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現實背景下的虛構故事,與現實中的團體、人物、事件均無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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輓歌
越南,順化,中情局據點。
直升機的旋翼在我眼前不停地轉,我納悶著為何沒有聽見引擎聲。
不,那不是旋翼,那只是房間內搖搖欲墜的吊扇。
我仰躺在地。
「起來。」一個冷漠無情的聲音說道。
即使雙手被反綁、雙腳被銬上腳鐐,我依然勉強抬起頭。那個高大的伊朗裔美國人就站在我眼前,拳頭上還沾著我的血。
傷口早就過了疼痛的階段變成了麻木,我全身又濕又黏,白色的汗衫幾乎都被自己的血給染紅了。
天已經黑了,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快要被打瞎了,我幾乎看不見那位站在陰影中的中情局官員。
我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我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了。」那個姓林的女人說道,她拉了張椅子翹腳坐在我面前。
「我什麼都還沒說呢。」
「這樣最好。」她掏出了掛在腰間的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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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異國
民國五十六年四月。
越南,北緯十七度線交界以北七公里處,北越控制區。
天空真藍。
距離直升機在靠近十七度線的叢林附近放下我們已經過了四天,我蹲在臨時監視哨的樹蔭內,透過偽裝網看著越南晴朗的天空,沒有美國佬的噴射戰機轟鳴也沒砲火落地的爆炸聲,只有蟲鳴鳥叫。
八人小組的其他成員分散在這一片叢林樹海中,像個蘿蔔似地蹲在草叢裡讓酷熱、濕氣和各種致命的蚊蟲毒蛇在自己身邊流竄,這真不是度過春末夏初時節的最好方式,我們甚至不能噴塗防蟲藥劑,因為比那些毒蟲毒蛇更危險的傢伙會聞到味道,然後就像餓虎撲羊一樣朝我們殺來。
目前越共還沒有從我手中贏過一局,但我不打算冒險。
風中傳來了鳥鳴,我看了一眼手錶,時間有點早。
阿明在我的左側,穿著迷彩服躲在樹叢中的他現在就是一塊極不顯眼的陰影,他也聽到了鳥鳴聲。
我們什麼也不做,就是等著,等著太陽從日上三竿到了我們的頭頂上,我汗流浹背,但我不能伸手去撥掉即將流入眼睛的汗液。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我們曝光。
下方的小路出現了人影。
觀測哨的位置設置的很好,能夠通行車輛的幾條小路都在我們的監視下,這些羊腸小徑最終會在山腳處匯流,接著連入十七度線交界處那難以計數的滲透地道和山路中。
槍砲彈藥、糧食以及作戰人員和情報員就是順著這些地道進入南方的。
「我數到十二個人。」阿明用蚊子一般的音量嘶聲說道,「巡邏隊?」
「前鋒。」我用包了偽裝網的望遠鏡看出去,「替人開路的。」
走在小徑上的那些人穿著北越正規軍的卡其色軍服,這是一隻武裝齊全的小隊,從AK步槍到中共製火箭推進榴彈都有,這些越南人散的很開,在能夠彼此支援的同時避免被可能的埋伏一網打盡。
但他們沒有帶軍犬,也沒有遠離顯眼的小徑,顯然不認為會在自己的地盤上會真的受到攻擊。
旗山小隊佔據了完美的攻擊位置,敵明我暗,我方的射角足夠覆蓋整條小徑,我們有機槍、火箭炮、壓力觸發式地雷,這些共匪已經跟飯碗裡的紅燒肉沒兩樣了,就等著上菜開動。
我沒有下令開火。
北越士兵三三兩兩從我眼前經過,我們就像腐爛的樹根一樣讓各種蚊蟲蛇鼠在我們身邊爬行動也不動,這是四天以來第三隻通過小徑的北越軍隊。
「來了。」
另一支縱隊從叢林中出現,穿著黑罩衫和斗笠裝扮的挑夫和掛著沉重負載的騾子是縱隊的主體,隊伍中還有好幾輛由牲口拉動的平板車,持有武器的越共零零散散的走在隊伍旁擔任戒備,整個運輸隊都穿著和一般農村居民沒有兩樣的裝束,拿起槍就是共匪,過了十七度線後就是溫順的百姓。
驢背上的竹簍和帆布袋內都裝著彈藥帶,拖板車雖然用防水布罩著,但是從形狀上看來應該是中共或蘇俄提供的高射機槍,我還看到了整齊堆放的木箱從防水布的一角露了出來。
其他的拖板車上放著一袋又一袋的麻布袋,從鼓脹的程度來看應該是大米。我仔細的計算米袋的數量,因為滲透的越共都是從南方的據點自給自足的,這些糧食必有其他用途。
「看看那些米。」阿明的相機拍個不停,「足夠餵飽一整連的共匪。」
我緩緩的後退,匍匐爬回我身後三十公尺外的大樹,被刨空的樹幹內隱藏著旗山小隊的通信器材,我開啟電源接上耳機,同時─再一次的─向佛祖祈禱越共的監聽站沒有捕捉到我的信號。
「旗山旗山,今天吃水餃,完畢。」
另一頭很快就回應了,想出這句白癡暗號的人聲從耳機傳來。
『客人有多少,完畢。』
「五個人加三條狗,完畢。」
對面沉默了一下,顯然是正在對其他人下達命令,過了一會兒這個聽著有些舒服的女聲又出現。
『知道了,今天會下雨,回家吧,完畢。』這名中央情報局的官員命令道。
我花了幾分鐘慢慢的爬回阿明身邊,下方的縱隊似乎並不急,在離我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有的人在樹蔭下休息,有的人正在進食喝水,而武裝的越共則消失在視線中,肯定是散開到叢林內進行警戒。
「有接觸嗎?」我爬行回到觀測位置,阿明搖了搖頭。
「黃昏後開始撤退。」
阿明塗了迷彩的圓臉顯得有些驚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匍匐前進消失在一旁的樹林中前去其他的觀測哨傳達我的命令。
現在這個時間點,在邊境待命的南越遊騎兵應該已經接到出動命令準備去截堵這幾天我們回報的滲透縱隊了,我看過的中情局的官員千奇百怪,負責接應我們的這位倒是挺認真。
縱隊經過短暫的休養後立刻出發,我們依然在原地等待,當落日餘暉下的陰影足夠掩護我們後才動身。
從各自的監視哨到達約定的集結地點─一顆足夠遮雲蔽日的大樹以西兩百公尺─就號耗去了兩個小時,越南的叢林對敵我雙方是一視同仁的,對於熟悉環境的人來說,濕熱而陰暗的樹海正是最佳的保護。
小隊都到齊了,我們取出預先埋藏好的補給,朝西貢方面發出了暗號,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八條好漢在夜色之中踏上往南的歸途,採取了跟越線時不同的路徑,首先向東前進避開北越軍隊的巡邏,接著繞過一座小山終於在四月的中旬回到了十七度線的另一側。
從敵陣中撤退始終是一件讓人神經緊繃的危險差事,但我的弟兄們都很優秀,我能誇口他們是東南亞最好的特種部隊。我們離開了叢林,在夜間行軍,零星的村落不時的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中,其中有多少是只期望能安居樂業的普通人,又有多少是越共的地下據點?
這些疑問都被返回基地吃一頓熱飯菜洗一個熱水澡的強烈渴望取代,我們即將抵達暗語通訊中指出的接應地點,那是一座廢棄的小漁村,越南人在村里安排了聯絡點,一架美國航空註冊的直升機就停在作為臨時起降場的壓平土地上。
隨行的還有一個我沒有預料到的人物。
「啊,浪子歸來,我的土產呢?」
站在正在轉動的旋翼下的是一名穿著黑色粗布罩衫、頭戴斗笠的嬌小女子,她摘下斗笠遮住半邊臉,露出的是一對明亮的眼珠,及肩的短髮在旋翼的下洗氣流吹拂下飛舞著,這名華裔美國人是我見過最讓人捉摸不透的人之一。
「我沒有土產可以給越共。」我打量了那一身黑罩衫和斗笠的農工裝扮,和女子纖細的手腳與白淨的肌膚一點都不搭,不協調感十足。
假越共挺起胸膛,帶回斗笠,我無視她眼神中傳遞的”有沒有很像?”這幾個字,朝身後的樹叢比了個手勢,旗山小隊從林間現身,小步快跑奔向直升機。
與我卑微的願望相反,我不能夠將一名中情局的任務聯絡官同時也是我在越南實質上的上司扔在一旁,我來到那個女人的旁邊,再一次意識到她有多麼嬌小。
「南越遊騎兵因為你們提供的情報大有斬獲,我們截住了能夠裝備一整營的武器和補給,胡志明這下可是血本無歸了。」假越共將我拉到一旁。
她聽起來對於搞砸胡志明的周末感到很滿意,我將阿明拍攝的膠捲交給她,這位中情局的官員像捧兒子似的將膠捲小心翼翼的收進自己的背袋中,接著她東摸西找,從懷裡掏出兩個窄口玻璃瓶。
「我們看到的東西只是九牛一毛。」我掰開可樂的瓶蓋,仰頭灌下一大口嗆鼻的糖水,「北越最近恐怕是要有大規模的攻勢。」
假越共一邊面色猙獰的和瓶蓋搏鬥,一邊說道
「西貢現在是一團亂,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克勞賽維茲再世,整天只會指天畫地胡扯一通,共產黨現在應該笑的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聽著一個穿著越共衣裝的中情局官員這麼說感覺真是奇妙,她看了看紋風不動的瓶蓋,又看了看我。
我幫她打開瓶蓋,嬌小的假越共大喜過望,一把搶過可樂。
「原來中國人都會功夫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妳不知道我的鐵砂掌打死多少共匪嗎?」
我們倆將喝完的玻璃瓶扔入草叢,轉身走向直升機。
「台北要你們的第一手報告。」
她靈巧地鑽進已經塞滿了一身髒臭、全副武裝滿臉油彩的彪形大漢之間,我能夠看見阿明眼中露出的不自在。
「你們的總統會很高興的。」她脫下斗笠放在膝蓋上,機務長官上了艙門,引擎聲驟然提高,我們即將起飛。
當蔥鬱的樹林和濕熱的空氣從我身邊消失時,我將廓邊帽拉下來蓋住我的臉準備小睡一會兒,這時我才總算有時間來細想她剛剛說的話,中華民國秘密介入越戰的”精武部隊”被牢牢的掌控在美國人手裡,姓蔣的會感到高興嗎?
