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奔過黑夜。
熱燙的汗水流過臉頰,迎面撲上的晚風起不了冷卻的作用,撩起那頭天生的銀白髮絲,在漆黑的街道上,宛如落入塵土的銀河。
只是往前邁進、抬起雙腳,扯動雙腿肌肉踏上地面,少年重複這個單調無聊的動作,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要散架似地無力。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少年心想:「等我跑過這條街時,到底還能撐多久?」
被那遠在東丁吉的家人稱之為「灯珸」,如玉石般閃耀明亮,是少年的雙親在他誕生那刻許下的期望。
而他確實也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彷彿冥冥之中受到誰牽引,成長途中雖有諸多無可避免的不順遂,但人性的光明面卻完好如初的保留在他身上。
與這個被稱為「希望」的星球上,芸芸眾生相比之下,他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不管是外表、身材,言行舉止或談吐,興趣或是一切影響陌生人之間評斷觀感的那些東西,甚至不是人們口中那些神秘兮兮的「蛻變者」。
無論是哪一點,都沒有特別出眾、引人注目。他自認自己是個只能以「平凡」兩個字形容的傢伙,就連被人群湮沒都未必有誰會發覺。
少年是這樣子的一個存在,永遠與平凡為伍,毫無驚喜地出生,注定毫無驚喜地結束一輩子。
「平凡人」就該平淡無奇的活過一輩子,對他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他從來不想起人注意。被他人圍繞、暴露在眾多視線下,這些從來不是他想要的。那對他而言不成吸引力,就算是處於如今應當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卻相對的沉穩許多。
少年一向知道,他生長在那顆殘破的星球上,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
禍從口出,言多招諱。
這點小道理,他不可能不理解。
沒有強悍有力的異能,少年終歸是少年,在資源並不充裕的環境下度過成長期,即便好運地長大成人,也長成了一名相較於同儕而言,矮小瘦削的少年。
在那個星球上,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也是的,誰的拳頭有力嗓門大的能夠煽動群眾,誰就作主的時代。力量就是一切。
野蠻不講理的、亙古不變的真理。
在先下手為強、猶如惡魔棲息於黑暗深處蠢蠢欲動的街頭,少年就像位於食物鏈底部的生物那般,弱小細瘦而不堪一擊。
他的慈悲心,在這種時刻顯得特別的不可靠。
這是個靠力量取勝、弱肉強食的年代,少年既然長成了少年,終究得踏上成長為人的路途,終究得失去大人的庇護。
他自己也知道的。有一天,不再有人會保護他;跌倒了沒人安慰,挨揍了沒人過問,受凍了沒人覺察。
而那個時候,即便遍體鱗傷,他也得咬著牙撐過一切。因為那代表著、輪到自己保護誰了。
「成長」是個夢幻虛華亦殘酷不仁的過程。
男孩成為男人,女孩成為女人。拋棄夢想、為求溫飽,他們鞠躬哈腰揚起虛假的微笑,向社會風潮低頭。
所以為求生存,少年成為了大人們口中「無能」與「軟弱」的代名詞,沒有強大的力量保護自己,亦失去了長輩的庇護。他學會了以不違背自己良知為前提,在他人的壓制之下求取生存空間。
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後的手段。
不過,已經沒有必要那麼做了。
少年之所以奔跑是為了自己的性命。
他被「一群人」盯上了。
無法確認他們的來歷,少年在目睹他們的當下甚至也認為他們與一般人大概沒什麼不同,只是不能理解他們行動的目的。
但他感受到強烈的威脅感猶如猛獸張牙舞爪襲來,鋒利的爪齒蓄勢待發地期望把他撕的碎裂。
那不像其他夜深不歸的青少年,他們遠比那些來的無法預測,絕對更加危險。
事發當時大概在距今三十分鐘前。
