋子似乎都有這種特色,一旦「管理者」消失,它成為空屋的剎那,就會因為協會遠端管理的力量而被強制封閉。當然,前提是必須先登記。

  「我知道了。」
  「辛苦了,阿留,明天見。」
  「明天見。」

  掛上電話時,貓咪小望伸手撥弄垂下後顯得像義大利麵的電話線,被他伸手輕輕趕開。

  「別玩啊,這不是玩具。」

  小望喵了一聲,去找牠認為更好玩的東西了──鈴鐺聲一路響上二樓──真是一刻也閒不得,明明不說話的話還挺可愛的。他嘆了口氣,沒察覺自己的心態已經像是個對寵物無可奈何的主人。接著他又撥了通電話給協會,通報這個「記憶保存所」的管理人已經離開,只要目前還在屋中的他離開這幢透天厝,整個地方就會自動關閉。真不敢相信這個城市就要暫時失去它的「記憶保存所」了,經過這幾天的工作,他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單位有其存在的必要。

  「小望?小望──」這裡也沒什麼他能拿走的東西,小望好像還玩得很高興,整個一樓也找不著牠的影子。「小望?下來。」

  小望喵了一聲,但只聞貓聲不見貓影,他只得上樓親自去抱牠。真是的,休想他會跟小紀一樣溺愛這傢伙,牠等著餓肚子吧。

  「小望?」

  幸好貓不懂得關門,小紀房間的門似乎一直也是虛掩著的。進房前,他停住腳步,有種直覺告訴他,他可能會像電影中演的那樣,看見桌上放著一封給他的短信,裡面寫了小紀的道歉跟祝福。

  「……你這傢伙簡直不知分寸,給我下來。」
  
  結果書桌上根本沒地方放信,因為小望整個身子癱在上頭,把桌面徹底佔滿了。他毫無心理障礙地大步踏進不到二十四小時前仍屬於一個妙齡少女的房間,把小望單手拎起來。

  「嗯?」

  除去小望原先還在玩的一顆,牠軟呼呼的身子底下居然還壓著六顆記憶晶球。到底是哪時藏來房間的?難道是作為備用玩具了?真是,小紀已經把能還的都還回去了,現在又跑出這麼多,他可沒辦法幫忙歸還。

  「你這傢伙,給我!」他一把將六顆晶球都搶來,被放到地上的小望拚命抓他的腳,最後乾脆直接整隻撞上來。「別鬧了!你想讓那傢伙的工作留下個尾巴嗎?真是。」

  早知道就跟小紀學怎麼判斷了,之前都以為自己只是幫手,不懂問就行,現在遇上這種情況,也不曉得怎麼辦。不管怎麼樣,總之先看看是誰的吧,是「無主物」的話好辦,在三樓架子上隨便找個空位擱就可以。

  他靠著單人床坐在深啡色的木質地板上,為了不讓小望又跑去殘害其他架子上的球便盤腿坐著,將牠牢牢按在腿形成的空位裡,隨意拿了一顆晶球就搖,濃霧慢慢散去。







  「謝謝你特地過來一趟。」

  黑髮男人關上大門,送走了客人,他身後的孩子低著頭。這個場景很熟悉,似乎就是這個「記憶保存所」的一樓。那個孩子的模樣很面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小紀,但這時老師還在,她肯定不到十三歲,或許是十二歲吧。

  「老師……」小紀抬起頭,不安地問:「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

  男人蹲下身,雙手搭在小紀肩膀上,能看出來他的臉已經不再年輕,雖然端正的五官並沒有變化太多,但容貌很顯然是已入中年。

  「嗯,是真的。」
  「所以,老師再過四天就要死了嗎?」
  「小紀,老師說過,我們已經不會『死亡』了。老師是要去另一個世界。」
  「對不起,我說錯了。」小紀哭喪著臉。「老師為什麼要去其他地方?」
  「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真不好意思,老師也不曉得為什麼。」
  「那,老師先去另一個地方以後,可以在那裡等我嗎?」
  「老師也不知道小紀之後會不會來同一個世界呢。」
  「大家不是都會去同一個世界嗎?」
  「這種事情,也沒有聽誰確定地說過呢。不過我希望能夠相信,那樣的世界存在。」

  老師嗨呀一聲,突然把小紀抱高,讓她將頭靠在自己的頸側。小紀笑了出來,雖然眼睛還紅紅的,但似乎是因為這個舉動而感到十分驚喜。

  「哇,再一次吧,老師,再像那樣吧。」
  「對不起,小紀。」
  「……老師?」

  「老師走了以後,小紀就得獨自守在這個地方,守護著人們的記憶了。」

  「嗯,老師說過,一切都拜託我了。我記得,我會照做的。」小紀緊緊抱住老師的脖子,說:「小紀是乖孩子。」

  「──不管有多悲傷,」

  老師跟小紀同時說,彷如喃喃誦出解除不幸的咒語般。

  「不管有多痛苦,都一定要相信,無論如何。」

  突然將小紀抱起來,讓她看不見自己的臉的原因,一下就揭曉了。
  老師的臉上靜靜滑下兩行淚水,他抿唇克制著情緒。

  「很想再陪著妳的,陪著小紀直到長大,但是,對不起。作為補償,這幾天就不工作了,我們做所有小紀喜歡的事情吧,看電視也好、逛街也好、一天吃三個烤布蕾都沒有問題。」

  「那我想把《哆啦A夢》的所有劇場版都再看一次,可以嗎?」
  「當然可以囉,倒不如說老師求之不得呢。」

  老師將小紀放下來,衝她露出一個可說是傻氣的笑容。

  「對了,小紀想知道爸爸媽媽的事情嗎?老師好像一直都忘了告訴妳。」

  出人意料的是,小紀搖搖頭。

  「小紀不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嗎?」

  「那爸爸媽媽過得好嗎?」

  「嗯,很好喔。」老師回答得似乎過於急切了,但聽來相當真誠。

  「那就好了,」才哭過的小紀,此刻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睛瞇成一條線。「老師說過,只有悲傷的人才會見到我們,那如果爸爸媽媽過得很好,就永遠不用見到我們了,對吧?如果他們可以過得開心,我可以忍耐不要跟他們見面。」

