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軟弱的所在之處】
——自從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按照實際時間，從她沈睡以來也並沒有那麽久。
最多也就一周，就算是熟人或是家人，也是很常見的離別時間——然而昴卻沒有這麽想。
對於多少次犧牲生命重置時間的昴來說，實際時間這一概念沒有任何意義。按照昴的靈魂所體驗的時間，他被這個聲音震動鼓膜，撩撥心扉，正是因為他經歷了比十天要漫長的多的時間。
“快起來，昴君。快讓我看到你的臉，我會很高興的。”
趴在地上的昴的正上方降下了聲音。
聲音中包含的慈愛的感情與親切的熱情，讓昴的心在一剎那間充滿了溫暖。一無所有的幹涸內心，為這份溫熱所感染。
僅僅是因為她的這麽一句話。
——究竟，她為自己盡了多少力呢。
“……騙人。”
“不，這不是騙你的。”
“你不可能在這里。”
“如果昴君希望的話，無論何時我都在你身邊。”
“我最想要的，就是你永遠陪在我身邊……但這怎麽可能，這麽如我所願的事……”
“那是因為我總想要成為對昴來說最能夠陪伴你的人。”
抽泣的聲音，說出的是不像樣的軟弱之詞。
然而回應的聲音卻沒有輕視，也沒有鄙夷。
她，知道：
昴多麽軟弱，多麽無助，不依靠什麽就無法生活的脆弱，總是沒有自信，反反複複的迷惘。
就算是這樣與強無緣的昴，她也會說“喜歡”。
“——蕾姆”
“是。昴君的，蕾姆。”
擡起頭來，被淚水朦朧的視野里，浮現出的藍色。
用臟兮兮的袖子慌忙擦了擦眼睛，抹去淚水的昴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少女身姿。
那令人憐愛的，蕾姆的身姿。
“蕾、姆……”
“是蕾姆哦。昴君想要在身邊陪伴時，就會在可及之處出現的女僕喲。”
“你……”
微微偏著頭，用著俏皮話戲弄昴的雷姆。
看到她這樣的態度，昴在自己想要說什麽之前，肺里的空氣就緩緩地散逸而去。咚的一聲，心里的重負也倏然落地。
呼吸變得順暢，腦中那哭喊的自我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被太、太過輕易解救的昴楞住了。
那麽的無能為力，已經是無計可施的心，僅僅是因為一個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就被如此簡單的解放了。
“蕾姆……真厲害啊。”
“謝謝。昴君也是非常厲害哦。”
蕾姆微笑著說出的話，似乎算得上是回答但又一如往常那樣答非所問。
昴在這樣的問答之間感受到了幸福，之前忍受的一切似乎要化為淚水噴湧而出。
昴在這個無盡輪回的世界之中，只有反複地遭受打擊，從未到達任何正確的終點。然而疲憊什麽的，卻不能輕易地說出口。
大家遭受著更多的痛苦。大家背負著更多痛苦的思慮。為什麽大家不得不承擔這份痛苦，這個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因為我太軟弱了。”
“……”
“因為我的力量太不足了。”
“……”
“我要是更強大，更聰明，是個更能幹的男人，那麽大家就不用那麽苦惱，那麽悲傷，不用心懷苦痛……”
昴要是擁有獨自解決一切的能力，艾米莉亞面對過去時的心碎也好，安慰四百年的孤獨之後與自己萍水相逢的碧翠絲也好，從殺人狂的尖刀下救下佩特拉和弗雷德莉卡也好，在大兔的威脅之下保護聖域的人們也好，和拼命排斥著外部敵人的加菲爾相互理解也好，都能夠靠自己的力量一一完成。