「不。」我拉起帽沿,正好看見她的笑臉。「我想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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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訪客
民國五十六年七月
西貢
在我們上一次的成功任務之後,我去了一趟西貢向我們的駐越顧問團進行簡報,除了國軍的武官之外,美國佬還派了另外兩個人前來”旁聽”,其中一個人就是精武部隊的聯絡官,華裔美國人林允─如果她真的是這個名字的話,另一個人則是美國陸軍特種部隊的軍官,叫做法加德還是法雅德。
長話短說,顧問團和美方都對精武部隊能夠在敵區執行滲透任務感到很滿意,他們拍了拍我的肩膀後讓我滾一邊涼快,讓雙方可以用文明的方式來解決精武部隊的指揮權小小摩擦。
「啥?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這是林允在兩個小時的會議中第十一次”不可預期的自發性耳鳴”,剛好就沒聽見國軍對於提高任務自主權的要求。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是不是?」
一名陸軍的中校─當然,對外是沒有軍階的─看著窗外烏雲密布的西貢市街,剛好就沒看見正在提出加大出勤力度要求的法雅德。
我找藉口退席,跑到使館的廚房幫自己蒸了一籠包子,然後邊吃邊看電視直到開始下雨。
會議一如往常的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結束了,精武部隊接到了新的派令,四支作戰隊中的兩支(合歡山、壽山)前往湄公河三角洲,和當地的海軍特種部隊合作對抗襲擾沿岸的越共。
陽明山作戰隊被派往溪山,不得過問。
我站在作戰室的越南全境地圖前,看著一根又一根差在上面代表各種勢力與敵情接觸的大頭針,研究著旗山作戰隊的駐地。
在歷史悠久的古城順化以西郊外,一個名叫萊萊拉村的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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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長官。」齊藤,作戰隊裡的斥侯兼口譯跟我初次聽到這個地方時一樣露出茫然的表情。
「順化的防衛圈邊緣,那是一個三不管地帶,南越軍隊在最近逐漸失去對周遭的偵查能力,越共的襲擾非常頻繁,中情局要在順化部屬一個監聽站,我們在郊外做親善大使兼清潔工。」我將林允告訴我的話原封不動的轉告給他。
齊藤是總部直接派遣到小隊裡的人,其貌不揚,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或他是不是真的日本人。齊藤能言善道處事圓滑,能跟任何人在任何時刻打成一片,除了中文外他還會說極為流利的英日越和法語,不管是要上街吃飯或出門打越共都用得上他。
林允是個做事不拖泥帶水的人,派令下達的隔天,我們就從西貢被空運到富牌,一架美國航空公司的DC客機將整個作戰隊和裝備一次打包帶走。
我給了齊藤以外的隊員每人兩百美金─當然,中情局買單─把他們派到順化去做我們明面上的工作”建設考察”。
「不准剩錢、不准得病、不准出人命,我們一個禮拜後見,解散。」我對著幾乎要對我磕頭膜拜的隊員們說道。
就算他們沒有帶回潛伏的越共情報,好歹也能告訴我順化哪裡有好吃的河粉和可愛的女人吧。
我開著一輛破舊的二手汽車,帶著苦悶的齊藤從順化前往萊萊拉村,這是整個行動中最難的一部份,因為我不知道這個村落到底在哪裡,到了鄉下地方碰到的人要不是越共,要不就是在南北兩方搖擺的牆頭草。如果真的照著他們的指示走,下了車我可能已經在河內了。
做事俐落的林允也有出差錯的時候,她給的地圖座標實際上是一片廢棄的田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居民們不曉得都跑到哪裡去了。現在抱怨也沒用,聯絡官本人正翹著腳在順化最好的旅店內喝著冰啤酒,不會接我的電話的。
我硬著頭皮沿著一條河一路往前開,在鄉間小路─如果一攤沒有乾掉的泥濘也能算是路的話─上瞎打轉了一天,最後是齊藤拯救了我們。
當我倆繞著圈子時,眼尖的齊藤看見我們作為標誌沿著行駛的河邊有個人影,他立刻要我停車。那是一名穿著白色長衫(Ao Dai)的女子,她牽著一台掛有竹籃子的腳踏車,瀑布般的黑髮綁成了馬尾,清秀的臉龐上露出對於看見兩個臉紅脖子粗的中國佬時恰如其分的驚訝。
「這位美麗的姑娘,請幫幫我們兩位漂泊在外的可憐人吧。」獐頭鼠目的齊藤用他自認最紳士的口吻說道。
這是個風險很大的方法,我們手無寸鐵,如果這個女孩子是越共或越共的支持者,我們兩個人就跟剛出爐的烤肥雞一樣只能任人宰割,但我願意冒這個風險,就算眼前出現的是胡志明本人我也會去問話。
女子露出微笑,點了點頭,馬尾令人著迷的搖動。
這就是我和黎苑的第一次邂逅。
我們在傍晚時分抵達了萊萊拉村,那是個沿著一條無名小溪建立的村落,三面都是樹林,人口大概在七十到一百人之間,是典型的越南村莊。
「我們到了。」黎苑用溫和沉靜的聲音說道,我看見了梟梟升起的炊煙,既然還沒有全副武裝的越共從一旁的草叢裡跳出來把我打成蜂窩我就安心多了。我跟齊藤交換了一下眼神。
「小姑娘,我們兩人餓的前胸貼後背啦,哪裡可以找點吃的?」
黎苑看了我們兩個一眼,擺了擺手,我們兩個像跟著母雞的小雞仔一樣乖乖跟在這位村姑後面。我仔細觀察從我們身邊經過的村民,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的大多是好奇和友好,雖然這不是鐵定安全的證據,但我想不至於有立即性的危險。
黎苑是個沉靜而和藹的少女,我注意到路過的村民都會用帶著敬意的目光朝她打招呼,齊藤發揮了他包打聽的本色,跟每個路過的人都要說上幾句,我的越南話不如齊藤流暢,於是我只好看著眼前搖曳的馬尾。
這個村子大致呈橢圓狀,越往中心走磚房的比例就越高,顯然代表著村內的社會地位。
萊萊拉村是個易守難攻的方,很適合作為據點。
她將我們帶到了一間遮雨棚,棚架下是幾個冒著滾水的鍋子,一旁的土窯內燒著柴火,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正在炊煙之中忙進忙出,看到我們之後用我聽的很困難的語速與黎苑交換了幾句話,然後示意我們坐下,黎苑端了兩個大碗過來。
我跟齊藤毫不客氣的坐在黎苑旁,這樣的話就算那對夫婦把手榴彈藏在河粉裡面想炸死我們至少還可以拖個人下水。
心狠歹毒嗎?或許如此,這就是越南的日常。
當然,河粉裡面沒有手榴彈,菜也好吃,也沒有越共從一旁的紅磚房內衝我們打冷槍,只有清澈的夜空和蟲鳴鳥叫,以及小姑娘溫和的微笑。
讓我幾乎忘了我還在從事一場快要打輸的戰爭。
第二天,我讓黎苑帶我去拜訪了村長─結果是黎苑的叔伯輩─說明了來意,我們是順化過來進行建設調查的工程人員,想要在這一帶架電線杆和鋪設管線所以會在萊萊拉村住上一段時間。
我拿出一個信封袋交給半信半疑的村長,裡面是貨真價實的工程發包書和貨真價實的三百塊美金。
發包書退還給我,美金神秘消失,村長讓黎苑幫我安排在村莊的邊緣找了一間已經廢棄的倉庫。
我滿意地看著家徒四壁的空房,心中充滿了準備大幹一場的鬥志,消失了一整天的齊藤從門外走了進來。
「這附近絕對有越共的巢穴。」他肯定的說道,「而且不只一個。」
看來駐紮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終究是有些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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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談