  老師的神情複雜,似乎這個回答反而使他感到如釋重負。

  「真是乖孩子。」
  「都是老師教的。」小紀笑咪咪地回答。
  「對了,老師再教妳一件事吧。」

  只要緊緊抱住自己,小聲念可以平復心情的咒語──當然,個人有個人的咒語,小紀也可以想自己的──念到流下眼淚,就可以把悲傷的記憶拿出來。一旦孤獨得無法再張開眼睛、難受得無法再從床上起來、不安得無法再露出微笑,就這樣做,靠著這個方法,可以把這裡的工作做好。下次難過時試看看,小紀也可以解除自己的悲傷的。

  小紀答應會把這件事記住,然後和老師兩人一起去客廳看電視。

  老師盤腿坐在沙發上,小紀坐在他的腿上,頭頂恰好可以碰著他的下巴,也盤著腿。她緊抓著老師擱在她身體兩側、有著修長手指的手,跟他一起哼著主題曲。似乎這些電影他們都看過很多次了,笑點幾乎一模一樣,笑起來更是極為相似。

  雖然說好要看完全部,但老師不一會就睡著了,頭歪到一邊去。小紀抬起頭,發現這點,便屈起纖瘦的腿,將臉靠在膝上,將他的手作成擁抱著自己的動作,小聲念著咒語,但還沒念完她就哭了出來,咒語也變成單純的哀求。

  「不要走好不好,老師?小紀很乖,會很乖很乖……可不可以不要走……」

  第一顆記憶晶球落入了小紀的懷中。







  他沈澱了一會才搖晃第二顆晶球,心裡面堵得更厲害了。如果說這些都是小紀的悲傷記憶,那就看完它吧。或許這麼長時間以來,沒有第二個人看過了。

  第二顆晶球並不是小紀的記憶,因為它的開始,是一個黑髮男人,與有著金褐色長髮的漂亮女性接吻。背景是英語廣播,儘管聽得不太清楚,但似乎出現了「航班」。成為天使後,他們幾乎是憑意念溝通,因此語言已經不是一種隔閡,限制活人的語言自然不再困擾他們。對他來說,英語會在進入耳中的同時變成中文,或許他們所說的中文對普萊也其實都是英文。

  畫面跟聲音逐漸清晰,接吻的兩人身邊,行人拖著行李箱或推著推車,來來往往。
  
  「先生、女士請注意,美國航空飛往臺灣桃園的 1102 班機,現在於十九號登機門開始登機。年長及有小孩的旅客可以先開始登機,請將登機證準備好。」

  兩人終於分開,黑髮男人又吻了女人的臉一下。

  「我不會去太久的。」
  「說得我好像沒等過一樣。才一星期都不能等,我寒暑假的時候該怎麼辦?」
  「我記得妳喝醉後打來哭著說想我不是嗎?還說妳快把萊恩當成我了。」
  「……那是因為喝醉了嘛,而且萊恩很正直的,他才不會怎麼樣。」
  「我相信他啊,」男人捏了捏女人的鼻頭。「我不相信妳。」
  「快滾吧,討厭鬼。虧我還有好事想告訴你呢。」

  女人別開頭想鬧脾氣,男人又托起她的下頜,啄了她的嘴唇一下。

  「怎麼,長島那個工作終於到手了?」
  「才不是,是跟你有關的好消息。但是,」

  女人摟住男人的脖子,向他細聲說道。

  「你沒有晚回來,我才告訴你。」
  「好吧。再見,黛西,下次再見時,我就不會再離開妳了。」
  「再見。」

  走入登機門時,男人的臉終於出現在畫面中。
  
  ──這是小紀的老師。

  老師走上飛機,在商務艙中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時,他似乎想到跟心愛女人的約定,莞爾一笑。飛機慢慢起飛,進入雲層,逐漸靠近宗教中的「天堂」所在的地方。然而雲的上方並沒有任何東西,只有太陽未出來前的黑暗天空。他看著那樣的景色,慢慢地睡去,根據記憶所建構的畫面也逐漸暗下。

  畫面再次亮起時,周遭一片混亂。老師扯開原先蓋著自己的毯子想起身,卻被旁邊一個牛仔模樣的壯碩男人按住。

  「不要起來,快點穿救生衣!」

  機身以可怕的角度歪斜,窗外強烈的火光說明了一邊引擎已經嚴重毀損,整座飛機正在失速下墜,或許就要成為這數百名乘客的金屬棺材。原本收納在側邊櫃子的東西都被強大的力道甩出,行李散落在地。有人被甩出來的東西打暈,額角滲血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沈重的餐車一路滑到飛機前面,食物掉得滿地都是。人們都想逃,卻不知道在這數萬英呎、而即將在不到三分鐘後撞上海面的飛機中,他們可以躲在哪裡。

  「請按照機組員教過的方式穿上救生衣跟氧氣罩!」
  「來不及了!你們這些蠢蛋!」
  「啊、天……阿門、上帝啊──」
  「媽媽、媽媽!」
  「不要!誰來救救──」

  老師拿著穿到一半的救生衣,英俊的面貌此刻萬念俱灰,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他盈滿驚恐與狂亂、滲出恐懼淚水的眼睛,而他雙唇顫抖,就像在說著……

  對不起,黛西。

  





  小紀曾說過,老師是因為空難而過世的。會想把這種記憶存起來也是無可厚非,就算成為天使,他也不會想一直記得這種跟災難有關的畫面。第三顆總不會又是空難了吧,他一邊想著自己總不可能那麼倒楣,一邊搖起第三顆球。

  畫面變得清晰時,能看見場景中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老師。

  「謝謝你願意接管這裡。」
  「哪裡,能幫助您是我的榮幸。」
  「哪天你如果不想再擔任管理人,跟協會說一聲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好嗎?」
  「我一定會的。」
  
  老師很年輕,死的時候他應該不到三十歲,卻已經有種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從容,或許那是因為,他已經見識過了某方面最極致的恐怖。他面前的男人十分蒼老,雖然聲音只有一些沙啞,也沒有常見於長者的佝僂外貌,卻仍有皺紋,頭髮也經已斑白。