全部，什麽都是，昴的不好。
因此為了克服自己的弱小，昴必須斷絕自己的靈魂重新來過。
——明明是這樣想的。
“我，到頭來，誰也沒救上嗎。”
“——昴君。”
“如果我死後世界還在繼續，我多少次，把多少人置於死地而坐視不理？”
“——昴君。”
“我讓你死去了多少次？我要殺你多少次才夠？”
“——昴君。”
從身體深處傳來的恐懼，昴一刻不停地為自己的罪孽懺悔。
坦白一切之後，昴想要即刻受到懲罰。在自己將自己的內心粉碎之前，想讓邊上的某個人，讓自己接受罪罰。
已經沒錯了，下定決心之後，想要某個誰罵著“真是無可救藥的蠢貨”，打飛自己，打飛這個從第一步開始就走錯，卻不肯回頭的傻子。
“……”
——然而，想要接受懲罰的昴受到的卻是溫柔的懷抱。
“蕾、姆。”
“沒關系，沒事的，昴君。”
“什麽，都，完全不是沒關系吧！”
昴什麽，什麽都沒有做成。
昴如果不出力，就得不到救助的人成百上千。迎來悲慘結局的人也是數不盡數。蕾姆也是，只有昴才能夠救出的人。
只有她才擁有訓斥力不能及，盡是軟弱的菜月·昴的資格。
“你……我……”
“我愛你。”
額頭相抵，輕輕道出的是愛的語句。
“……”
話語似乎都被封印了。在這一刻，昴說不出話。
就在如此之近的地方，淺藍色的眼瞳正註視著昴。
那眼瞳中包含的慈愛之深，似乎要讓昴溺死在其中。
“愛著你喲，昴君。——所以，一切都沒事的。”
“這算不上……回答啊……”
“算得上。為什麽蕾姆會在這里，為什麽蕾姆能原諒昴，為什麽蕾姆這樣抱著昴——那就是答案。”
能感受到呼吸的近距離，蕾姆的微笑用著看不見的手輕輕包裹了昴的內心。
動彈不得，一絲一毫都動不了。背被環抱著，小巧的手抓著衣服的下擺，緊緊地，緊緊地，似乎要融為一體般地強烈，蕾姆就這樣抱著昴。
“真是辛苦了，昴君。”
“……”
“孤獨一人，受著這麽多的傷痛，真是辛苦了，昴君。”
“……”
“已經不需要沈浸於悲傷之中了，沒關系的。”
拼盡全力忍耐著，無言以對的昴面前，蕾姆甜美的聲音仍在繼續。
“昴君的辛苦之處、痛苦之處、軟弱之處、都由蕾姆來替你承受。”
“……”
“昴君想要保護，想要戰鬥，想要盡力去做，這樣的想法，都請交給蕾姆。”
“……”
“無論什麽都由昴君來背負的必要是完全不存在的。——全部都讓蕾姆來接受，現在你就好好地休息，入睡就行了。”
“我，啊……”
“請讓蕾姆再一次看見，蕾姆所愛的昴君。”
蕾姆手貼著昴的頭，讓昴擡起頭來的同時也正視著昴。
在那一瞬間，蕾姆猶豫地撅起了嘴唇。然後，她的臉龐靜靜地靠了過來。
她想要做什麽，自己要被做什麽，雖然思考已經停滯，但自己也逐漸理解了。
就在那麽近的距離，呼吸都能感受得到的距離，可愛的少女的嘴唇正在逼近。
重合，纏繞，沈溺，然後被溶解，陷落也沒有關系吧。
——無論什麽，她都會原諒我的，不是嗎。
蕾姆的話語，究竟讓昴的內心被溫柔地侵染到什麽程度啊。
暴戾的感情，想要被他人伸手援助而糾結的靈魂，正是知道昴的一切的蕾姆，將要把昴再次拯救出來。
無力的昴面前，蕾姆將手伸了出來。
脆弱的昴的背後，蕾姆堅強地為他支撐。
昴所選擇的愚蠢道路上，也是蕾姆牽著手帶著他邁進。
就這樣任性，倚賴，依靠著她——這樣，是不是就能得到正解了呢。
自己一個人這樣掙紮，到底有多少意義呢。
自己被輪回所磨耗，自己的立足之地也變得不明，何去何從也不知道的情況下，什麽都放棄掉就好了，什麽都交給她就好了——
【想要放棄很簡單。】
“……”
【但是】
“……”