民國五十六年十一月
萊萊拉村以南十五公里
前方的草叢有動靜。
我屏氣凝神傾聽著一草一木的動靜,風已經停了,朝陽即將升起。
我看見了,蒿草的確在動,一個綁著頭巾的身影從視線的一角經過。
時間的流逝已經慢了下來,我緩緩的舉起我的步槍,疲累的雙眼透過覘孔看出去,直到一個揹著竹簍的人影完全將我的視線塞滿為止。
對方看起來二十多歲,穿著粗布衣,斗笠用繫帶綁著掛在脖子後方,深厚的竹簍沉甸甸的,完全就是個普通的農夫樣。
如果他手中沒有拿著一把蘇聯製的步槍就更像了。
林間傳來一聲短促的鳥鳴。
越共和他的同伴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用警惕的表情觀察四周,我扣下板機。
背竹簍的越共胸口爆開,槍戰瞬間就打響了,步槍、機槍從埋伏好的火力點將這支小隊伍攔腰截斷,我聽見了中彈的叫喊,聽見AK步槍的槍聲驟然消失,最後是一聲高亢的乎吼。
槍戰結束了,就跟開始時一樣突然。叢林作戰的重點就在於第一波的猛攻能夠消滅多少敵兵,吃不掉的一方必須迅速撤退,絕不能戀戰。
旗山小隊守株待兔,佔據了地利優勢,因此我們是留下來的一方。
七名越共,我們一波攻勢打死五名,我沒有下令追擊,這是不智的。
我檢查了一下被我打死的那位背竹簍的小哥,他的身上沒有文件、金錢或身分證明,竹簍內是一部蘇聯製的無線電零件,小隊的第一機槍手大猛從另一人身上的麻布袋內找到了剩餘的部分。
一次可觀的收穫,我們將收繳到的東西全部放進大背袋,在屍體上設置詭雷後開始撤退。
從伏擊到歸途,路上沒有半個人說話,我們在下午時分回到萊萊拉村的邊緣。旗山小隊的人回到村外的秘密據點,我經過換裝後回到村內,往我的”建設事務所”走去。
萊萊拉村已經有了小小的改變,我們隊上的工兵─老劉從某個我不想知道的單位偷來了一具小型發電機,並替村內安裝了幾個簡易的路燈,雖然使用時間有限還得補充油料,但這個舉措贏得村民的認同和讚賞,也讓我與萊萊拉村的關係更加穩固。
我看到迎面走來的黎苑,她微笑對我打了招呼,我腦子裡一邊想著這位越南少女煮的湯麵和小菜,一邊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倉庫。
裡面堆滿了各種工程考察用的器材和文件,我確定周遭都沒有人之後,推開用來遮掩的木箱,從牆上挖出的空洞中拿出無線電。
「旗山旗山,今天喝啤酒,完畢。」
我向林允報告這次埋伏的成果,她靜靜地聽完,用略有擔憂的口氣說道。
『越共愈來愈大膽了,這是這個月第三起滲透,我們在許多地方都攔截到了類似的小隊伍。』
「或許他們想在春節之前加把勁把東西都運完,畢竟有暫時的停火協定。」我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日曆。
今年的春節又不能回家過了。
『春節停火協定比中情局官員更不可信!』林允怒氣沖沖的說道。『順化現在根本是門戶大開,陸戰隊和南越軍隊都把兵力給調走了,北越的滲透不減反增。』
林允的聲音是如此氣憤,差點讓我忽視了門外的敲門聲。
我匆忙結束通信,飛奔前去開門,看見提著小竹簍的黎苑就在站在門口。
「你還沒吃午餐吧,張先生。」她提起眼前的竹簍,笑著說道。
「真是太麻煩妳了。」經過三個月的相處,我已經進展到嘴上客氣身體不客氣的階段,看著我不受控制接過竹簍的雙手只覺得自己真可悲。
「不會,你們是來幫助我們的,只要能遷上電線,村民也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們都非常感謝你。」
面對這不疑有他的信任表示,我感到些許的罪惡感,於是我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到黎苑帶來的蒸河魚和涼粉上。
消滅越共打贏戰爭比遷幾條電線更能幫助萊萊拉村的村民,我這麼告訴自己。
過了幾天,我一直沒有收到順化和西貢傳來的命令,滲透的跡象也減少了,我想是我們這三個月來的截擊產生了效果,我們穿著南越的虎斑迷彩服作戰,用的是越語口令,至今已經擊斃三十餘名敵人,越共再笨也會知道這片山區有南越的特種部隊在活動。
我希望能夠透過這種直接的方式向越共施壓,這樣順化在新年後會面臨的威脅就能夠得到舒緩,林允旗下的綠扁帽們也多次出擊拿下了許多戰果。
到了十二月底,我去了一趟順化,和林允約在她下榻的飯店內一邊吃著烤魚配啤酒,一邊對她做簡報。
「時間還太短,可能還要等兩三個月之後才會有顯著的效果,不過你們做的很…哇!」她小手一捏,本來應該滴在魚肉上的檸檬汁反噴在她的眼睛上。
「你們預期順化會受到攻擊嗎?」
「春…春節以後…」笨手笨腳的中情局官員淚眼汪汪,一邊拿出手巾抹了抹臉「我們評估越共的襲擾會在春節前後降到低點,然後再逐步升高。」
「還有,你要求的撥給萊萊拉村的額外醫療物資和發電機組已經獲得准許了,過個幾天我會找車幫你送過去。」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重視效率,我直率的表達我的感謝。
「越戰是一場爭奪民心的戰爭,我們的火力比越共強了幾百倍卻依然沒有獲勝,可惜姓吳的和姓魏的都沒搞清楚這一點,只會瞎忙在地圖上畫線,我們在這一塊已經落後共匪太多了,必須急起直追。」
她將啤酒一飲而盡。
「話說回來,妳那個打手跑到哪裡去了?」我一邊吃著法式麵包棍,我的十八代祖宗呀,他們是把麵包和桿麵棍搞混送上來了吧?
「去讓越共有個難過的新年了。」她明亮的眼珠轉了一圈,什麼都沒說。
我從順化”出差”完,搭了兩個小時的顛簸車程回到村裡,路上差點沒把我買來的雞蛋給砸破,令人意外的是,倉庫裡已經有人了。
「我想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情,長官。」齊藤坐在我費盡心思找來的沙發椅上,一臉嚴肅,大猛和二猛一個守著建築的兩個出入口。
「你又睡了哪個不該睡的人嗎?」
齊藤搖搖頭。
「有越共偷偷跟村裡的人接觸了。」
「這是好事,我們可以順藤摸瓜。」我一邊將食物放進竹籠子裡面,一邊說道,並不是很擔心。
「是黎苑。」
我挑了挑眉,轉頭看著面露嚴肅之色的齊藤。
「她這幾天都接到村外人士送來的書信,送信人都不同,全都是兵役年齡的年輕男子,都是外地人。」齊藤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
要說黎苑突然桃花運大開也未免太自欺欺人。
我沉思了一下,用出乎我自己預料的冷靜語氣說道。
「你有監視她了嗎?」
「我和阿明、老劉輪流換班監視,我偷拆了幾封信來看,他們約在村莊河畔的上游碰面。」或許是察覺到了我語氣中的冷硬,他顯得寬慰了些。
「什麼時候?」
「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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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提早了兩個小時抵達預定位置並布置好反監視哨,那是一塊有著茂盛蒿草的空地,今夜月明星稀,有著良好的能見度。
黎苑不知道我們不但偷看了她的信件,還跟蹤了她,我心中對此沒有多少動搖,一切以任務優先。我將旗山小隊分成兩組,一組躲藏在樹林中,一組隨我隱蔽在蒿草叢內。
到了凌晨時分,黎苑到了,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穿著的白長衫,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有股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放下馬尾的她露出了我不曾見過的冷漠表情,一片寂靜中我甚至能聽見她經過草叢時發出的窸窣聲響。
她真的欺騙了我們嗎?