  「讓你這樣的人接任管理人,真過意不去。」

  「請別那樣說,我相信我能做好這個工作。您所作的工作非常了不起,就跟其他任何天使一樣。」

  老人掌心朝上,握著老師的手,笑容宛如蓬鬆的白色絨毛。

  「那麼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從明天開始,這裡就拜託你了。」

  「謝謝您盡心盡力,將最後這幾天也花在這裡。」老師退開一步,深深鞠了個躬。「為了多加指導我,沒能回去……」

  「別別、千萬不要那樣說,這個地方對我有著深刻的意義。能將我還未闔眼的最後幾天花在這裡,我很快樂。雖然才認識你半年,但我十分慶幸能有你來照顧這裡。這裡就麻煩你了。」

  送走前任管理人後,老師花了些時間默哀,隨即打給協會。

  「喂?是的,我是新管理人,或許這是不情之請,但我希望可以離開臺灣幾天──是的,如果可以的話,那就太好了。謝謝你們。」

  掛上電話,他坐在老舊的皮沙發上,深深地掩住了自己的臉。

  幾天後,老師搭上往美國東岸的班機,或許是因為天使已經不用再擔心死亡或疼痛,他顯得格外平靜。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大概就是回去尋找女友吧。不曉得那個女人現在怎麼樣了。原先要告訴他的秘密,或許再也無法重見天日,那麼,距離空難大約半年後的現在,她怎麼樣了呢?

  老師所前往的那間公寓套房大門深鎖,顯然住戶並不在。是搬走還是暫時出門呢?儘管無法確定,老師卻還是盤著腿在走廊上坐下,等待著。過了許久,終於有個人走了過來,將鑰匙插入那扇門的鎖孔內。

  老師站了起來,眼前的金髮男人似乎忘記哪把才是大門鑰匙,一連試了三次才成功。或許老師認得那個金髮男人,因為在大門終於敞開後,他跟了進去,甚至比男人更快。

  映入眼簾的是普通的歐美家居裝潢,鞋櫃中放了男女主人的鞋子,衣帽架上也有女性戴的帽子。老師隨意看了一下牆上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特別大的照片,立刻吸引了他的視線。至於那個開門進來的金髮男人是要做什麼,他甚至無暇注意。

  那是一幅婚紗照。

  曾在記憶中出現、名為黛西的女人穿著雅致的白色露肩禮服,神色寧靜地挽住身邊穿著西裝的金髮男人,兩人坐在鞦韆椅上。

  在那張照片前,老師的表情像是理解並接受了女友已經結婚的事實,卻又顯得有那麼些失落。突然間,巨大的撞擊聲攫住了老師的注意力,他轉過頭。方才出現在婚紗照中的金髮男人拿著一大包東西,哭喪著臉爬起來,剛才的聲音應該是他摔倒所發出來的。

  「該死。黛西不在我真的什麼都做不好,該死、該死……」

  老師跟著那個金髮男人走出公寓,兩人一同坐上通往市中心的某輛計程車。司機與乘客中間有透明隔板的計程車內,金髮男人無法察覺老師就坐在他身旁,只是垂著頭,似乎對世界失去了寄望。

  「七塊五毛。」

  金髮男人遞出一張漢彌爾頓,擺擺手。

  「不用找了。」

  在他所跟蹤的金髮男人站在原地休息時,老師仰起頭。
  這裡是一家醫院。

  老師那時懷著什麼心情走進醫院,除他自己以外的人都絕不可能明瞭,他就那樣跟著金髮男人,一路走到了婦產科所在的樓層。

  「啊,萊恩。」一個護士看見金髮男人便揮手招呼,安慰似地笑了笑。
  「怎麼樣了?」
  「很乖呢,而且也很健康。」
  「……是嗎。」不知何故,萊恩的口吻中聽得出一絲失落。

  保溫箱所在的房間外,萊恩佇立著,裡面的許多寶寶當中,屬於他的那一個非常好認──或許整家醫院中,都只有他的寶寶這樣。於是他連確認寶寶的位置都不必,就遙遙注視著那裡。而後,他將手掌貼在玻璃上,五官逐漸扭曲,淚水悄悄滑過有著青色鬍渣的臉。

  「為什麼,偏偏是妳活下來……妳活下來,到底要做什麼……」

  老師看著萊恩,在無人察覺到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模樣變化成常見的白種人,應該是怕被認出來吧?他們以前有著什麼因緣,除他們以外的人也不知曉,但肯定不是適合以真面目相見的關係。

  「冒昧請問你。」
  感覺到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萊恩轉過頭。「……我、我嗎?」
  「是的,因為你似乎很消沉,想問問你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
  「不必了,謝謝你。」

  「在這邊看了這麼久,你的孩子是哪一位呢?」老師也跟著看進寶寶熟睡的房間,語速緩慢地問道。

  不曉得是不是管理人特有的力量,萊恩依言指了一下裡面。「唯一一個黑頭髮的就是了,雖然頭髮應該不多,但還是夠明顯了。」

  「……你說什麼?」

  老師的神色一下子變了,但萊恩似乎沒能注意到那點。

  「我知道,我應該說『是遺傳到媽媽,因為是日本人』之類的吧?你想那樣認為就認為吧,我不想解釋。」

  「不,那……那是不──那孩子完全遺傳到了母親嗎?我知道這問題或許有些冒犯,但是,完全遺傳到母親那邊的可能性……」

  「老實說,不是。母親也不是。」大概是終於遇到了一個有意思深問的陌生人,萊恩輕聲說:「都不是,完全沒有遺傳到我、或者母親。」

  「那是……誰?」

  「我太太的男朋友。」

  老師緊抓著內嵌玻璃外的牆壁邊緣,渾身都在發抖──那就是黛西的秘密嗎?

  我有了你的孩子哦。

  「……你一定很辛苦。」

  萊恩用乾澀的聲音冷笑一聲。

  「或許吧,那傢伙飛機失事死了以後,是我讓黛西平復過來的,是我為了養育她不願意拿掉的孩子跟她結婚,因為我不想讓黛西一個人生孩子。原本,都已經安排好了……我都已經準備好,要像愛著黛西一樣,去愛那個我恨的男人的孩子,只要有黛西、我什麼都可以忍……」

  但是為什麼,上帝奪走了黛西,卻反而讓那孩子活下來?