【放棄，不適合昴君。】
聽見了聲音。
“……昴君？”
面露詫異的蕾姆在面前投來了疑問。
這也難怪，就在她和昴的嘴唇就要相合之時，插入的手卻將她的臉給擋住了。
本該甜美相繞的舌尖感觸遠去，蕾姆的眼中閃爍著一抹受傷的色彩。
從指縫間看著這份神情，昴問道。
“你，是誰。”
“誒？……”
“我現在問的是，你是誰。”
“昴君，你在問什麽……我是誰，什麽的……”
昴低語的質問之下，她的喉嚨仿佛被束縛住一般，嘴也說不出話來。
瞳孔中浮現的心傷漸顯濃厚，表情也隨之而被悲傷侵擾。無論如何這對昴來說，都有一種抓心撓肝的感覺。
為了回避這種感受，昴以手抵胸，露出了牙。
“我陷於無可救藥的死路，也想過無論是誰都好來幫幫我，也許真的不行了想要放棄，在這種時候，我真的想過，想要妳出現在我身邊。”
“……”
“如果是妳的話，一定會在駐足不前，抱著雙膝為過去的事煩惱不已的我身邊陪伴著我，溫柔地對我，我是這樣想的。”
“……”
“就這樣，聽著我的軟弱訴說，讓我盡情哭喊，把我的淚水也好，什麽都絞乾，直到乾枯為止。”
“……”
“……然後一定會說，好啦，快點站起來吧。”
觸碰的纖細指尖，靠近的肌膚溫存，給予的博大厚愛，菜月·昴都深刻銘記在心。
因此，他可以斷言，面前的蕾姆是冒充的。
“她不會說，請休息吧。”
“……”
“她不會說，請放棄吧，把一切都交給蕾姆。”
“……”
“喜歡著我，我也喜歡著她，對我溫柔，對我深情，卻又比世上任何人都對我嚴厲，對我毫不留情的女人，就是雷姆！”
「俺を好きで、俺も好きで、俺に優しくて、俺を愛してくれて――世界で誰より、俺に厳しくて、俺に甘くない女が、レムだからだ！」
似乎要跳起來一般站了起來，嘶吼著的昴和面前的蕾姆拉開了距離。
跪在地上，從低處擡頭看著昴的蕾姆一言不發。但她的表情，仍似乎沈溺在被昴拒絕所帶來的悲傷之中。
“不是這樣的，昴君，請聽我說！蕾姆，蕾姆不是這樣的意思。只是，蕾姆不忍心看到昴君這麽苦惱，所以現在只是讓昴君忘卻那些煩惱，想要讓你休息，只是這樣！”
“軟弱的地方會讓你看，脆弱的地方也會讓你看到。作為一個無可救藥，渺小的家夥的樣子，也會讓你看到。——但是，絕不會讓你看到我放棄。”
昴君是一個英雄，蕾姆曾這麽說。
要成為蕾姆的英雄，昴已經這麽決定了。
自從訂下了約定之後，昴已經不可動搖。
——在這世上，他能無所顧慮，展現出自己的軟弱之處的地方，只有蕾姆面前。
就算昴知道自己的弱小，也只有相信著自己拼命逞強的蕾姆面前，昴能夠不掩飾自己的弱小。
艾米莉亞也好，碧翠絲也好，其他的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讓他們看到自己的軟弱。
“所以我的軟弱是蕾姆所有的。蕾姆接納、隱藏起了我的弱小，相應的我只能緊緊握住放棄的念頭，不讓它透露出來。”
“……”
“出來吧，冒牌貨。——別用我的蕾姆的臉和聲音，來欺騙我了！”
話音剛落，昴就向蕾姆——冒牌貨上打了一拳。
聽著昴的宣言的對方已經失去了聲音。然而對方就這樣低著頭，輕輕、靜靜地從那里站了起來。
“這……這和聽說的……不、一、樣啊。”
“啊？”
偏著頭，披著藍發的假貨斷斷續續地吐著字。
昴聽著發出了疑問的聲音之後……
“……”
面前簡直就像是圖像模糊了一般，蕾姆的身姿朦朧了起來。
深夜電視中獨有的沙塵暴覆蓋了視野，在掠過世界的一瞬間後，那個位置出現了另一個人。
——第一次見到的人。
淺紅色的頭發延至背後正中，溫厚——不如說是柔弱的少女佇立在那里。眼鼻雖然還算標致，但也不是拔群的美貌和面容。大概算是平凡、普通的可愛面容吧。