少年領著妹妹走在與現在相同的夜色之下,在前往港口乘船打算返回東丁吉的路上,無心之過而撞見「他們」。
總共三人——大概全部成年了,蹲在地面上似乎在勘察什麼,一邊用手挖取著血淋淋的物體送入口中。喀吱、喀吱的咀嚼聲響不堪入耳。
直到少年看見了橫躺在一旁的圓球。上面的烏黑細絲散亂,眼球暴突,張開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邊緣如爬蟲類生物被撕裂開的嘴湧出紅黑色液體。
人體內被稱為頭的部位。
那一瞬間,氣溫彷彿驟降了,連體內的血液都被凍結那般,少年意識到真相的大腦警鈴大作,白皙的臉龐頓時失了血色,雙腿發軟。
他僵硬地揚起笑容,捉緊妹妹的手臂向後一連退了好幾步,轉身躲入一旁的巷弄陰影中。
鞋尖踢到的碎石瓦礫滾入路邊的水窪之中,激起的漣漪與水聲令本就心思敏銳的「他們」瞬間意識到這裡有其他生命體的存在。
一定被發現了吧。外頭傳來稀疏的談論與腳步聲,咀嚼的聲響也慢慢地停下了,少年閉緊眼睛咬著嘴唇,吞嚥所有不爭氣的慘叫與咒罵,如今後悔也於事無補。
他看向緊抓著自己的手臂,依偎在他胸前發顫的妹妹;現在、趕快想想辦法,該怎麼逃脫才是上上策……
兩個人一起逃走的話,也不是不行,但是難度太高了。現在是夜晚,即便身影無法察覺,一舉一動甚至呼吸的聲音都難以掩蔽。失敗的話,下場也是堪憂。
少年心知肚明,如果非得逃而不被發現的話,只能有一個人獨自逃走。
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當誘餌引開注意力。
「灯璃、」
聽見少年的聲音,女孩抬起頭迎上對方強顏歡笑的臉龐。她顫抖著的雙唇與牙關使她連一句「哥哥」都喊不出來,即便恐懼早以壓倒一切,小女孩仍竭盡所能的保持冷靜。
女孩錯愕、驚訝的神色,眼眶的淚水隨時都會滿溢而出;那情緒同樣影響到了少年,但他不能在對方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
「抱歉、讓妳嚇到了吧?但是,現在照哥哥的話去做——」
那讓少年有種強烈的使命感,迫使他即便死亡近在眼前,也得露出面對自己家人一貫擁有的溫柔笑靨,幾乎湮滅該有的畏懼與害怕。
「——跑的越遠越好。」
與他自己設想的相同且如出一轍。他們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遠離,立刻發覺了這邊確實有其他人的存在;而出現在潮濕巷口的少年,理所當然地被視為目標。
即使有再多的心理準備,當死亡降臨於眼前,如蜘蛛網般鋪天蓋地纏繞。少年當下的第一個念頭只剩下逃跑。
於是他咬緊牙關,轉身邁步,完全無經思考的跑走。
少年並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或是「活下去的動機」,對自己而言究竟是什麼。他從沒想過,也從來沒有遇到任何一件事情,足以逼迫他去想這種問題。
他永遠記得,當自己還活在那顆殘破的星球之上時,偶爾有人朝向他與父親棲身的那間小房屋的窗口窺視。然而他們什麼都看不見,漆黑的無底深淵在他們眼裡映照不出任何東西,拒人於外。
外頭與他同年紀的小孩有些排斥他,源自他天生就遺傳自光精靈母親的髮色與外貌;鄰居一個個臣服於威壓之下,惟獨父親堅持不加入那逐漸壯大的反叛組織。
就連生氣也做不到,更遑論向誰控訴!人們習慣自私自利的追求個人利益,在那顆星球之上,得過且過而沒有未來的宿命,壓迫人們的情感。
為何要這樣窩囊的活著?
那些包括他在內的小毛頭們長大之後,逐漸懂事也曉得該怎麼以言語互相傷害,他們這樣問他。
少年無法回答。
為甚麼自己要活著?在那個時候,不論他絞盡腦汁的思考,都想不出一句像樣的美麗辭藻。
——現在,少年思考著。
他不可能不怕死。
光是想像自己落入他們手中就可能像他看見的那顆頭顱的主人那樣悽慘死去,就令他感到一股酸臭的灼熱燒炙著喉頭。
他只是個平凡人,貪生怕死是常態罷!
為什麼自己怕死?
與那群同他年紀相仿的人們問他的情況相同,那些嬉笑聲與可憎的嘴臉,如同跑馬燈一般紛紛擾擾地閃過他的腦海。
是因為老人口中的「地獄」很可怕嗎?
是因為再也沒辦法呼吸而感到恐懼嗎?
是因為死去的過程既漫長又痛苦嗎?
