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短篇小說時,總會特別著墨在起承轉合的部分,讀者最喜歡的就是『轉』這個地方的寫法。
可是痛苦的東西,好像很難放進短篇小說裡進行描述。
「我這是在胡言亂語什麼……」筆名一色呈的他,此刻坐在發燙的筆電前仰天嘆息,外形相當頹廢。
「……如果人生像短篇小說一樣把痛苦的地方用一兩句就帶過,不知道該有多好。」喃喃自語著,他把校稿完的小說底稿發送給負責的編輯,隨即從彈性椅上起身,到廚房去拿水喝。
一色呈是個短篇小說家,主要工作是餐廳廚房的學徒,方出社會一年的他,現在收入跟儲蓄都頗為一般。
而他之所以現在正唉聲嘆氣,是因為他在半年前跟家人吵翻,怒而搬出來自己住的關係。
錢什麼不是大問題,他有的是從大學就打工賺錢的積蓄。
重點是──
「這樣要忍耐到什麼時候啊!」
是的,忍耐。
一色呈只要一想到離開家前他父母的冷嘲熱諷,就渾身不舒服。
「說什麼當廚師沒什麼前途,大學的機械系又不是我想讀的,老子有一天一定會做給你們看……」他把玻璃杯中的水喝得一乾二盡,那張乾淨但長相普通的臉滿是怒意。
但這個『做給你看』具體而言要花多少時間?
一色呈突然明白勵志小說是給什麼樣的人看了。
人還在廚房,放在房間書桌上的手機就突然響起,讓正在發呆的他三步併兩步衝向房間,途中還差點被地毯絆倒。
「喂,你找我幹嘛?」看了一眼來電連絡人,一色呈沒好氣的開口。
「好久沒聯絡了,你對你親生姊姊的第一句話這麼沒禮貌?」手機裡傳來他已婚姐姐的聲音,還是那般熟悉的溫和。
「這叫開門見山。」
「算了,那個,你最近過得還可以嗎?」
「如果你只想問這個,那我可以掛斷電話嗎?」
「……又呈,我跟爸媽只是想關心你。」
同樣的理由,卻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
一色呈突然有點火氣,他不悅的坐回書桌前,用肩膀夾著手機,雙手放回鍵盤。
「我過得很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手機另一端似乎聽出一色呈的怒火,沉默半晌,「我也不想打擾你,只是爸媽特意交代我跟你說,我就照辦了。你知道我老公在港口那邊的貿易公司上班,最近他接洽的客戶,也就是一家機械製造的公司透露他們那裏缺人,我回去跟爸媽談到時他們要我問問你的意願。」
正在打字的雙手靜止了幾秒,「我說過我不需要。」
「隨便你,我就轉達罷了,你的未來你自己負責。」
那是什麼意思?一色呈深吸一口氣。
「大姊,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妳的歧視口氣,只會坐在辦公室接單出單真的比在廚房練就廚藝還厲害嗎?妳嬌生慣養,從來沒體會過苦勞的工作,只會跟著爸媽那套白領階級才好的思維走,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獨立思考?」
他是真的心情欠佳,每次接這種電話都沒好事。
的確,他的路他自己會負責,他也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但家人扯後腿這種事情,真的讓他非常傷透腦筋。
「又呈,不是我愛講你,放棄機械系的出路對你又有什麼好處?父母擔心你的未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就算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是是是,那所以呢?你們就要我選那個走了也不會開心的路對吧?不好意思,我的人生需要快樂,如果擔心可以當飯吃,那我們家會很有錢。」氣到嘲諷值滿點,一色呈的雙手沒慢下打字的速度。
想當然爾溫和如他姊姊終於暴氣了。
「許又呈!父母栽培你不是要你去當廚師!連哪條是正確的路都選不出來,真虧你是明星大學畢業的,放棄碩士又放棄機械系的出路,你現在選的那條路又有多好?你看看你現在月薪多少?有十萬了嗎?很有錢嗎?」姊姊的語氣變得兇狠,她直搗一色呈最無法反駁的地方,企圖說服他。
而一色呈終於把分神寫小說的雙手停下,拿起手機冷冷地開口。
「為人父母栽培我並寄予期望,身為小孩就一定要做到嗎?小孩是人,有權利選擇想走的路,當然我也願意背負責任,就憑大姊妳一個私立大學出身的人,難道連這最基本的意識都沒有?我現在的處境就等於我未來的樣貌嗎?妳是不是又想諷刺地說不一定?」一色呈說完,看了看手錶,「我要去上班了,沒時間跟家庭主婦瞎混,如果冷嘲熱諷是妳跟爸媽對付我唯一的方法,那短期內還是別聯絡吧,我會證明我活得比你們還快樂。」
接著他馬上掛斷電話,把手機摔到床上。
眼前依然是他的電腦,在三坪大的房間裡冷氣發出吵雜的聲音,顯得室內一片寂靜。
除了活得更快樂,他還有什麼可以說嘴的?
我以後會做給你們看,這種話講得太早只會招惹人嘲笑。
「忍耐啊……」
忍氣吞聲、忍辱負重,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忍,都令他痛苦難耐。
他總會證明他是對的,但是需要時間。
「……該去上班了。」抓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一色呈從床邊撈起制服,關掉電腦電源。
如果小說的起承轉合可以更快一點,套用到他的人生,他是不是就不需要忍耐這麼久?
可惜現實不是小說,他還什麼都做不到,沒有資本足以跟父母抗衡,也沒有貴人直接給他一切,他必須腳踏實地穩穩地踏出每一步,才可能有未來。
可是好慢啊……
安頓好自己的租屋處,他切掉燈,看了房間一眼。
「好好努力吧,一色呈。」
再慢,都要做給所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