當我左思右想時,四名年輕的男子從西邊的樹叢中無聲無息地出現,他們手中都有武器,這些人快速的搜查了附近的草叢,我只能說他們檢查的相當草率,其中一人甚至從我旁邊經過也沒有發現。
現在藏在樹林間的阿明肯定正用相機拍個不停,
其中一名顯然是領導者的人開口了,他的用詞文雅,態度溫和,但是說話的內容卻是不容質疑的威脅。
「交出你們村子裡的異邦人。」領導說道,他的位置正好擋住了黎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沒有異邦人。」黎苑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冷漠聲音說道,「只有朋友。」
「解放祖國的事業正到緊要關頭,我們需要每一個人的幫助,妳不肯幫助同胞也罷,為何要保護那些外人?」
「因為那些外人是真正的朋友,他們帶來了電力讓我們夜晚能夠安心行走,帶來了醫生不再害怕小孩夭折,鋪平了容易摔倒受傷的石子路,趕走了傷人的野獸,而這些人沒有要求我們提供任何的回報,不像我們的同胞。」
「妳被騙了,他們只不過是想…」
黎苑已經走到離那個領導者面對面的距離,她豪不畏懼他們手中的槍械,用冷酷的聲音說道。
「你想要食物,我可以給你,你想要躲過美國人的搜查,我還會挖個洞幫你藏起來,但我絕對不准你要脅我的村莊和裡面的客人,現在滾吧。」
說罷,黎苑雙手插腰,如同最堅硬的頑石一般動也不動。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對方就要動手了,但那名越共領導者只是搖了搖頭,對他的夥伴們說了幾句話後便轉身離開,這是他整個晚上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他不知道有幾把槍正瞄著他的頭。
黎苑在他們消失在樹林內後才癱坐下來,她喘著氣,用袖口抹了抹眼睛,隨後站起身,神情堅毅的返回村莊。
我說不清我心中究竟是心痛還是驕傲,但我不會否認當她挺身為我們辯護時我感到的安心,今晚對她來說已經夠嗆了,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至於我們,夜晚才正要開始。
我指示小隊的斥侯開始跟蹤他們。
三個小時候,旗山小隊跟蹤那四個人回到了他們的秘密營地─一間山上的小廟。
在襲殺四名布置在小廟東南兩側的暗哨和步哨後,我們進入廟宇,開始對睡在乾燥地面上的越共們逐個點名,將他們全部殺死在睡夢之中。
「你說的其實很對。」我對著那位從背後刺穿腎臟,倒在血泊中的領袖說道。
他滿嘴是血,指著我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所有的事情在這個晚上就結束了,萊萊拉村附近的越共據點和滲透路線幾乎都被我們剷除,剩下的少數人選則暫避鋒芒,已經不足為懼。
我上交了這次的行動報告與證物照片,當然,我用極為隱晦的方式向林允保證我們的東道主並不是越共的支持者,我相信她會妥善處理。
旗山小隊在萊萊拉村享受了整個月的平靜,越共已經偃旗息鼓,大家可以過個好年了。
然後在一月三十號那天,天塌了下來。
北越的春節攻勢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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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死戰
民國五十七年一月三十日凌晨
萊萊拉村
當重砲轟擊的聲音傳來時,我丟下事務所中處理到一半的文件,三步併作兩步衝出房外,即使村莊被樹林所包圍,我還是能夠看見照亮天空的火光。
有那麼幾秒鐘我傻住了,但我的身體沒有,足夠的訓練與戰鬥讓它以慣性行動,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高喊著警告聲,要所有還在室外的少數村民們趕緊回到屋內。
更多的爆炸聲,緊接著是噴射戰機的引擎呼嘯聲,有個人拉住了我。
「張先生,外面危險。」她以驚慌但不失冷靜的聲調說道。
我以有些粗魯的動作甩開她的手,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經冷靜許多,至少冷靜到足夠按部就班的執行已經在我腦中演練千百遍的應變程序。
砲彈的轟擊聲變得更近,接著我聽見了大口徑快砲開始射擊的聲響。
「要所有人回到室內,然後讓村保防長開始清點人數,熄滅所有燈光。」我對臉色顯得有先蒼白的黎苑說道。
她咬了咬下唇,點點頭,立刻轉身去執行我的命令,如果她再冷靜一點就會發現這些命令由一名手無縛雞之力建設公司員工下達肯定會非常奇怪。
我大步跑回事務所,拿出藏在牆內的無線電,想要向順化方面了解信息。
除了雜訊之外沒有任何回應,西貢也是,只有兩個可能,要麼越共拿原子彈把這兩個地方都給炸平了,要麼就是信號中繼站被摧毀了。
我無能為力,只能回到室外。
這時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傳來,一輛軍用卡車從唯一一條主要道路衝了進來。
那是我替村外的小隊據點準備好的車輛,上面放有緊急時刻時小隊可以立刻取用的武器裝備和彈藥物資。
現在就是最緊急的時刻。
「上車!」阿明從駕駛座上喊道,旗山小隊的每一個人都在,每一個人都全副武裝。
「張先生。」
我正要行動,回頭看見呆若木雞的黎苑,她一瞬間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她認識車上的每一個人,那些她用她的生命和村落的名譽向越共擔保身分清白的人。
「你居然…你居然…」
你居然騙我。
我沒等她把話說完,立刻爬上後台,我告訴自己是因我渴望趕赴前線作戰,而不是我太過害怕,害怕去接觸那曾經溫柔的目光。
「出發。」
卡車引擎發動,輪胎激起塵土,我們衝出萊萊拉村時我聽見了一個女聲的叫喚,我不敢回頭,只能繼續前進,前往戰鬥。
「回來再跟她解釋。」齊藤將剛才的情形都看在眼裡。
我搖了搖頭。
「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如果時間能夠重來,我還是會欺騙那個溫和善良的女孩,我相信旗山小隊的人如果有選擇都不會這麼做。
無奈我們都是沒有選擇的軍人。
我接過大猛遞給我的武器─一把M16步槍─開始進行準備。
天空是血紅的。
我們在洞四三洞時抵達了順化,黎明即將到來,足夠讓我們有清晰的視線射擊,沿路上我們的無線電接收到不少南越軍隊的信號,過濾掉誇大不實和明顯前後矛盾的混亂訊息,我們只知道兩件事情:北越打破了春節停火協議,順化不是唯一一個遭到攻擊的城市,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主要城市都遭到北越軍隊的進攻。
相當一部分的市區已經落入北越和越共的控制,我們不得不放棄顯眼易受攻擊的卡車改採徒步前進。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變得脆弱了,我們是最精良的特種部隊,我們有機槍、步槍、火箭炮、榴彈發射器、各式手榴彈和一身的戰鬥技巧足以讓任何擋路者後悔莫及。
我們在城市的殘骸與瓦礫中前進,地上到處都是屍體,有北越軍隊,有南越的遊騎兵,但更多的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領頭的阿明舉起一個拳頭。
前方正發生一場槍戰。
我們藉著陰影的掩護快速穿越狼藉的街道,這時候我終於看清楚情勢,一隊南越軍隊在裝甲車的掩護下隔著一條街與敵人交火,曳光彈在濛濛亮的天色之中顯得耀眼異常。
我隊位於北越軍的左翼,我決定吃掉這支敵軍。
旗山小隊迅速進入攻擊位置,阿明手中拿著一挺M79榴彈發射器,我點頭示意開火。
榴彈擊中位於街角的一處火力據點,我沒分神去看這一炸的結果如何,我舉起步槍朝著朝霧和硝煙中的卡其色軍服人影開火,其中一人倒了下來,大猛和二猛的兩挺機槍打響了。
我奔跑衝向一間麵攤,老劉和齊藤跟在我的後面,子彈在我的耳邊呼嘯而過,我幾乎是用跌倒的方式撲臥在一節被炸斷的石墩後方,我的手肘和臉頰都被碎石子給劃破流血了,北越軍的反應很快,我能看見有好幾個分散的人影從街道的另一邊掉轉過頭朝向新的攻擊者。
我打死了第二和第三個人,換上新的彈匣,同時被飛濺的小碎石和塵煙弄的灰頭土臉,阿明朝著一間雜貨店發射榴彈,火光一閃即逝,濃煙從店內竄出,一個渾身是血的北越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他的一隻手沒了,即使在這個距離我也能清楚的看見露出的白骨。
不知是誰開了槍把那個可憐蟲給了結了。