  萊恩背著的大包包掉在地上,嬰兒用品、衣服、娃娃都掉出來,在地上滾動。此刻,不知道是不是湊巧,醫院中沒有其他家屬在這個樓層,因此沒人看見他跪坐在地,低聲怨恨地說話的樣子。

  「明明都說了我要黛西,那孩子怎樣我才不管──我恨不得她死啊。沒有她,我一定可以讓黛西幸福……但是那幫該死的垃圾,醫生也好,護士也好全都攔著我!我說把黛西還我,不要讓黛西死,為什麼都不理我說的話?啊、啊啊……」

  「我很遺憾。」老師單膝跪下來,拍著俯地痛哭的萊恩的背。「其實,我……」

  花了點時間聆聽老師自稱他能做到的事情後,萊恩狼狽地爬起身,像是忘了自己才號哭過一般,眼窩深陷、面無表情地緩緩指向裡面的孩子。

  「連人也能託付的話,那麼……把那孩子給我帶走,我不要再看到她。」

  保溫箱中的寶寶睡得比什麼都熟,手腕上有著粉色腕帶。如同被上帝放錯籃子的天使,黑髮黑眼、很明顯是亞洲人的小女嬰,寧靜地睡著。

  「萊──先生,人當然是能夠託付,但是、但──」

  「不能做到的話就不要說,口頭契約當然也是契約。我不能告你,但是你不會連這種職業道德都沒有吧?」

  「……先生,希望你想清楚。以前從未有孩子,尤其是這麼年幼的孩子,進入過『記憶保存所』。你真的希望我這樣做嗎?」

  徒然地解釋著。老師拚命用不熟悉的、笨拙的口吻說著。他並不是非得接受這個要求不可,只要明確地拒絕然後消失,就可以逼迫萊恩養大那個孩子,但是……

  「我不要再重複這個要求,如果你有那個能力,請立刻做。我已經聲明了我的立場。那個孩子是我痛苦的根源,因為沒有她的話……黛西就不會死了。」

  萊恩轉頭看著女嬰的側臉上,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個人體不需要的器官。

  「我……不要那孩子。

  回臺灣的的飛機上,老師抱著黑髮女嬰,神色染著淡淡的悲切。成為「託付物」的女嬰將自此受天使世界的規律所管轄,將暫時免去所有病症傷痛,健康地長大。他將手指伸到小女嬰的手旁邊,撥弄著小小的、小小的手指,眼淚滴在她的臉上。

  她的手上有個粉色腕帶,寫著由母親所取的名字。

  「小紀,妳看看呀,我是爸爸……是世上最不負責任的、糟糕的爸爸……」

  







  他緊緊掐住晶球,幾乎喘不過氣。

  小紀知道這件事嗎?或許知道的吧,儘管叫著「老師」,實際上卻知道是自己親生父親之類的事,並不難想像。果然,那孩子一直也是幸福著的,雖然母親因為難產過世,卻還是被接來了天堂。

  她一直也是幸福的。

  他撫摸著小望的貓毛,深吸一口氣,搖晃起第四顆晶球。

  幸而作為「託付物」的小嬰兒很容易照顧,但即使很難照顧,或許老師也不會覺得麻煩。他去買了個嬰兒床,往裡頭放進許多玩偶。嬰兒總是呀呀地笑著,不會因為肚子餓哭泣、半夜也不會突然醒來,父女倆寧靜的生活,就像輕快地流逝而去的樂曲。

  某次轉到卡通台,聽見《哆啦A夢》主題曲的聲音,小紀哈哈大笑,胖嘟嘟的小手拚命往嬰兒床的欄杆外伸,顯然天生就對那隻藍色機器貓跟牠的同伴有著高度好感。老師將小紀抱起來,一邊轉圈一邊唱著「啊啊啊,我最喜歡、哆啦A夢了──」,小紀笑得很開心。那時,「記憶保存所」已經有了「小望」,是隻橙色的金剛鸚鵡,牠也跟著嘎嘎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喜歡、喜歡──」

  一直到了學爬的年紀,小紀就要可以到更多地方去,老師卻反而顯得落寞。

  「也該把妳還回去了,妳爸爸或許老早就開始想妳了。」老師將想爬到泡綿積木旁的小紀嗨呀一聲抱起來,自言自語道:「既也不能打電話、也不能見到妳第一次爬的樣子,搞不好恨死我了。妳覺得呢,小紀?」

  小紀伸手摸著老師的臉,高興地笑著。

  由於不會跟活人世界相互干涉,老師也不需要特別把小紀抱在位置上,但她似乎天生就對飛機沒有興趣,跟隻畏光的小鼴鼠一樣縮在老師懷中。飛機上看不到她最喜歡的《哆啦A夢》,老師索性找了恐龍邦妮之類的兒童學習節目讓她看──大概是考量到以後的生活環境,也該提早讓她學習英文吧。

  不知道是否出於對故人的理解,老師也沒多想,一出機場就坐上計程車往黛西與萊恩的公寓而去,像是絲毫不認為萊恩會搬離那個曾經有過黛西的地方。

  和上次一樣,大門仍舊深鎖著。老師變出一台嬰兒車,將小紀放在裡面。

  「小紀啊,妳爸爸會去哪呢?那傢伙可是我所知最不愛逛街的人。」雖然有點損人的味道,但是聽得出來,老師正在跟小紀介紹他的朋友,也是她未來唯一的家人。「他啊,肯定是那種會認真陪小孩玩樂高的類型。而且不說妳不知道,他的廚藝可是很棒的,說什麼當廚師不合他的個性,偏偏跑去做律師──以後啊,他肯定會天天做早餐,讓妳帶去學校……」

  大概要連萊恩平常的內褲花色都講完了,門還是深鎖著。
  沒有人來。

  「搞不好是把渡輪位置讓給坐輪椅的老太太,所以遲了,唉──嗯?」

  一個金髮女人往他們的方向走來,眉頭深鎖,看見那扇同樣充滿排拒感的大門,她停下腳步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然後嘆了口氣。