即使貪生、即使怕死,確屬人之常情。
然而他卻連一個完整的理由都遍尋不著。
不知跑了多久,就連迎面吹上的晚風也漸漸地有些沁人肺腑,鼻腔與肺臟彷彿凍僵似地感受不到吸進與吐出的空氣。
體內腎上腺素爆發的熱與夜晚氣溫的冷交織融合,他的體表滲出為數不少的汗水,浸濕他的衣衫;逃跑過程中完全沒有多加思慮過路線的問題,腦袋彷彿被本能支配了想著跑遠。
回過神來,他的眼中才看清現在的路況。
少年的腳步越顯沉重,他慢慢地停下來,佇足著面對矗立在眼前不遠處的死胡同。
高聳、漆黑,彷彿死神站立於那兒。
他一步步的緩緩向後退去,就像他帶著妹妹想躲進巷弄時一樣,徜徉在濕潤路面的虛假月光被他的鞋印踏破,在夜晚的死路暗巷中的少年猶如迷途羔羊般急切地四處張望。
轉過身看見了他最不想看見的身影,雖然只有一人,那明顯而張揚的灰色連帽斗篷被晚風吹開了,露出對方的臉龐。
這時候他才看清楚那是名成年男性,站著直挺的身體有股說不出的凜然,不是尊敬而是全然的畏懼。
少年從小偏於虛弱的體質從來不允許他隱瞞身體狀況第一時間出現的變化,他發顫的嘴角仍未張開,又不得不因為入夜晚風的冷意深入心肝脾肺造成他咳嗽的弓起身子而被蒼白冰涼的手背遮掩去了。
他聽見聲音而佇足,翻飛的衣擺影子像樹蔭般姍姍晃動,和起初那擁有過人勇氣與反應的少年不同,他看見他時,那是個捂著嘴試圖掩去自己慘白臉色的孩子。
他與他之間還有至少五米的距離的時候,少年終於喘過因劇烈運動差點緩不下的氣恢復正常呼吸。
「拜託…請你、離開…」
他低聲呢喃,恨不得把在脣齒間產生的字詞嚼爛咬碎、碾壓成泥。躁動不安的情緒轉變成無法言喻的恐慌,少年想要向前踏出的步伐完全不受控制,只能停留在原地。
男子逼近的腳步仍沒有停,保持著他一路走來平緩而穩健的節奏,毫無疑義地進入栽滿死亡的領地,對方走的更近的時候,少年發現他們身上沒有一處像是書中記載的那些吃人異形。
他同時聞到撲鼻激烈而來,需要在腦海中翻找一陣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氣味。
血跟莫名其妙的花香味。少年在其中一名有著黃色夾雜烏黑的半長髮的男子走到他面前,向著他突如其來地抱住他瑟縮發抖幾乎要蜷曲成一團的身體的時候,他想起來了。
是血的腥臭跟花香味。
「真勇敢呢…」
在他耳畔響起的這句話與聲線有那麼一瞬間讓他憶起早已不存在世界上的生父,那令他有種以假亂真的錯覺。感受到在對方懷抱裡的自己像只被踩扁的易開罐或是被捏的爛皺的舊報紙。
他頓失了僅存的能推開對方的力氣,顫抖著敲擊牙關任憑心底滿溢出的恐懼帶來的惡寒淹沒自己。
「——」
話音未落也未聽見半點聲響,男子甫鬆開擁抱,以為死亡的猛獸鬆口放過自己一馬,然而少年的後頸處隨即受到強而有力的一記敲擊。
他的意識就像被奪來時那樣被輕易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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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整整27天沒有更新小屋的伊薩(
四月初的時候歷經了蟲族副本,然後因為某些原因,我不小心把蟲蟲送進了對立陣營裡
這讓我的心智狀況呈現一種微妙的平衡
我可以很容易就爆哭,但是在大家安慰跟九核心的努力之下,我又能覺得其實一切都有希望(
但就是安不下心(咦
經過快一個月後,其實現在的我已經很冷靜了(ry
開始升學模式之後,其實我的創作速度也就跟著慢了下來
看看上一次更新是3月27號(ry
所以我想找一個穩定的長期目標陪自己度過漫長的272天。
之後一直到學測,我應該也只會更新蟲族支線跟每月的圖串吧(?
再說蟲族副本還沒完結,我也沒辦法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