身著長袖白服，手腕以上都不可見的雙手貼著自己的臉頰，她怯怯地看著昴。
“你、是誰？”
“色、【色欲魔女】，卡蜜拉，喲。初、初次見面。”
回應著的少女——卡蜜拉的回答讓昴不由自主咽了口氣。
自稱【色欲魔女】的少女。也就是說，
“果然這個搞不明白的地方是，艾奇多娜的夢中，嗎？”
“對，但，也不對，大概。艾奇多娜醬，是在看，著‘試煉’的進行，‘試煉’，本來就是像，夢，一樣的東西。”
“雖然感覺不得要領，不過，在這之前……”
卡蜜拉的說法方式多少讓昴感到有些焦躁。自然，看著昴的銳利眼神，卡蜜拉突然顫抖起來抱起頭，
“別、不要打我……”
“我才不會幹這種事。雖然不會幹這種事……但之前那事你是什麽打算？”
“之前……的？”
“模仿蕾姆，站在我面前啊！那是你的能力嗎！”
冠以大罪之名的魔女，每個都應該具有超常的能力。
如果【色欲魔女】也不例外的話，應該也有獨特的權能。如果之前那個變身一樣能力的就是她的權能的話……
“變身的話，和其他魔女相比還算比較正統的能力吧。”
“變、變身、沒變身啊。我，是在，你眼里，看上去是別人吧。只是，你想要，看到到，所以，就，這樣。”
“什麽？”
“所以，說，我，明明不想，和你，相見。艾，艾奇多娜醬，讓我來，那麽說著，還說謊，騙了我。”
卡蜜拉嘟噥著說出的話讓昴更感到不耐煩。
說法方式，視線，註意到昴的視線就低下頭的弱氣，什麽都讓他感到不爽。懦弱的說話方式和鬧別扭一樣的措辭，什麽嘛。
想說的話都不能清楚地表達出來，她自己做了什麽蹂躪了昴內心最為珍視的東西，估計她自己也不明白。
煩躁，火大。想怒斥她幾句，讓她明白。
“你，你知道自己剛才幹了什麽嗎？”
“艾奇多娜醬，明明，她說撒嬌就行了，這麽做，就行得通，不過，像這樣，討厭，說了討厭的。”
“聽我說！”
“大家都，一起，欺負我。就是，這樣。艾奇多娜醬也是，這樣。這樣，真殘酷……”
“我讓你聽我說話你都不明白嗎！”
昴註意到他為了大吼將肺內的空氣全部擠出，音量也不由得加大。然而這份留意因為他焚身般的盛怒從腦內一掠而過。
之前的苦悶在現在心癢難耐的急躁面前，都不值一提。
畏畏縮縮，磨磨蹭蹭，只會哭著說著重複的話的那張嘴，真想把它堵上。昴心懷的憤怒，苦惱的感情，真想噴薄而出，讓她明白個痛快。
“……在這樣下去，有生命危險哦。”
“嗯！？——”
在這一瞬間，昴的耳邊忽然傳來的輕語讓他恢複理智。
剛才向昴襲來的是缺氧狀態下，窒息前的痛苦，和久久圓睜的雙眼的酸痛。
“啊……啊？？”
“雖然救你不擇手段了點，但你能恢複就好。卡蜜拉，和色欲之‘無貌女神’相對，人會忘記呼吸，更極端的，連心跳都會停滯。”
“哈，哈啊，……，哈。”
難受地吐著唾沫的同時，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的昴開始讓自己的思維開始閃動。
不過，剛才聽到的話的確經過耳朵，傳達到了腦內。
因此昴將袖口擦了擦嘴角，面對理應是一手安排這番鬧劇的元兇，擡起頭來齜著牙。
“你在盤算什麽，……，艾奇多娜。”
受著昴滿是憎惡的視線，白發的魔女輕撫著自己的長發，自然地在桌上擺出以手托腮的動作，
“這還用問？……我是魔女啊。這當然是我設的詭計。”
說著，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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