我聽見了哨聲和高聲叫喊的越語口令,接著北越的攻擊者開始有條理的逐步撤退,撤退,不是敗退,顯然對方的排長不願意在不明朗的戰況下面對兩支敵軍的包夾。
沒一會兒功夫他們就從街道上消失了,轟隆隆的履帶聲響傳來,我轉頭看見一輛墨綠色塗裝的M113裝甲車駛了過來,車身後方是一群裝備齊全的南越步兵。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顯然是個軍官,齊藤朝他走去跟他說了幾句話,我加入兩人。
「我是南越遊騎兵二連四排的排長,周高。」那名掛著中尉肩章的越南人說道,他的手下正從我們身邊跑過佔據有利的防禦位置同時檢查敵人的屍體。
「特種部隊。」我簡單的說道,周中尉點點頭,將其當作我不多做解釋的合理原因。
「共產黨正在攻擊機場,還有西北面一大塊的市區。」周中尉從胸前掏出一張順化的市街圖,上面有幾個紅圈和一條藍線,我研究這些紅圈的位置,發現局勢遠比我想像的還要惡劣。
順化幾乎就要失守了。
「他們有多少人?」
「至少有好幾個營,美國佬的陸戰隊和陳將軍的部隊守住了順化的一角,我的連在進攻時被打散了。」他指了指身後的遊騎兵們,「但我們還沒被打敗。」
我點點頭,南越遊騎兵是一支善戰的鐵血部隊,他們訓練精良,有充足的武器和強大的戰鬥意志,這個周中尉也不像我碰過的許多腦滿腸肥一無是處的南越指揮官一樣膽小怕事。
這時我彷彿被雷打到一般,一個主意從我不甚靈光的腦子裡蹦了出來。
「我有命令要給你們。」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周中尉將他排上的幾個士官都叫了過來,我攤開那張滿是皺紋的市街圖,在市中心的部分點了點。
「我軍的機敏資材和人員都被困在這裡,市中心的順天飯店,我隊受命進行救援。」
事實上我並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也沒有辦法肯定林允是不是還留在順天飯店裡面,但眼前沒有別條路可以選擇,周中尉仔細的研究了一下地圖。
「這很冒險。」他的語氣中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有種堅定的決心,「但不至於完全沒有機會,如果戰況跟幾分鐘前沒有太大的變化,那共軍的主力應該還在試圖攻下機場,順天飯店附近的敵軍對於我們的出現會措手不及。」
事情就這麼定了,周中尉和他的南越遊騎兵們加入了我們,班長們迅速的傳達命令,隊上的醫護士利用這簡短的時間替隊員們做了簡單的檢查,每個人都有一些皮肉傷,簡單的包紮之後並不成問題。
「出發。」我下令道,周中尉用無線電朝那輛M-113說了幾個字。
裝甲車動了起來,我們在旭日東昇之中往火光漫天的順化市中心前進。
這注定是一個血腥的一日。
逃難的民眾從我們身邊擠過,他們眼神徬徨,根本不知道安全在何方,不論是我還是周中尉對此都無能為力,有幾個難民,甚至是家庭想擠上我們的裝甲車,全被南越遊騎兵給趕了下來。
百姓不知道我們要深入敵區作戰,怎麼能帶這些人羊入虎口?但眼前的人群全然不予理會,執著的想將他們的家人─年邁的老者、婦女和孩童推上看似安全的裝甲車,遊騎兵的士官們高聲咒罵也無法驅散這些人。
周中尉對空鳴槍射擊,受到驚嚇的群眾一哄而散,哭聲、咒罵聲押過了引擎和履帶的聲音,南越遊騎兵和旗山小隊默默地繼續向前。
「你沒有選擇。」
周中尉的眼中滿是懊悔,然後是憎恨,對於敵人的憤怒,這股怒意隨著他見到每一個逃難的家庭和地上的屍體時就更加深刻。
有幾次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因為眼前的道路被炸垮的樓房堵住了,隨著能見度的增加,美國人的空中攻擊開始發揮出巨大的威力,裝有火箭和機槍的直升機不時的從上空飛過,狠狠的打擊我們視野之外的越共。
「跟飯店那邊取得聯絡了嗎?」我問了正在擺弄無線電的阿明,對方搖了搖頭。「有太多雜訊干擾了,我們得靠的近一點。」
林允是個辦事效率很高的官員,但她不是受過戰鬥訓練的士兵,碰上北越軍隊或越共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當抵達能夠目視順天飯店前的小圓環位置時距離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南越遊騎兵部隊跟著我們浴血奮戰,周中尉跟在我身邊,我倆趴在一棟小樓房的屋頂護欄後方,手上拿著望遠鏡觀察目標。
「順天飯店在那裡。」周中尉指了指前方的西式建築,「排級規模的敵軍正在交火。」
三層樓高的飯店已經化為層層封鎖的堡壘,雖然不知道防禦者是誰,但從窗口發出持續不斷的機槍火力和屋頂的射手們把北越的攻擊者打得焦頭爛額。
看到林允並沒有坐以待斃等死我心中略感寬慰,我揮手叫來齊藤和二猛,要他們到附近進行偵查,要下達指令情資還太過不足。
十五分鐘後,兩人回到臨時隱蔽處。
「有一支排級規模的敵軍正在從西南方靠近。」齊藤快速地說道,「有機槍、火箭推進榴彈。」
「飯店的北側小門只有零星的散兵,他們沒有積極進攻,判斷是用來牽制飯店內的守軍。」
我轉過頭對周中尉說道。
「讓你的遊騎兵攻擊小圓環的敵軍吸引注意力,我會帶我的人從北門進入飯店進行搜救和情資摧毀任務,我不能保證要花上多少時間。」
「我們會掩護你們。」這位游騎兵軍官的保證勝過千萬豪情壯語,我們馬上開始行動。
「旗山旗山。」我拿起話筒時,絞盡腦汁回想針對遇襲情況下的通信代號,「今天吃西瓜,完畢。」
無線電沒有回應傳來,但有兩聲很明顯的開關聲。
「放狗進狗門,八條好狗。」
狗門指的小門,這種情況下指的是敵人最少北側門,我希望飯店的防禦者能聽懂這個比喻,誰也不想一上街就吃槍子。
兩聲開關聲再次傳來,我轉到另一個頻道。
「我們就位了。」
『明白。』
建築的另一側槍聲大作,南越遊騎兵和裝有重機槍的裝甲車開始猛攻正門小圓環上的北越軍隊,北門前的北越士兵留下兩人,剩下的立刻繞過飯店朝正門出發。
我們輕而易舉的解決了那兩個守衛,翻過高大的北側圍牆,進入順天飯店的範圍。
「友軍友軍。」陽台上有兩個穿著平民裝束的步槍手,都是白種人,樹叢內也有槍手,他們是變裝美軍特種部隊。
我們從後門進入飯店,內部一片狼藉,北越軍隊、服務員、旅客和老百姓的屍體被整齊的堆在走道旁,我注意到其中也有白種人和黑人的屍體,我不能確定他們是美國的作戰人員還是倒楣到極點的平民。
法雅德─還是法加德?─在大堂等著我們,他手上拿著一把鋸短的M-16步槍,臂膀上纏著一條染血的繃帶。
林允從二樓的樓梯上快速走下,她看到我們時眨了眨眼,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臉上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我得承認我沒有想到你們會出現。」
我姑且將這句話當成道謝。
「我有兩支A隊分別在防守屋頂和正門。」法什麼德的美軍軍官直接切入核心。「中情局的打手防衛飯店的防線,我們人手不足無法兼顧全面,只能製造隨時要從正門衝出去的假象,讓北越把壓力放在正門,我們已經向陸戰隊請求了空中支援,但所有的砲艇單位都已經接戰,而且這裡空間小,無法起降直升機。」
你們又有什麼把戲可以變得出來?我從他無言的目光中看出了這句話。
我指了指窗外。
「我們八個人,加上外面一排南越遊騎兵正在發動攻擊。」
「有車輛嗎?」
「一輛M113。」
法什麼德的沉思了一下。
「那我建議我們堅守到晚上,然後利用夜幕突圍。」
「黑夜中的敵我識別是個大問題。」
我看了周遭,一但入夜可以想見整個城區都會陷入黑暗,屆時要分辨一個迎面走來的人究竟是美國大兵、穿著便裝的中情局人員、走散的南越士兵或者是危險的越共是很困難的。
我可不想被某個像驚弓之鳥的神經病誤認成越共然後被打成蜂窩。
「只有這個問題?」
「我和我的部下都在附近活動過,算是熟悉這一區的地形,我們有自信跑得過越共。」
這個五官深邃的美軍軍官點點頭,朝旁邊的中情局人員說了兩聲,對方忙不迭地抱著一個木箱跑過來。
「嚴格來說這還是機密。」他淡淡的說,從木箱內拿出一俱儀器。
那儀器十分龐大笨重,像是一支過度複雜的望遠鏡,我看到電線的街頭從旁露了出來,這顯然是某種瞄準鏡。
林允走了過來,從我的胳臂後方探出頭。
「這是還在測試中的夜視鏡,只要在月光之下就能夠強化視線範圍達…這也是機密,也不要問我怎麼弄來的。」
正當我仔細評估這能替我們帶的戰術優勢時,大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我轉過身,看見全身是血的周中尉帶著幾名南越遊騎兵走了進來。
他直直地來到我們三人面前,對我敬禮。
「小圓環的敵軍攻勢已經被阻止了。」
他面色猙獰,殺氣騰騰,身上的血跡在微暗的燈光下更顯嚇人,我和美國佬互看了一眼。
「他們在槍決平民。」這個南越精銳部隊的軍官用與駭人外表不符的冷靜語調一字一句說著。