  「小紀乖,在這裡等我一下。」老師給小紀又加了條毯子,隨即跑到女人身邊,試著碰了一下,可以碰到。「小姐,請問一下。」

  女人轉過來,張望了一下才看見老師。

  「啊,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你,怎麼了?」

  「我剛才看見妳在那扇門那裡,表現得有些奇怪,」老師比了比黛西與萊恩家的門。「請問妳為什麼要那樣?」

  「你不住這裡對吧,你認識裡面的人?」

  「呃,不能算很認識。我是看妳的樣子怪怪的,所以……」

  「那難怪你不曉得。」女人嘆了口氣,抓緊肩背包的帶子。「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走這條走廊,就會經過這家,通常我上下班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也沒看過裡面住著誰。大概是上個月吧,我經過的時候覺得很不舒服──因為體質的關係,以前住康乃狄克州也是遇過好幾次糟糕的事情……」

  「是,我能理解。」老師顯然對康乃狄克怎麼樣沒有興趣,他急切地靠近了女人一些。「妳感覺不舒服,然後呢?」

  「我站在那扇門前面,覺得……很怪。就是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的那種怪,好像我只要開門,就一定會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我站在門口猶豫的時候,樓下書報攤的老女人剛好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就跟她說我感覺到的東西。她說那就我們一起去看看……」

  老女人乾癟發棕的手打開意外沒上鎖的門,可怕的臭味一下溢出屋外。

  一個金髮男人──後來被證實是這個家的男主人──用電線把自己掛在客廳吊扇上,已經死亡至少三天。沒有遺書,旁邊的桌上有一張結婚證明,以及女主人的相片。

  說到這裡,女人終於哭了出來。老師茫然了至少三秒,就像體內的血液瞬間被機器抽乾了。萊恩因為思念亡妻而自殺身亡的事實,就像在嘲笑著作為「記憶保存所」管理者的他。

  你以為人類只會有一種悲傷嗎?
  你以為每個人都是那個最理解他心中真正傷痛的人嗎?

  別開玩笑了。

  「好可怕、我真的會嚇死……早知道我就不要去看他有沒有事了……」

  如果在電影裡面,這種女人肯定可以做主角,就是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最後惹出一堆事件卻還沒事的類型。但老師很明顯不是那種會注重這種小細節的人,他只是深呼吸了幾次,拍拍女人的肩膀,像是想要安慰她。

  「是,我懂,一進屋就看到那種景象誰都會嚇到的,我很遺憾妳被這件事折磨這麼久。」

  「我從那之後就一直沒睡好,我忘不了他舌頭拉得那麼長的畫面,怎麼辦……」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我可以取走讓妳痛苦的記憶,」老師伸手輕輕扶著自己的脖子,表情有些虛弱,似乎也想把剛才聽見的事情都忘記。「只要那樣,妳就可以淡忘那個人的事情。」

  「真的可以嗎?」

  「我靠著我對妳的同情發誓。」

  老師也學那女人的動作,在自己的胸口畫了個十字,努力笑了。

  到機場的路上、回程的飛機上、往「記憶保存所」的捷運上,小紀都一直在睡覺,沈浸在美夢中。似乎如此一來她便能忘記,自己已經是失去了主人、再也不能夠脫離「記憶保存所」而活的「無主物」。

  走進「記憶保存所」時,表情一直有些凝重、若有所思的老師,一步一步走回客廳。

  「小望,我們回來了。」
  「回來!回來!」小望站在棲木上,伸展著翅膀,發出自由的叫聲。

  老師環顧這個遠比世界小上太多的地方,以及幾乎將客廳塞滿、放置人們悲傷記憶的架子時,終於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抱著年幼的小紀蹲下身,哭得雙肩不停抖動,就像個失去父母的孩子。

  「對不起,小紀,沒有辦法把妳還回去……沒有辦法、讓妳回去妳原本的家,跟爸爸見面……我對不起妳──爸爸、爸爸對不起妳……」

  橙色的金剛鸚鵡小望,隨著老師哭泣的聲音嘎嘎叫,像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仰起頭,眼眶周圍似乎變得溫熱,窗外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
  小望已經在他的腿上睡著了。

  他用掌根揉了揉眼睛,有些意外自己突然湧現了「吃點什麼吧」的想法。明明一揚手就能在這裡變出滿漢全席,他卻反而猶豫起來。過了一會,他把小望掛在肩上,到廚房去,變出了一大盤煎蛋。幸好冰箱裡還有剩下的牛奶,他倒了一些給趴在牛奶碗邊熟睡的貓咪小望。

  還有兩個晶球,或許明天看吧。這樣想著,一邊嚼食煎蛋,他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將晶球搖晃了幾下,靠在相框邊,讓它跟台小電視一樣,播放著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一開始的畫面是小紀,她看起來仍舊是十二、三歲時的樣子,正緊靠著老師坐在沙發上,電視上已經開始播起動畫片尾曲。

  老師摸了摸小紀的頭髮。「小紀,去樓上拿老師的筆記本好嗎?」
  「老師要筆記本做什麼?」
  「想看看有沒有忘記了的事情。」
  「那老師跟我一起去。」
  「怎麼辦才好呢,老師的腳突然痠了,代替老師去吧。」
  「不要,老師不可以把我支開。」小紀用力抓著老師的手臂。「不要。」
  「小紀最乖了,去吧。」老師柔聲說,又摸了一次小紀的頭。
  小紀用力撅著嘴。「……那我一下下就下來,真的只要一下下喔。」

  小紀用力說道,隨後趿著拖鞋砰砰砰砰衝上樓梯,跑進老師的房間。她大手大腳拉開所有抽屜,終於找到老師要的筆記本。她人都還沒下樓,就又對著一樓大喊大叫,同時拔腿衝下階梯。

  「老師,我找到了!我拿到了!我──啊!」

  因為跑得太急,她一個踉蹌摔下樓梯,但很快就爬起身衝進客廳。

  「老師!老──老師……?老師?老師!」

  柴犬小望興奮地跑過來,嗅聞著掉在地上的筆記簿。電視上,又一集動畫剛好開始,小紀就這樣傻楞楞地聽完了那首她跟老師都可以倒背如流的歌,然後才又大夢初醒地尋找突然消失的老師。

