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班級非常的糟糕。老師不會管學生,學生不會自制,每天、每天教室都是亂哄哄的,連放牧的牲畜還比較有秩序。
當我站在講台朝下一望,那是大人口中『未來的主人翁』的模樣,真是噁心!他們……我們是一潭死水,你說要怎麼改變?
「承認吧……妳就是犯人!」
她擺出錯愕的表情,左右晃著頭,口中念著『不是我、不是我』。
「好厲害啊!班長……那麼她到底、到底是怎麼做的?」體育股長頂著小平頭,在我身邊諂媚,像極了一條哈巴狗,只差沒有搖尾巴。
對!就是這樣!想要改變,得先有個領導!我雖已經是班長,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班長的所作所為,要足以信服,不想有名無實,就得證明自己的能力——就是現在。
「早上故意離開教室是為了事後宣稱『不知道錢包位置』,其實妳知道體育股長常要妳跑腿,於是在拒絕跑腿後,觀察到體育股長錢包的位置,然後在他離開時下手。」我放慢說話的速度,盡可能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接著藉由值日生身分,在推餐車的同時把錢包攜出教室外藏匿。沒有告知下一號值日生工作就是為了製造單獨行動的機會——我有說錯嗎?」
其實我也不確定錢包是不是她偷的,不過按照現有的證據來看,給她冠上『犯人』的身分倒是不難。這是一場能夠奠定領導地位的事件,要是把『犯人』給揪出來讓大家公審,無庸置疑我將成為班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
至於為什麼要針對那女孩呢?
她厚重的眼鏡掩蓋不住眼角淚光,兩條髮辮無力地垂下,肩膀因啜泣而不停顫動。
……還用問嗎?因為她不會反抗。
平常沒聽過她說話、下課時老是獨來獨往、成績啊、體育啊都一塌糊塗……像那種人即使成為眾矢之的,對她來說是沒有差別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雖然很抱歉,但我得藉由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鞏固我班長的身分。這樣一來獲得實權的我將會帶領他們獲得重生!
所以,快承認吧!
後續問題我通通都想到了解決方法,快承認吧!承認之後我會對全班說『給犯人點時間把錢包歸還,大家下課請先離開教室』,給了這麼多台階下,加上所有人都認為妳是犯人,在怎麼樣都會乖乖把錢包交還,假如真兇貪得無厭硬是把錢拿走,我剛才也問出錢包內有多少錢,頂多我自掏腰包補上,沒問題的!快承認吧!
「妳居然敢!」
體育股長的情緒被挑了起來,他握緊拳頭眼看就要撩起。我喝止他魯莽的行為。他啐了一啐,心有不甘。
快啊!承認吧!妳一定不喜歡班上腐爛墮落的模樣吧?既然是我們班級的一份子,那麼盡一份心力、犧牲一下不是理所當然嗎?
「我、我……」
對對對!承認完事情就解決了!承認吧!
她揪緊裙擺,眼淚再也無法擒住,用沙啞、模糊的哭腔,堅定表達自己的無辜:「我才不是犯人!我沒有偷錢包!」
……
靜謐回來了。
不過他的歸來,是在準備、是在醞釀——替那被既定規則束縛於虛假外殼內的嗜血怪物。
怎、怎麼會這樣?在千夫所指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否認?這下子完了!我幫不了妳,面對『眾怒』,能做的唯有放任。接下來,只要有隻怪物先越過底線,她將被撕成碎片。
「喂——」
來了!
「你們在玩偵探遊戲喔?」
沒有聽過的聲音、傳出、從打開的門。
說話的是掛著糾察臂章的學長,他笑嘻嘻地說:「……讓我加入怎麼樣?」
那是齣將進入高潮的推理劇:看得津津有味的觀眾、等待真相的被害人、藏不住笑容的偵探以及走投無路的、綁著長辮子的女孩。
不,那不是推理劇,那是有著吆喝暴民、嗜血劊子手的處刑台!其他人就沒有嫌疑嗎?沒有嫌疑就可以悶不吭聲?阿稔氣得想衝進教室裡狠狠地朝每個人的臉上灌一拳,大聲說『她絕對不是這樣的女孩!為什麼要針對她?』
但他知道,在不知來龍去脈的情況下,貿然行動必適得其反,於是他站在外頭目睹一切,壓住因怒氣而顫抖的手、調節失序的呼吸,拚命找出對話間的蛛絲馬跡,拼湊出真相只為還給女孩一個清白。
要是我搞砸了怎麼辦?
阿稔的心臟彷彿要撞破胸膛、意識漸行漸遠,他摸著鼻子,躊躇未決。
還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要即時且完美解決的好方——
「我才不是犯人!我沒有偷錢包!」
——幹!她已經勇敢承認自己不是兇手了!我還他媽在這裡幹你娘猶豫啥小啦!
「喂——」
莫忘箴言:
一、不能怯場、不要害怕別人質疑的目光、不能結巴。
二、要微笑,帶著輕鬆語調,並用問答引導出漏洞。
三、幹爆他們!