「他們將百姓從住家內拖出來,然後沿著牆壁排成一列處決。」
“他們”是個不用多加解釋的代名詞。
「北越軍隊和越共在清理順化的知識階級和政府支持者,從低階的官員到教師,以及被指認的民眾都在其中,我們不斷地收到這類的報告。」林允做出解釋。
「這是屠殺!」周中尉說道,「我們必須阻止他們。」
「我們尚且自身難保,如何阻止對方?」林允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我們的人加上這裡的小貓和小狗還比兩個排少一點,根據已確認的部隊番號和監聽內容,北越軍就有兩個營的兵力,還要加上無法統計的越共和民間通敵者,你要用髒話將他們全部罵死嗎?」
周中尉怒視林允,全然不在乎周圍的美軍都露出危險的目光。
「你們這些美國鬼子只知道到處插破壞別人的國家,這裡要介入,那裡要介入,越南、德國、朝鮮和中國都分裂了,日本變成你們的馬前卒,你們造成的破壞還不夠嗎?在外面受盡折磨死去的人都是我的同胞!」
他將染了血的頭盔放在桌面上,上面代表南越遊騎兵的黑豹標誌漠然而驕傲地注視著我們。
「我不是為了西貢那個姓吳的敗類而戰,我不為了你們這群只想著讓他人替你們送死的雜碎而戰,我是為了統一的越南祖國而戰,我為了我的同胞的未來而戰!」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知道我必須介入了。
「周中尉。」
兩邊都停下來看著我,我不動聲色,想不到要下達一個命令會如此艱難。
「帶著你的排鞏固順天飯店防線,入夜後準備撤離,這是命令。」
越南人只是看著我,我承受他難以解讀的審視目光,在經過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沉默之後,他併攏腳跟並敬禮,轉身離去。
信任就如同小心翼翼堆積的沙堡,建立起來萬分艱辛,推倒卻是彈指之間。
我想起了黎苑。
法什麼德的跟林允說了幾句話之後也離開了,我發現自己突然陷入無事可做的情況,外面的防線暫時穩固了,內部的機敏資料也不會允許讓旗山小隊接觸。
嬌小的聯絡官朝我揮了揮手,我跟在他後面來到飯店的餐廳,她大喇喇地坐在一張絨布椅子上打了個响指,一名越南人服務生─我看到還有員工留在這裡所感受到的驚訝不亞於蔣介石親自出現─快速而安靜地送上兩個玻璃瓶,裡面裝滿了我永遠喝不習慣的紅色氣泡糖水。
「北越的迫擊砲把酒櫃給炸爛了,有些人痛苦不堪,對於我來說卻是能夠能夠光明正大用可樂招待貴客的機會。」
她用眼神示意我這個貴客幫她把瓶蓋打開。
「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什麼?」
「外面那團混亂。」她拿著細口瓶卻沒有喝,任由上面的水珠滑過她纖細的手指。「其實早就有許多的徵兆,只是我們都太…自負了。」
她將一口未動的細口瓶放回桌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假設是一種最可怕的東西,它知道我們最喜歡什麼,於是處處迎合我們,絲毫不在乎危險的現實,就算你投入了幾百億美金也一樣。」
林允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用冰涼的凝結水抹了抹臉。
「剛才真的要感謝你。」
「沒什麼好感謝的。」
「呵呵,周中尉這種人在南越軍隊裡非常少見了,西貢不喜歡意志堅定的民族主義份子。」
「那對美國人來說呢?」
林允仰頭灌了一口冰涼的糖水,我真不明白這種嗆鼻的甜冰水有什麼好喝的,不知道這裡有沒有甘蔗汁?
「對美國人來說,他現在手下的一個排強過魏摩蘭嘴上的千軍萬馬。」
她的一句話就保證了偏執的南越秘密警察不會把周中尉送到某個勞改營敲石頭敲到死,我禮貌性地抓起細口瓶也喝了一口。
「對了,妳那個跟班到底叫什麼名字?」
「什麼?」這個聯絡官露出了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真正的錯愕表情,看起來就像一頭目瞪口呆的花貓。
「你再說一次?」
「那個特種部隊的少校。」我回想了一下,「他究竟是叫法加德還是法雅德?」
「法雅德(Fajad),J不發音,跟我一樣都是移民後代,他來自…機密,但那個國家從地圖上看起來很像伊朗。」
我只是嗯了一聲,誰也不知道後面幾句話的可信度有多少,反正我只要知道名字怎麼念就好了。
她突然又像想到什麼似的說道。
「關於你提報的那個共諜嫌疑人。」
「她不是共諜。」在這場混亂的內戰中這是我唯一堅信的事情。
林允沒有因為我打斷她而發怒,她只是聳聳肩。
「所以她在分類上還只是嫌疑人,反正我把案子壓著,反正這個年假大家都忙著不要被真越共打死,黎苑的檔案大概到…1990年都不會有人翻閱。」
她用來安慰人的方式還真是簡單直接,我舉起瓶子。
「中美友誼。」
「中美友誼。」
天色已是日正當中,我卻沒感受到多少的熱意,順化市內到處都是大火和蔽日的濃煙,雙方激烈交火的槍響聲在風中久久不退。
我、周中尉和兩名綠扁帽隊員蹲在順天飯店的三樓屋頂,美國人有我們所缺乏的高功率無線電,這是人類史上最具威力的武器。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個視野好的地方蹲著,同時注意別讓自己被打死。
北越的反擊比我先前推測的慢,南越遊騎兵的出現想必讓對方重新調整了作戰計畫,我蹲在一片被砲彈削掉半邊的水泥牆後方,用望遠鏡再次確認敵情。
「發現敵軍步兵,東南方方向。」我看著下方的街道,「三百公尺。」
「敵軍步兵,西面,三百五十公尺。」一名綠扁帽也報告說道。
「各班注意,在我下令之前不要開火。」周中尉用一貫冷靜的聲音說道,接著他轉過頭對我說。
「我建議將最終攔阻線設在一百五十公尺,長官,確保兩個攻擊正面都有兩組機槍。」
我點點頭,一旁正在操作無線電的綠扁帽抬起頭來。
「我們已經聯繫上了海軍,二十分鐘之內我們會有四架天鷹攻擊機提供炸射支援,第二波三十分鐘。」
這樣的轟炸必然會對敵軍以及來不及逃難的居民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但坐以待斃不是任何一支軍隊會做的選擇。
「敵人又增加了,大概一個排,集中在東南側。」
「各單位注意,我們即將受到連級建制的北越步兵進攻,準備應戰。」
周中尉是個能幹的軍官,他確保位於路口的飯店的交叉火網能夠同時涵蓋兩個攻擊方向,南越遊騎兵、美國和中華民國的特種部隊已經準備好面對敵軍的攻勢。
迫擊砲彈的呼嘯聲凌空而來,屋頂上的四人立刻撲向我們的掩蔽處,然而那預料之中的爆炸沒有發生,一陣嗆鼻的氣味傳來,街道上被白色的煙幕所籠罩,接著,哨聲開始從各個方面傳來。
「敵軍發射了煙霧彈,注意射擊角度。」
我們四人不約而同的拉動了M16步槍的槍機,清脆的上膛聲蓋不過綿延不絕而來的哨音。
兩條主要街道上的每個街景、路牌、車輛或招牌都已經成為綠扁帽的距離參照物,仔細觀察過後,綠扁帽的士官抬起頭說道。
「敵軍已經越過一百五十公尺線。」
周中尉等了整整十秒,然後點點頭,綠扁帽士官用力按下接線引爆器,東南面大街兩側埋藏的爆裂物立刻爆炸開來,低沉的轟鳴聲伴隨著蒼白煙幕中一閃而逝的暗沉火球,慘叫聲四起。不待周中尉下令,防禦者們開火了。
每一挺機槍,每一把步槍和每一個射手都有安排了固定的射角,彼此的射線互相交錯,覆蓋出沒有死角的火力網,槍林彈雨席捲了街道。
這是一場屠殺。
陽光終於劃破了黑煙,煙霧隨風散去,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滿地的死屍和因為衝鋒號而蜂擁而至的敵軍步兵。
我舉起步槍開火射擊,架設在二樓窗台內的無後座力炮也跟著開始射擊,我們就像中世紀城堡的防禦者一樣躲在高聳的城牆後方,看著自己被四面八方而來的敵人包圍。
「第二班注意,西面的敵軍即將越過攔阻線。」
我壓低身子跑過從我頭上飛過的槍彈,正好看見遊騎兵帶來的M113轉動槍塔,上面的雙連裝.50機槍朝著街道打了個連發,北越的火箭炮和機槍小組也以附近佔據的樓房為據點開始還擊。
他們的人依然很多,而且戰鬥意志非常頑強。
一名遊騎兵所在的槍眼被對街射來的火箭彈直接擊中,他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般被炸成了兩節,兩個正面都出現了死傷。
「戰機呢?」周中尉的頭盔左側爆出一道火星,他就像揮趕蒼蠅一樣搖了搖頭。
正在操作無線電的綠扁帽比了個三的手勢。
「告訴他們我們會在屋頂上施放黃色的煙霧彈,我們受到西面和東南面的敵軍夾擊。」我一邊退掉打空的彈匣,一邊從腰包中摸出一個新的插入我的步槍中。
已經可以聽見噴射機引擎的怒吼聲。
「四架A-4,攜帶五百磅炸彈和燃燒彈,從北側進場,用黃色煙霧彈標記友軍,兩分鐘。」
我從腰間取下煙霧彈,拉開拉環,扔到屋頂的空地上。
四個小黑點從北面的天際出現,我可以看見這些小巧的攻擊機下面掛著沉甸甸的炸彈。