  「老師!老師!我不喜歡躲貓貓啦……老師,快點出來!這集是新的耶,你怎麼可以錯過啦!老師……我明明就有很乖很乖,你為什麼要提早走掉,為什麼……」

  整幢透天厝裡裡外外都快被踏平了,小望也被小紀的情緒感染,在一樓樓梯口瘋狂地吠叫著。看著跟自己同樣不安的小望,小紀一步步走下樓梯,腳一軟跪了下來。

  「已經、不在了……但是沒有老師的話,我要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確實已經不在了,已經前往某個遙遠的地方,就此與這個世界斷開聯繫。
  明白到自己真的再也無法看見老師後,小紀抱著小望嚎啕大哭。

  依照老師的吩咐打給協會、確定接任管理者後,小紀抱著小望躺在沙發上,眼淚不斷地流著。以前見過的那些哭泣的人,為什麼會那麼傷心,那時並不理解──而現在不能理解的是,自己要怎麼從那種深淵中脫逃。

  汪汪。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好幾個小時、或許好幾天──小望從她虛弱的懷抱中掙脫開來,拚命搖著尾巴,不斷吠叫著的同時,鈴鐺也隨同動作響出明亮的聲音。

  「……小望,要散步嗎?」宛如沒電了的聲音,這樣問著活力充沛的狗兒。

  小望又開心地汪了一聲。

  將遛狗用的繩子綁在手上,小紀垂下頭走著。似乎平常並沒有習慣的散步路線,她只是跟著小望隨便走,完全沒在看路。照她這種走法,被小望帶著走進淡水河都有可能。一直到了大馬路上,她才抬起視線,輕扯住小望的繩子。

  「不要亂跑哦。被撞到的話,就不好了。」

  忽然間,一輛往市區外的公車駛來她面前,公車門打開時,小望汪了一聲就跑上車去,小紀只得跟著上車。在車上,小望攀著窗緣,拚命地看向遠方的淡水河,小紀把頭靠在窗上,半閉著眼睛。過了兩三站,兩個小孩子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阿嬤……阿嬤、嗚嗚……」
  「不要哭了啦,妳會被其他人嫌吵。拿去。」
  「不要!上面都是阿留你的汗臭味!」
  「這是新的啦,美華,不信妳聞看看。」

  小紀仍舊看著窗外,對坐在走道另一邊孩子沒有興趣。一個綁著麻花辮的女孩不停抽噎,哭得裙子都濕答答的,坐在她前面的男孩則一臉苦惱的樣子。

  「我不要啦!」

  「……好啦,不要就不要,兇巴巴。」話雖如此,阿留還是不時看一下美華,似乎相當擔心。「我阿公死掉的時候,我也很難過啊,可是我媽說他一定是上天堂了,還說他在那邊肯定就不會風濕痛。妳阿嬤不是有點白內障嗎?現在她在那邊就不用再聽霹靂布袋戲了,可以用看的啊。」

  美華一點也不理會試著往好處想的阿留,還在無助地抽泣。「是不是我不乖,不然為什麼我上禮拜生日才許願過,希望阿嬤可以活久一點,結果我的願望,沒實現……」

  小紀轉過頭,看向自言自語的美華。

  不要走好不好,老師?小紀很乖,會很乖很乖……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是,因為不乖。」

  小紀站起身,緩緩走到美華身邊,跪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工作,聲音還有點顫抖,似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這句話。聽見她聲音的美華露出訝異的表情,但隨即就變得有些恍惚。

  「我也、很乖的,可是老師,還是走了……丟下小紀、一個人走掉了……」

  「妳的老師,嗎?」美華揪著裙擺,鼻子眼睛都還紅通通的,卻對小紀的話表現出同情的樣子。「妳也很難過嗎?」

  「嗯。我現在,還是很難過。但是,老師會希望我,想起他的時候,不會再哭──」小紀握住美華沾滿淚水的手,小聲地、努力地說:「老師說過,我長大以後,一定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然後就可以笑著懷念他。他教過我忘記痛苦的咒語,也有教我,怎麼幫忙跟我一樣的人暫時忘記難過的事情。我也幫妳,暫時忘記它,好嗎?」

  「為什麼妳要幫我忘記阿嬤?」

  「不是忘記也不是丟棄,是『寄放』哦。我的老師說,只有暫時放下悲傷的記憶,才看得見快樂。等到擁有跟那種悲傷相等的快樂以後,就可以平靜地面對它。雖然我想,我已經無法遇到比老師更好的快樂了,但如果幫助你們,老師在另外一個世界,一定也看得到吧?他一定會誇獎我,說我是個好孩子。」

  小紀摸著小望的毛,看著吐出舌頭的狗兒,寂寞地笑了。

  「讓妳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我一定會的,希望妳相信我。」

  彷彿能透過那種擁抱填滿自己心中的空洞般,小紀緊緊環住了跟自己年歲相近的女孩的頸子。開始獨自工作後的第一顆晶球,不一會就落入了小紀手中。小紀看著不再哭泣的美華,微笑的模樣稍微有點像現在的她了。

  「欸,我知道怎樣可以讓妳開心起來了。」或許是終於聽見美華的哭聲停了,阿留又趴在前座的椅背上,抓準時機對她說:「妳不是一直很想讓伊布進化嗎?」

  「對啊。」美華揉揉眼睛。「所以呢?」
  「我火之石、雷之石、水之石都有了,給妳選要讓伊布進化成什麼。」
  「你不是一直說要讓牠進化成火精靈嗎?我想讓牠進化成水精靈耶。」
  「……如果妳會高興一點,就給妳進化啊。」阿留抓抓頭,彆扭地說:「伊布再抓就有了,沒差。」

  聽到這句話,美華跟回到座位上的小紀都笑了出來。

  如果能有同伴,就一定可以再次前進吧。真羨慕還活著的人呢。







  口中的煎蛋稍微失去了味道──儘管它原本就沒有小紀做的那麼可口──不久後,他卻又嚐到了一絲鹹味。

  真是的……還以為是伊布那招有用,從以前開始就這樣子對我,真是個心機深沈的傢伙。

  他搖了搖最後一個晶球,用力靠上身後的椅背,決定不管看到什麼,自己都不再哭了。他可不是小紀那種感情豐富的人,在這邊工作五年,她的淚水肯定都可以填滿好幾個石門水庫了。

  出現在最後一個畫面中的是外表成熟的小紀,一下子看見十六、七歲的她,他有些不太習慣。她像日劇裡那樣將頭髮用頭巾包好,拿著掃除用具走進某個房間,一隻顏色鮮艷得教人不自在的箭毒蛙跟著跳了進來。

  「跟你介紹一下,小望,這是老師的房間哦。老師就是我的老師,是教導我一切的人。」

  就算是在她已經無法聽見的現在,這種舉動都還是令人不禁想全力吐槽:天使的區域究竟有什麼好打掃的?那傢伙真的像她曾經說過的一樣忙嗎?他肯定是被騙了吧?

