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他蜷曲在座椅上,埋在圍巾與大衣裡,臉頰凍得發紅,帽沿耷拉在眼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外灰暗的雲翳。
迪克縮起身靠在窗邊的動作像個孩子,姿態自然,毫無令人感受到鋪張或不協調的映像。傑森不覺得迪克的自然是出自於純真,只不過是介於世故與童真之間的隱晦生存方式,既不漠視,卻也不去看清。
但看清又是什麼樣的意思,傑森無法回答。
曾經,他從蝙蝠俠那兒學習到觀望世界的方式,鋒利的彷彿在每一吋高譚的土地都能刺出血花。對於那樣面對世界的清晰,傑森無法用快樂的記憶來形容,但那是他降生以來唯一擁有的觀望。一種難以在白夜正視世界的尖銳,僅是等待夜色將醜惡擦得模糊才得以喘息的沉醉。
和迪克在一起時,傑森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倒不是因為迪克的言行舉止特別成熟,或者他在他們相處的模式中回歸童心,只是一種感覺。
迪克把所夢到的一切都訴說出來,坦蕩而赤裸的,包含也許會讓傑森感到尷尬的細節。他訴說這些細節時使用的語言非常單純,彷彿是在陳述稀鬆平常的日常瑣事,任性地單方面傾倒在傑森身上,即使傑森只是抽著菸,沒說什麼,迪克依然逕自說完,柔軟地退回他的世界裡。
傑森感受不到迪克行為舉止之間的邏輯性,他平靜地眨著眼,細細的,努力呼吸,和迪克一起盯著地鐵窗外閃過的一張張架高廣告電視,看見布魯斯‧韋恩西裝筆挺的形象斷斷續續地閃爍螢光螢幕上。布魯斯壟罩在高譚之上,日裡夜裡肆無忌憚地展現他的表裡姿態,沒有任何事物能擊碎他的存在。
「你提到母親時,我想起她。」傑森覺得窗外粗糙的電子形象將他掏空了,他瞇起雙眼,偏過頭,稍稍靠向坐在靠窗座位的迪克。
「你說你記她記得很清楚。」
「是很清楚。清楚的像她的惡夢和我是一體的一樣。」傑森的聲音沙啞,卻輕飄飄的。
迪克仰頭,臉靠的很近,好像要貼在傑森頸上。
「你可以忘記她。」
「那會幫我擺脫她嗎?」
「不會,但你可以重新築構一個她的樣貌。」
傑森陷入沉默。
「為什麼是母親呢?」迪克問,閉上眼。
「因為母親是孩子眼中的上帝*。」
沒有任何計畫,下了高架鐵路後,迪克突然提到碼頭遊樂園。
傑森很少隨機行事,習慣計畫與彈性發揮五五對分。迪克很顯然並不遵循他的邏輯,但傑森並沒有對他毫無預警的意見提出反對。
迪克在碼頭上挑了打靶遊戲,在懸著琳瑯滿目填充玩具的棚子下拎起玩具槍。
傑森站在他身旁,嘴裡還叼著菸,在迪克打完一輪子彈後,淡淡地說:「你打靶的技術爛透了。」
「我又不是槍枝崇拜者。」迪克掏出零錢,追加次數。
佇立在迪克側邊的傑森嘴上咬著菸,耐心地看完迪克慢條斯理地累積積分。最後,迪克換了一隻玩具兔子,白色的,打著紅色領結,他從店員手中接過填充玩偶後直接塞進傑森懷裡。
「為什麼是兔子?」為何不是鴨子?熊?狐狸?或是狗?