「最好找掩護。」
當飛機即將臨空時,屋頂上的四人都像火燒屁股般蹦跳衝進往三樓的入口。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音浪幾乎將我們從樓梯上震的飛起,接著被震裂的玻璃如同雨點般灑在我們身上,我們三三兩兩起身爬到支離破碎的窗戶前想要看看被轟炸的街區成了什麼樣子。
街區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燒夷彈製造出的火牆以及巨大的彈坑。
我們都看呆了。
兩條街上的敵軍不是被擊斃,而是被抹除,粉身碎骨是對轟炸區內的目標最仁慈的死法,有些死於爆壓,有些死於烈焰,而活下來則是最大的折磨。
「你在流血。」綠扁帽提醒我,我這才發現我的左手臂被碎玻璃畫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柱。
這時,跨過了烈焰燃燒的劈啪聲、沒有立即斃命的傷者的哀號聲以及噴射機遠去的呼嘯聲,北越的衝鋒號傳了過來。
「準備進行第二次炸射。」綠扁帽冷冷地說道。
我們奮戰了一整天,接著是一周,接著是一個月。
這是越戰爆發以來最曠日廢時的血腥戰役。
我們在順化市內與美軍和南越軍並肩作戰,一條街沿著一條街,一棟房接著一棟房,我們一吋一吋的將這座城市從共產黨手中奪回,美國海軍陸戰隊和南越陸軍在正面戰場上英勇奮戰,特種部隊則深入敵佔區進行刺殺和打帶跑襲擊。
這是一場瘋狂的戰役。
雙方都在處決通敵的百姓。
處決變成了屠殺,只要和敵方有一丁點的關聯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恐懼和臆測成為了指控需要的唯一條件。
不論是我們還是美國人都對此無能為力,這就是內戰會發生的悲劇。
然後,三月到了。
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回中情局設立在一間咖啡館後方的作戰據點。
周中尉沒有與我們同行,他帶著他的排回到了遊騎兵在城市南面的據點去接受新的任務了。我沒有多加過問。
這裡有大概是整座城市唯一還能用的冰櫃,因此理所當然的被中情局霸佔使用。
顧問團視順化戰役為一個大好的機會,下令在不曝光身分的前提下盡可能累積戰鬥經驗,無數的作戰報告和總結從順化傳回西貢再傳到台北,我撰寫了許多的報告,希望顧問團透過美軍向南越軍隊施壓好減少對平民的無差別報復行為。
即使用收效甚微這四個字也太過高估此舉的效果。
中情局的文職官員幾乎都後撤到美軍陸戰隊控制的安全地區去了,前線對他們來說太過危險
因此當林允衝進小隊的作戰室時,我們八個人都對於她的出現感到非常的驚訝,她的臉色蒼白,喘著粗氣,顯然是一路奔跑過來。
中情局官員的帶著我從來沒有看過的恐懼表情,臉上的汗珠滑落沾濕了地板。
「美人,妳還好嗎?」
林允忽視了齊藤問話,她的目光直直對著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開口說道。
「他們拿走了所有的檔案。」
「誰?什麼檔案?」我感到一絲不安。
林允接下來的話如同晴天霹靂。
「南越軍方要報復潛藏在民間中的越共支持者,殺雞儆猴,蘭格利要求我們交出了所有的越共嫌疑人檔案給越南人,我拒絕了,但我的站長已經服從。」
一股深入股隨的寒意將從我的腳跟升起。
那是我在越南第一次感受到的恐懼。
「他們已經前往萊萊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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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萊萊拉村的輓歌
民國五十七年三月二日
天空是朱紅色的。
我趴臥在陰影與火光的邊緣,看見奔跑的人影,聽見尖銳的哭嚎聲與咒罵。接著是槍聲,裝甲車的履帶輾過樹幹時發出的碎裂聲。
哭號聲停止了。
擔任斥侯的阿明朝我打了個手勢,我匍匐前進到他的身邊。
他一言不發,用手指了指前方,我探頭出去。
萊萊拉村已經陷入烈火之中。
在我和老劉所灌出用來劃分地界的水泥矮牆前倒著一排屍體,全部都是男性,我看見了村保防長和他的幾個鄰居。
我打出手勢,要小隊在我身邊聚攏,另一個斥侯齊藤此時正好從反方向繞了過來。
「南越軍隊正在處決萊萊拉村的居民。」齊藤冷靜的說道。「被處決者大多為兵役年齡的男性以及擁有自衛武裝的村民,他們正在將倖存者押解到村莊內圈進行…審訊。」
所有人都看向我。
「進入作戰位置。」
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我能讀懂他們的肢體語言,了解他們心中的疑惑,我正在下達不應該下達的命令。
這一切都已經瘋了,不論是現在正在村庄內發生的事情,還是我等一下打算要做的事情,都沒有任何道理可言了,但我們沒有回頭路。
我做不到當一個好軍人。
旗山小隊的隊員們沒有對我提出任何的質疑,動作迅速的準備執行命令,他們是最優秀的中國軍人。
,我繞過了正在村莊外站崗的南越遊騎兵,這毫無困難之處,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注意從村內向外逃出的人,而不是由村外向內入侵的特種部隊。
我們在樹林中分散成兩組,地上看到了更多的屍體,這次不只是青壯年的男性,還包括婦孺在內,慘叫聲再次傳來。
被當作潛在越共的村民們遭到嚴刑拷打,稍有反抗就會被殺害。
我四下搜尋,沒有找到她的屍體。
周中尉就站在村長家的紅磚屋前,周遭的房屋陷入烈火,他的倒影映照在地面上有如魔鬼的化身。
在他的四周是兩個班的遊騎兵,他們沒有擺出警戒的隊形,只是…站著,對於發生在周遭的暴行無動於衷。
萊萊拉村超過一半的人都已經殞命,剩下的都被困在這裡,距離南越軍隊殘酷卻錯位的死亡報復只有呎尺之遙。
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們。
罪惡感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對於眼下情況的分析,村莊內有二十七名南越遊騎兵,兩輛裝有機槍的M113裝甲車。
我看見了那個穿著白長衫的身影,她被兩位遊騎兵抓住雙臂架起,周中尉的一名士官將照片─那張由阿明拍攝,由我上交的照片─拿起來比對後,朝著軍官點點頭。
周高揍了她,用那沉重的拳頭狠狠的打入她的腹部,比起在順化與北越軍肉搏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用腳踢了她,即使是在這個距離,我依然能夠看見黎苑臉上的血與淚。
「周中尉。」
越南軍官身邊的無線電兵彷彿觸了電,他立刻將話筒的給自己的指揮官。
「是誰?」
「停止這場屠殺。」
遊騎兵頓時抬起頭看著周遭的樹林,但他看不見我。
「我們在消滅越共的…」
「你正在消滅的是你自己的同胞,他們與越共毫無關聯。」
「我收到的是來自師部的直接命令,我有美國人提供的情資,我有證據證明他們是通敵者…」
我打斷他。
「你是為了西貢的當權者而戰嗎?你是為了只會讓他人做馬前卒送死的美國人而戰嗎?難道你不是為了統一的越南祖國,為了你的同胞的未來而戰嗎?」
周高閉口不言,遊騎兵們的槍口動也不動,只有黎苑抬起頭,不知怎麼的,她居然直直的看著我的眼睛。
「我懇求你,周中尉,為了你同胞與祖國,請你做出正確的決定。」
周高退了一步,他看了看陷入火海的村莊,看了看沉默的遊騎兵弟兄,最後他的目光移到了滿地的屍體上。
「南越遊騎兵二連四排將堅定執行命令。」他用毫無感情的冷靜聲音說道。
我沒有回應,我已經無話可說,我舉起M-16步槍扣下板機,無線電兵的頭在我的準星內爆炸開來。
萊萊拉村的最後一場戰鬥開始了。
從樹林內射出的火箭彈擊中了第一輛裝甲車,脆弱的M113爆炸開來變成了新的火葬場,第二輛車快速倒退,一名站在後方的南越士兵被輾斃時發出細不可聞的慘叫。
特種部隊從樹林間一齊開火,站在村民前的幾名遊騎兵立刻被射倒。
敵明我暗,當遊騎兵反應過來開始尋找掩護時他們已經被打死了八個人,村民們發出尖叫。透過中情局的夜視鏡,我可以清楚的看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越南士兵,我發出一道尖銳的哨聲。
位於東面埋伏位置的二隊立刻開始射擊,機槍火網將通過小菜圃的遊騎兵們攔腰斬斷,第二輛M113開到一棟紅磚屋的轉角,用上面的機槍掩護遊騎兵開始往村庄內撤退。
「包圍起來一個也不能放走。」
我下達趕盡殺絕的命令,心中毫無波瀾。
曳光彈在村庄內交錯,爆炸聲不絕於耳。我們從樹林的陰影出現,穿過那些被集中起來準備處死的居民,他們已經傻住了,做在地上動也不動,甚至沒想到要趁機逃跑。