  「不是很髒的樣子,稍微掃一下就可以了。」

  不需要掃吧!他不禁在心裡大叫。真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不需要這樣。當然,在記憶之中的小紀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賣力地用雞毛撢子撢下書架上不存在的灰塵、用抹布擦去從未出現過的髒汙,最後用掃把將沒有髒過的地板掃過一次。在這途中,箭毒蛙小望一邊滴哩哩哩叫著一邊跳來跳去,偶爾會被小紀說「去旁邊,乖」,最後跳進了書桌底下。掃除完後,小紀才開始尋找不知道跑到哪裡的小望。

  「小望?小望?真是的,說過了讓你不要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的,小望?」

  小紀彎下腰看著書桌下的空隙,伸長手到那底下摸索著。

  「啊啊,你這樣不乖的話,我要把你放在箱子裡喔,那裡又黑又暗的不好玩啦,快點出來吧。嘿!──啊,不是。」小紀拿出一顆晶球,歪了歪頭。「怎麼會有這個?老師掉在房間裡的?先放這裡好了──小望?小望?」

  找到小望以後,小紀手上也多了三顆晶球。

  「怎麼會這麼多啊……」小紀摸摸那些晶球,立刻判斷道:「好像都是無主物了,來看看是誰的。」

  他覺得自己似乎知道那些晶球的內容。

  果不其然,第一顆都還沒有看多久,小紀就倒抽了一口氣,把晶球掉在地上。她緊緊抱著手臂,似乎無法相信自己所看見的東西。

  「老師……?不、不可能的吧……明明、不是說過嗎,我……爸爸、媽媽……」

  良久,小紀才冷靜下來,慢慢地,克制著情緒將三顆晶球都看過一次。每搖晃一顆晶球,她就深深吸一口氣,彷彿正在一次比一次潛到更深、更黑暗的海裡。

  看完後,她愣住的時間遠遠比他長得太多,這事實對她想必不是那麼容易承受的吧──始終以為是「老師」的男人,其實是自己的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是還很小的時候就意外死亡的人,事實上卻是個再也回不去人世的「無主物」。

  「怎麼可能。」
  小紀喃喃念著這句話,接著用力摀住自己的臉。
  「為什麼……」

  此刻,小紀哭得肩膀顫抖的樣子,就和許久以前,抱著年幼而孤單的小紀哭泣的老師一模一樣。那時的老師一定很後悔,如果沒有答應讓繼父託付小紀的話,或許她現在就會活在人世,儘管無父無母,卻有機會享受到真正的陽光,體會作為人類的酸甜苦辣吧。

  「為什麼不告訴我……不想讓我、叫你一聲爸爸嗎?老師……」

  阿留,當下發生的時候,我們是不可能理解的,也不會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只有離開它前往遠處,回過頭才能看清楚,自己原本所處的地方。

  小紀對他說出那句話的表情,現在想來,似乎有點寂寞。

  因為「託付者」死亡而成為「無主物」的託付品,就這樣被困在了現世與來生的夾縫,也就是這片不被存活者注意、不被離去者記憶,滿是「被留下者」的虛空幻境之中。

  妳哪裡懂被忘記的感覺!妳怎麼可能懂被拋棄的人的心情!
  我懂的。

  所以這裡的每個記憶,我都非常寶貝地保管著。
  總有一天將它們還回去,我是那樣期待的。

  那時,擁抱著他的小紀的回答,宛如飄在水上的落葉,靜靜地在心中響起。回想起來,那就像按捺著淚水、努力露出笑臉所說的話。

  那就是小紀工作時的樣子,對她來說,悲傷的人比她自己更重要。

  即使痛苦得每天都要抽出那麼多晶球才能繼續工作,也沒有一天過懈怠,對著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笑得那麼笨的樣子。

  他用手蓋住仍舊在投放記憶的晶球,不滿地用按捺怒氣的聲音說:「為什麼,要做到那種程度啊……」

  阿留,雖然很軟弱,可是我連他們的軟弱都愛著。如果藉此能拿出勇氣走下去,即使他們捨棄了什麼,我也會拿著那些東西,目送他們繼續努力生活的。然後,回來照顧這些留在我這裡的東西,它們都不是被遺棄,只是被寄放而已。

  這裡的一切,絕對都不是被丟棄的,請你不要忘記。

  因為沒有她的話……黛西就不會死了──我……不要那孩子。

  如果承認了那點,自己的存在也就會被否定。對小紀而言那該有多麼可怕,他這才慢慢明白過來。然後他終於懂了,小紀沒有對他說的事情,也是她的願望。

  阿留,你不是被丟棄的東西,是因為太過重要而必需被寄放的東西──我也是。
  總有一天,都可以回去。

  天完全黑了,沒有開燈的廚房中,貓咪小望的鈴鐺閃爍著光芒。牠唇邊滿是牛奶,跳到他腿上,看著頹然地靠住椅背的他。眼神彷彿在說:「你啊,真是遲鈍的傢伙。」







  隔天,他準時出現在普萊的辦公室門口。開門時,小望比他還趾高氣昂,抬著下巴搶在他前面進去。

  「你這傢伙非得到哪都這麼囂張不可嗎?」他帶上門,剛好看見恰恰從普萊的辦公室走出來,看來那孩子今天也是第一名。「早,恰恰。」

  「哇,是貓耶。我可以摸嗎,阿留?」恰恰滿心期待地抬頭看他。

  「妳愛怎麼摸都可以。」他聳聳肩,輕輕踢了一下小望的屁股。

  「謝謝你。我最喜歡貓咪了,喵喵──」恰恰不停用下巴蹭著小望,蹭得牠不停喵喵叫。「好可愛哦。阿留,牠是你的寵物嗎?」

  「算是吧,有人托我照顧的。」

  「那你要好好照顧牠哦。不過,我覺得你不要給牠吃太多比較好,牠有點胖。」恰恰後知後覺地說:「雖然在這裡不管多胖也沒關係,可是太胖不好的。那我先走了,晚點見。」

  「看來我們英雄所見略同。」他揮了揮手。「晚點見。」

  普萊穿著那一百零一件的海灘襯衫,正在伸懶腰。大片的落地窗外,城市正慢慢浸入和煦的晨光中,車流已經悄悄流動了好一段時間,人們則快步趕往自己上班的地點,不時輕打呵欠。