「兔子最像你。」迪克咧嘴笑了,笑得異常燦爛。
傑森挑眉,眼神變得尖銳。
於是迪克湊向他,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內心柔軟的地方很像。隨後喀喀笑著跑開了。
傑森懷裡踹拽著兔子,望著迪克的背影突然有些害怕。
他想到孩子的事情。不只是他意識到自己重新像個孩子,回到不定型的狀態。同時他意識到迪克是個能變為任何形象的人。與演戲或偽裝不同,迪克想變成什麼時就能變成什麼。當他下定決心拋棄布魯斯的過去時,他就能頭也不回地把蝙蝠俠甩進海溝裡。
也許傑森期待看見迪克觸景傷情的模樣,對布魯斯的影像還抱持著依戀,心底深處依然陣陣刺痛。
他把迪克丟下的玩具步槍拿在手裡,木頭把柄有些沉。傑森拿著槍的時候還想著韋恩,計畫著怎麼重新修復一個破損的世界。布魯斯一直都知道迪克的存在。打從一開始。
傑森沒有說,只是看著。迪克把夢境在他眼前完完整整的攤開來,任由傑森緩慢地從中思索是怎他們兩個是如何重疊在一起,彷彿迪克將他的潛意識打開,他們的夢境交疊,界線模糊,像是共用著同樣的記憶與意識。但傑森依然把布魯斯‧韋恩的秘密藏匿在裡側。那些蝙蝠洞的監視錄影跟一篇篇隨著時光流逝更新的地圖標示與記事,放著迪克在高譚市裡溜達,四處碰壁卻不打算伸出援手,飽含支配意識卻懦弱的關懷。
也許老傢伙只是單純知道無濟於事。循線著資料找到迪克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去看著他。去看見他。在高譚,觀看與遺忘都顯得無比艱難。
傑森知道那種艱難是如何幻化為多年來沉積在他心底的苦澀。他並沒有想過繼承,但父母輩給予他的事物總比他所能負荷的要來的多。過去他以為隱忍是源自於對他們的愛,但他愛的方式連自身都感到窒息。
迪克的果斷和他的念舊讓他覺得疼痛。傑森只擅長以他被給予的方式來活,即使是去喜歡一個人也一樣。
迪克回來時手上拿著一隻焦糖蘋果,上頭旋著一圈棉花糖。他見店員神色困惑地望著傑森,順著目光發現傑森手上還抓著槍。
「你有對致命事物成癮的傾向。」迪克說。
「什麼?」傑森挑眉,把木槍歸還。
「吸菸,惹麻煩,」迪克轉身,移到店員聽不見對話的角度。「還有殺人。」
「直接跟間接殺人對我來說並沒有區別。」傑森懷中還摟著兔子,將迪克拉的離攤販更遠些。「體制不公,暴力傷害與持槍殺人的差異不只是偽善?」
「傑森,一個人傷害他人的時候,也在傷害自己。」
「我並沒有感受到那點。」
迪克把手中啃到一半的焦糖蘋果塞進傑森嘴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傑森拿著蘋果,看見夜色漸深下雲層的漂移。
夜晚的高譚下了一陣雷雨,雷後細雨依舊,空氣間瀰漫的濕冷稍稍冷卻了高譚市民活動的熱誠。濃豔的螢光燈隔窗閃著,街上胡鬧的行人卻顯得稀疏。
迪克的單手塞在口袋裡,和傑森並肩站在商店街的遮雨棚下。
「英雄有不戴著面具的時候嗎?」
塑膠遮雨棚下他們依然被風內的細雨打的濕漉漉,迪克自然垂在額前的瀏海上淌著水珠。
傑森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雙手發燙,發冷的衣物間更能意識到迪克身上散發的輻射熱。
「也許只是等著誰來替他脫下面具。」
笑意淺淺地在迪克臉上漾開,在他身後浸著玻璃窗台的雨水綻放出碼頭上迷亂的光,那光華閃爍讓傑森一瞬間愣住了。
「傑森,我覺得你很開心。」
「是、是嗎?」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沒怎麼想著高譚不是嗎?」
傑森遲疑了片刻,他是想要反駁的,卻說不出話來。
他想他的確是喜歡迪克的。但他不懂溫柔,所以連喜歡也變得疼痛了。
*母親是孩子眼中的上帝(Mother is God in the eyes of a child.):源自電影《寂静岭/沉默之丘(slient 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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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原本在兩個月前我就打算寫完的。
原本是預定大綱是08之後再寫一點就要收尾了,但一直不順,卡到昨晚才突然有了進展,寫出來的結果跟原先料想中的不太一樣。
其實原先在寫這篇的時候也在寫另外一篇JayDick的大綱,那時候想著這篇寫了比較多的Dick,那篇就寫比較多Jason的部分吧...一面摸索著對我來說Dick跟Jason的定位和他們的關係是什麼樣子。原本打算寫一些Bruce跟Dick之間的事情,後來想想補平Jason的部分或許比較適合。
想想,其實這篇文章我寫的挺任性的,也很草率。
在這裡對閱讀這篇文章的人表示感謝,我會努力寫完它的 <(_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