「往小溪的方向逃走。」我對他們說道。
村民的眼神中滿是迷茫和錯愕,他們經歷生死關頭,一個滿臉迷彩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只會讓他們更加錯亂,槍彈在我四周打出陣陣火星,我不得不再將話說一次。
「往小溪的方向逃,我們會把敵軍趕進樹林裡消滅,別磨蹭了!」
黎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照他說的做,咳!陳叔和小趙帶路,走堤防那條路。」
在她的催促下村民們終於動了起來,他們倆兩三三的翻過了圍欄往河邊跑去,黎苑是最後一個動身的,她與我相望。
那眼神蘊含了太多情緒。
我們同時轉身往反方向跑去。
我在一道小土堤旁邊找到了齊藤,他拿著管短的M16朝著前面竄動的人影打了三個點射,大猛跟著跑了過來,在牆角架起了機槍。
「這些傢伙抵抗的很頑強。」齊藤氣喘吁吁,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汗水。「他們遲早會想起來自己的兵力比我們多。」
我比了比那輛正在開火的裝甲運兵車,用力握拳。
齊藤點點頭,朝著對街的小組打了個手勢。
遊騎兵想在萊萊拉村以巷戰贏過我們實在是太天真了。
我沿著小土堤繞過菜圃衝向我看見的第一棟屋子,那是小隊在村內設置用來給村民看病的小診所,裡面傳來了急促的越語,我將後門推開一個小縫往裡面扔進一顆手榴彈。
爆炸伴隨著一聲高亢的嚎叫聲傳來,我和齊藤衝進小屋,兩名被炸死的遊騎兵橫屍地面,擺放在玻璃櫃內的藥品和瓶罐吳一倖免,轉角衝進一個人影。
我舉槍射擊,四發子彈打在胸膛,那名遊騎兵往後倒去,齊藤在我身後往對方的腦門開了兩槍。
一連串子彈打在門框上,遊騎兵的機槍正在掃射我們的掩護,我的腦中有萊萊拉村的全景圖,我知道能夠打到小病房門口的火力點會在哪裡,也知道跟著我推進的隊友們的相對位置。
短促但清脆的槍響傳來,機槍啞火了。
我推開正門,看見老劉跟二猛朝我比了個安全的手勢,路上有一具旗山小隊的屍體,是誰?我沒有時間細看,我們必須繼續進攻。
二猛將兩個正要跑向房屋的敵軍射死,我們肅清了村莊的西半側。
東邊也有槍聲傳來,旗山小隊正將敵人的主體切成一塊一塊的散兵然後加以包圍殲滅,我們有奇襲的優勢、熟悉地形環境而且還有夜視鏡提供的幫助,我們正以勢如破竹的態勢擊潰對方。
一名被我們逼出掩蔽的遊騎兵高舉雙手放下武器投降,他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老劉開槍打死了他。
伴隨著轟隆隆的引擎聲,裝甲車直接撞穿了我們前方的木製小屋,五零機槍開始掃射,二猛被打的肚破腸流,往後倒在染血的泥濘地裡。
我們四散開來尋找掩護,一枚火箭彈擊中了裝甲車的後部並爆炸開來,只有機槍射手來得及爬出,他的身體被燃料點燃了,我們拋下被正被活活燒死的射手繼續前進。
絞索已經收緊,沒有了M113越南人是不可能逃過旗山小隊的追擊的。我在我第一次來到村內時黎苑招待我們的麵攤旁的磚房找到了頑強抵抗的最後一批遊騎兵,他們已經被四面包圍。
「我絕不會對叛徒和共黨份子投降!」周高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我沒有回應,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命令小隊朝那棟磚屋發射所有剩下的火箭彈和槍榴彈。
榴彈爆炸的聲響、急促的槍聲、怒吼與哭號匯聚成為萊萊拉村的輓歌。
天空被點亮了,直升機旋翼拍打空氣的聲響隨著探照燈的出現一同傳來,我抬起頭,看見四架美國空軍的”快樂綠人”直升機從西邊靠近。
還有一點時間,我往回走去,陣亡者的屍體已經被抬到村裡的小廟,二猛、小羅跟阿明都死了,大猛被打瘸了一條腿,齊藤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
「殲敵三十二人、摧毀兩輛裝甲車,我隊陣亡三人:羅勝言士官長、趙勁武中士、陳永明上尉陣亡。」
他沒再說下去。
「知道了。」
直升機已經降落,我可以看見穿著墨綠色作戰服的美軍特種部隊正逐間將村莊包圍,旗山小隊剩下的四個人看著我。
我們是從屍山血海一起打出來的兄弟,他們眼神中的憎惡和悔恨正是我心中思緒的倒影。
我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只能以更大的悲劇加以彌補,我永遠說不清這是否值得。
而不論他們的看法是什麼,旗山小隊的隊員們依然跟著我一起試圖拯救萊萊拉村。血也流了,命也丟了,他們沒有一句怨言。
「你的命令是什麼?少校。」大猛問道。
我轉過身,看見一個矮小的短髮女子伸手攙扶一名穿著白長衫的少女,在他們身後,村民們正在美國士兵的保護下走向直升機。
「放下武器,我們向美國人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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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我被送進順化某處我不知情的中情局”巢穴”。
旗山小隊的其他人怎麼了?萊萊拉村的居民現在在哪裡?我完全沒有答案。
法雅德,那位高大的伊朗裔特種部隊軍官將我當成他的專屬健身沙包,我大概挨了七輩子的份的拳頭。
幾名平民裝束的的美國人過來問了我許多問題,我一概回以不知情。
我又挨了更多的打。
林允一直都在,一直保持著那漠然的神情,對我沒有絲毫的關注。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個”巢穴”又來了幾個人,從制服來看應該是南越陸軍的情報機關,其中一個人想開口,話還沒從口中蹦出來就被法雅德用目光制止。
在這裡永遠是美國人做主。
我笑了出來,然後被打倒在地
「起來。」一個冷漠無情的聲音說道。
我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血。
「我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了。」林允說道,她拉了張椅子翹腳坐在我面前。
「我什麼都還沒說呢。」我吞下沒吐乾淨的血塊,沙啞地說道。
「這樣最好。」她掏出了掛在腰間的手槍。
我注意到她的保險根本就沒有關上。
她刻意不看我的眼睛。
一聲巨響傳來,房門被彈開的同時有個小圓桶被扔進房內,霎時間審問房被濃煙所籠罩,AK步槍的槍聲在我耳邊響起。
人影竄動,但所有人對此無能為力,這間房裏面有武器的只有法雅德和林允,分析員們發出尖叫,法雅德一邊怒罵一邊將南越情報官推到牆邊要他們找掩護。
一雙厚實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臂將我抬了起來。
「我靠,越共劫人啦,大家找掩護。」林允用念稿一般毫無高低起伏的語氣說道,我好像看見她對我眨了眨眼。
“越共”將我拉出房間摔在地上。
「跑!你這廢物!」
雖然因為腫起的雙眼和對方刻意壓低北越的盔帽而看不清臉,但我總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根本就是齊藤。
「下樓!左轉!其他人不許動!」
“越共”將我拉起,開始狂奔,我踉蹌的跟在他後面,據點內的文職分析員被另一個”越共”用槍指著嚇的動彈不得,我發現那個越共的腳似乎是瘸的。
「他們準備把村民都送去再教育營了。」越共齊藤說道,「我們只來得及藏起幾個人。」
「旗山作戰隊呢?」
「在順化全體陣亡,被砲彈炸成碎片連根比手指大的屍塊都找不到。」
我跌跌撞撞的跑著,視力慢慢的恢復了過來。
我們三人衝出門外,一輛沒有標記的卡車正等著我們,一隻白玉般纖細的手抓住了我顫抖的手掌,將我拉進車內。
在拉上遮陽布之前,我最後一次看了這座城市的天際。
天空真藍。
輓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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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建立在現實背景上的虛構故事,與前一作雷火相比故事對於現實背景的改動可以說到了接近天馬行空的地步,不過我想創作就是這麼回事
國軍在越南的特種作戰目前依舊只停留在傳言默認階段,因此故事中的作戰隊的真實度基本上和星際大戰裡的絕地武士相當,來源是一些江湖傳言、一點推測和大量的幻想
感謝閱讀至此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