  「哈啊──還是很想睡──」

  至於這個根本不缺睡眠的上司為什麼也要跟著打呵欠,他完全不想知道。

  「啊,阿留,今天還真早。」
  「剛好想到,就提早過來了。」

  「稀奇稀奇,看來哈雷彗星就要經過地球啦。」普萊坐到辦公桌前,十指交疊,做出跟外表非常不搭調的沉思表情。「怎麼樣,報告一下工作的狀況吧?」

  他簡單地說了前兩天的情況,然後說後兩天也差不多。普萊桌上的印表機偶爾會吐出太多紙片,聲音響亮得足以打斷他,不過普萊聽得很認真,也沒想管那台印表機,只是讓他儘快繼續。之後,普萊又問了他一些細節,例如他們大概還了多少晶球,其中有多少是撒出去的,有多少是親自歸還的,他一一答了,對自己能記得這麼仔細也感到十分意外。

  「還真的跟那孩子繼續工作到結束為止啊?哇靠,徹徹底底的工作狂,那時候對我發飆還真不是沒道理。」聽完後,普萊長吁一口氣,往後癱在椅背上。「對了,差點沒忘了問你,那貓是你的?怎麼那麼胖啊?」

  小望原先姿態高傲地趴在客人坐的沙發上,這句話讓牠抬起頭,懶懶地揚起下巴──他很意外牠居然還有下巴線條──像是在不屑地反問:「胖?你有得胖嗎?」

  「一開口就嫌人家胖,你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小紀那時候要對你發飆嗎?」他翻了個白眼。「那是她請我照顧的。」

  「你真的要幫她照顧啊?」
  「也沒什麼好不照顧的吧,反正又不用清貓砂。」
  「也是啦。」

  普萊坐的辦公椅旋轉一圈,面對辦公桌後的全開海景海報。

  「問你個問題,阿留。你知道為什麼咱們要在四天前通知嗎?」

  「為什麼?」

  「活人也好天使也好,一直到幾乎要結束的時候,才明白自己的生命就要燃燒殆盡的話,可以逼得還有行動力的人丟下手邊的一切,跑到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去,做喜歡的事情。」

  普萊現在偶爾也會去衝浪,不過沒辦法搭訕海邊那些美女,對他來說肯定是一大缺憾。

  「對於天使來說,四天可以搭飛機到任何地方,欣賞這個世界他們最捨不得的風景。對活人,尤其是臺灣的活人來說,四天足夠他們回到老家去看日落。──所以說啊,阿留,那傢伙為什麼直到離開前都一直工作啊,你知道嗎?」

  辦公椅又轉了一圈,坐在那上面的普萊蹺著二郎腿,滿臉不解。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不知道小紀的答案。
  但或許,或許如果他曾經細心點,想過問她這件事,她會那樣說。

  因為我很愛他們,阿留,看見他們淚水下的笑容就是我的幸福。

  小紀的世界裡從來沒有什麼風景,有的只是跟最愛的老師與寵物一起看電視、度過堪稱普通的日常,還有陪伴各色人們跨越低谷的……

  那樣毫不特別、千篇一律,卻格外珍貴的時光。

  「不知道也不用哭啦,我又不會打你。」

  普萊大剌剌地笑了出來,起身走向他,用力拍他的背。

  「──少自以為是了,」他接過普萊憑空變出的五月花面紙,胡亂塞進口袋,聲音模糊地說:「我才沒有哭。」

  「是是是,我們阿留最棒了,一百分。今天也工作吧,工作之後的飯可是特別好吃的喔。」

  小望喵喵叫,像是習慣了他們的相處而感懷地笑了出來。







  幾天後,他又回到了那個地方。小望好像終於從醫院返家的病人,一靠近大門就攀在門板上叫個不停。

  「知道啦,我在找鑰匙。之後你可有得待了,別那麼急。」

  靜寂的房子裡有一種奇妙的空氣,彷彿還能聽見年幼的小紀大笑的聲音悠然迴盪。空空的架子上,依稀還有晶球正閃爍著光彩的幻影,他走上三樓,從那些「無主物」中隨意取下一個,搖了搖。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我懂的。一定很害怕吧?現在已經沒事了哦。妳看,是貓咪!

  他把晶球貼在耳朵旁邊,聽著那個明明才聽沒多久,就已經熟悉得讓他眼眶刺痛的聲音。

  ──我和小望就是為此而來的,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你不再流淚。請把那些讓人痛苦的記憶交給我保管,我一定會等到你重獲幸福,再把記憶還給你。

  這時,他旁邊沒有普萊變出五月花面紙給他,所以他只是安靜地讓眼淚爬滿臉頰。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小紀最後習慣說的話,彷彿小望奔跑時發出的鈴鐺聲,清澈地在耳邊搖響。







Fin.








遠く離れた君のもとへ
この光が
空を越えて 羽ばたいてゆく
向著相距遙遠的你所在之處
這道光芒
橫越天空 展翅高飛

そんな歌を届けたい
想將那樣的歌聲 傳達給你

──from〈歌に形はないけれど, 花たん ver.〉


原本想寫後記,但寫著寫著挺沒勁的。不如就這樣:看到了什麼就是什麼,跟大家聊聊原案什麼的,以後有心情再看看吧。

謝謝看到了這裡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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