……
「你們在玩偵探遊戲喔?」阿稔笑著說:「吵吵鬧鬧的可不符合秩序喔?」
自在的態度、劍拔弩張的場所。
面對不速之客,女孩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體育股長對來者身分的不解蓋過了他對其介入班務的不悅;其他觀眾則是交頭接耳、猜測身分。當然,更多的人始終保持著看戲的心態,等著這齣加入新角色的推理劇究竟會如何發展。
最先回過神的班長尷尬地問:「呃、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你明明有看到吧?何必再問一次?」阿稔不滿地指著自己的臂章,接著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連眼前發生的事實都會反射性地無視,這也難怪你剛才的推理漏洞百出。」
其實班長原本的意思是『糾察來這裡,有什麼事?』,但阿稔刻意曲解這段話,讓其他人覺得班長問了個蠢問題。
班長頓時語塞,於是順著剛才的話題,延續對話:「……漏洞?是哪——」疑問未說完,阿稔逕自打斷:「喂小平頭!就是在講你啦!你還記得你買飲料花了多少錢嗎?」
『氛圍』是最能帶動團體走向的可怕玩意兒,在變動環境下,『個人』存在會蕩然無存,成為盲從群體的偏執狂。『那可是管秩序的糾察,我才不想被登記呢!而且別人不也都沒說話嗎?所以我只要靜靜看著就好』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然而,那怕有個人願意多想一下:就算是糾察,真的可以隨意進入班級中咄咄逼人嗎?
不,看看他們咕嚕轉動的眼,又怎麼會嘗試思考?
眾人目光居聚焦於體育股長的頭頂,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驚覺道:「我我我……是小平頭?」
「所以你是要講不講啦?還是說你忘了?像金魚忘記曾經吃過飼料,一看到有食物就張開嘴巴『呼嚕』吃得大呼過癮肚破腸流?」
「我沒忘!只是、只是呃,我買了好幾罐,大概四、五十吧?」
「等一下,為什麼要問飲料——」班長疑惑地問。「不是平頭就給我閉嘴!」阿稔追問:「那你知道一罐飲料多少錢嗎?」
「鋁箔包應該是十塊吧?」體育股長回答。
阿稔以體育股長為中心繞圈,後者想跟上,卻被連珠炮似的疑問句逼得動彈不得。
「那你一次喝了四、五罐啊?夸父先生?」阿稔聲音來自側面。
「呃、那應該是十五吧?我喝了兩罐。」
「十五乘以二,得三十,剩下十元到哪去了?」
「……我記錯了,是二十塊——」
「鋁箔包這麼貴想坑誰!你該不會是買寶特瓶吧?」
「對對對……我是買寶特瓶……」
「寶特瓶一瓶多少錢?」
「二、二十?」
「寶特瓶跟鋁箔包一樣貴啊!」
「沒有沒有!是二十五,寶特瓶跟鋁箔包我各買一罐。」
「那鋁箔包多少錢?」
「二十五加呃、十、十五……十五元,這樣剛好四十!」
「你剛才不是說鋁箔包二十?」
「欸?等、等等——」
體育股長的手指和腦袋亂成一團,緊張得直冒汗,阿稔從他後方補上一句:「你根本就不知道合作社的飲料價錢,是嗎?」
「呃唔。」體育股長咬緊牙關,表情僵硬地點頭。
「那你今天早餐吃什麼?」
「……火腿蛋三明治。」
「多少錢?不加蛋呢?多加一片火腿呢?加兩片呢?加兩顆蛋呢?」
「啊啊夠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啊啊啊!」
阿稔兩手一攤,無奈道:「大家都看到了,他不知道。喂你!你啦!就是你啦!」他指著班長說:「事到如今如果你還沒發現自己的漏洞,那就真的弱掉了!」
班長毫無頭緒,急性精神官能症發作、嘴裡碎念著破碎字句的體育股長自然也不會有。
「是價格、錢?」班長以問題的重點作為答案。
霎時教室又安靜了下來,班長像個說錯台詞的演員,乾等時間流逝。
「你也知道是錢的問題喔?」終於等到關鍵句,阿稔深深吸了一口氣,偷偷擦掉手汗,笑容展開道:「你的推理是要『小平頭買東西時,把錢包留在教室』才成立。但如剛才所述,他不知道飲料的價錢,理所當然會把錢包帶在身上以免錢不夠,所以我說你、你、你啦!你的推理根本就是亂七八糟狗屁倒灶!」
班長不甘示弱地質疑:「他可能只是……一時忘記價錢?」
「不要自打嘴巴。」阿稔冷笑道:「你親口說出『小平頭常要她跑腿』這句話沒錯吧?你怎麼會知道她常跑腿?一定是因為你看到好幾次、司空見慣。長期要別人跑腿的傢伙,自然不會對東西的價格有印象。」
……妳知道體育股長常要妳跑腿,於是在拒絕跑腿後,觀察到體育股長錢包的位置,然後在他離開時下手。
想起這段話,班長的臉明顯扭曲了一下。
「我們偉大的偵探先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擺出那副小時候在每年的聖誕夜興致勃勃地掛上聖誕襪希望聖誕老人犒賞自己卻在半夜被紅通通裝扮的父親給吵醒後崩潰不已……的表情?」阿稔眉毛揚起,十足做作。
班長硬是擠出一句:「就算她不是在那時候偷走錢包,她也可以等到體育股長回——」
「我記得小平頭說他是快午休的時候回到教室,那時候教室裡不可能沒有人,況且她是值日生,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出手。」
「那就是下午?還是體育股長去廁所後?」班長不死心。
「他下午都在別人聊天,教室都是人,去廁所後,教室的情況不會改變……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記當事人說的話?」
「不可能!不可能!」班長死纏爛打:「她、她她下課都離開教室又該怎麼說?為什麼一反常態拒絕跑腿?」
「如果她都待在教室,那才可疑吧?至於拒絕跑腿則是因為——值日生。值.日.生三個字很難理解嗎?」
班長陷入茫然,他提出的所有疑問都得到一個解答,無法反駁。
四周的觀眾張著眼,嗜殺成性的他們期待一場在無聲中搗毀自尊、血淋淋的處刑。
輸了,嗎?從頭到尾都被牽著鼻子走,這下沒救了……
班長垂下肩膀,彷彿無力再戰的拳擊手,然而不經意地靈光一閃,帶給他絲絲希望。
不對!他從開始到現在都是一個勁地提問,像是故意在引導些什麼,那麼只要講出一個『從未提及』的事情,他也就不攻自破!
班長找到了關鍵,豁然開朗。
「所以,錢包到哪去了?」
「啊?」阿稔愣住。
班長搖醒流著口水的體育股長,劈頭問:「你的錢包確實不見了沒錯吧?」
「嗯……」體育股長打了自己幾下巴掌恢復清醒,點頭說道:「抽屜沒有、書包沒有、口袋沒有,通通都找過了!」
班長鬆了口氣,接著抬起下巴,盛氣凌人逼問:「假如你的推理是正確的話,錢包跑哪去了?說啊!」
「有找過置物櫃嗎?」阿稔眨眨眼。
「誰會把錢包放在那裡!」
「呃……啊……欸嘿?」
阿稔俏皮吐舌,輕輕敲了一下腦袋。
推理劇出現了超展開,卻不影響圍觀怪物的興致,不論結果為何,必定有人會遭受公開處刑。
班長不悅道:「首先我希望學長你能向全班道歉,再來把——」
「話說,我來你們教室的途中,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屢次被阿稔打斷,班長相當慍怒,他粗魯地說:「我說學長你啊——」
「長方形的藍色牛仔布,錢包一樣的東西掉在樓梯間,應該是某個冒失的傢伙不小心掉了吧?」
「你到底有沒有——」
「錢包,是不是掛著一條鍊子?」
令班長震驚的,不是一再被打斷,而是神色凝重的體育股長。
「這麼說來……確實有一條長長的銀色鍊子。欸你好厲害喔!你怎麼會知道啊?小平頭。」
「不……沒有……」
原來當時上完廁所回去撞見的糾察就是他!體育股長不安盯著阿稔嘴上的賊笑,搞懂了一切:我的錢包一直都在口袋,之後在走路和上樓梯時的搖晃、見到糾察拔腿狂奔,在不經意間錢包滑了出來,恰好演習的警鳴聲蓋過掉落的聲音——我的錢包根本沒有被偷!
「對了,出自於好奇心,我把它打開……」
「你把錢包打開了?」體育股長的驚嘆大於疑問。
「……但後來想想還是沒有打開,就把它放回原處。」
「呼……幸好。」
「可是!」
「什麼『可是』?」
「沒——事啦!」阿稔忍住爆笑的衝動,解釋:「不過,演習好像快要結束了,沒記錯的話下課時間正好接在後面,在樓梯間的錢包只有一個,但擁有好奇心的人可就……」
「我的錢包!」
體育股長又一次奪門而出。隨後阿稔提醒班長:「你不打算跟過去看看嗎?說不定那不是他的錢包,你的推理才是正確的!」
班長瞪了阿稔一眼,但其中不甘心的成分占了大半,最後還是跟著前人的步伐跑出去。
阿稔拿起窗台上的登記冊,望著跑向樓梯間的兩人,優雅地提筆寫下兩人的姓名。
「演習時間在外遊蕩,真是糟糕!」
推理劇的帷幕終於落下,觀眾們失望。阿稔走到女孩身邊,正盤算著要說什麼話時,細小、如耳語般的道歉便捷足先登。
「對不起……」女孩的頭沒有抬起。
阿稔手足無措,他沒有想到也搞不懂女孩為何向他道歉,他用冊子拍拍她的頭,用平時的語氣道:「別道歉啊!道歉要由錯的人來說!依我看,錯的人分明是——」
嗡——嗡——嗡——
警報響起,萬安39宣告結束。緊接著,引頸期盼的下課時間降臨,學生們雀躍快活的嬉笑,迴盪在校園中。
今天大概是迴山國中最美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