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鬱症。
不知從哪聽來的鬼名詞，卻是她此生逃避不了的夢魘。
每當難以名狀的不安侵入骨髓，被遺棄、遺忘的恐懼蔓延四肢，一想到自己的心臟始終不與他人相仿，兀自燃燒著為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目的，讓她焦躁難耐，只能透過發洩尋求解脫……
但是每每發洩完，她又會對被拿來發洩的對象感到抱歉。不應該讓別人承受自己的情緒、不應該如此囂張狂妄……
對不起、抱歉。
表現出類似懺悔的模樣，會讓他人感到舒暢一些嗎？
她始終不敢相信答案、面對真相，明明心已碎裂，既知是自己選擇將虛我的世界變得殘缺不全，她依然不想承認──是自己造就了後果。
※
「好一個少女間愛恨情仇的戲碼。」
身著黑色西裝，就連西裝外套也一絲不苟貼齊身子，一名男子伸出右手輕壓頭頂上那頂高禮帽的帽緣，翹著腳坐在白石石階上。
他帶著邪氣的笑容，愉悅的環視自己努力幾個小時得來的傑作──這是座形如白色希臘式宮殿的空間，聳立的梁柱對稱、並列在兩側，相隔著他堅持的距離，光源則來自宮殿天花板上一團不知名的光球，其光刺眼，將光潔的純白大理石照耀出一片銀霧。在這一塵不染的空間裡，男子好整以暇坐在宮殿最裡頭銀白寶座的旁邊。
「史詩般的遞嬗總是無可避免的，如果說命中注定，又是何方會成為下一代的女皇呢？在命不該絕的時候瀕臨死亡，直叫人惋惜啊。」他的語氣既沉重又略顯玩味，瞇起的雙眼哀傷的仰望著天花板的光球，緩緩站起走下臺階，「我敬愛的洛茲妲雅女皇大人，您放心，小的必會隨命運而去，帶領萬民生生不息……」
他的眼角，滑下晶瑩的淚，隨即用禮帽遮掩住。
「來吧！讓我們開始葬禮吧！點綴的宮殿是多麼美麗、多麼哀戚，在無止盡的心計與人性之後，本該開始的命運之輪，終究轉動了啊！」
「你個神經病給我閉嘴！」猛然一聲怒吼打亂男子興高采烈的演講，「你不是死了嗎？還被分成兩半！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菲爾的意識尚未完全清醒，不知為何在下墜途中昏過去的她，一醒來就聽到一堆亂七八糟的內容，激得她還沒爬起來就張口先聲奪人。
眼前那名男子，怎麼看都是前不久才死透又被拿來當柴燒的蘇士啊！
「我不可能中什麼精神性魔法，所以你肯定是又活過來了，邪門歪道的東西！」菲爾雙腳站穩後，一甩金色馬尾大聲吼著，無緣無故昏過去之後再被令人厭惡的生物叫醒，她現在情緒極為焦躁。
「精神真不錯。」蘇士露齒笑道，「我是不是該正式做個自我介紹呢？」
他摘下高禮帽，彎腰像個英國紳士行了個禮，如老鷹般的雙眼帶著鼠輩的戲謔，虹色的瞳孔在刺眼白光照耀下流轉絢爛光彩。
「歡迎來到命運的終局，菲爾小姐。我是洛茲妲雅女皇身邊最親密的親信，即將在此為您服務，並獻上此生最高貴的祝福……」
「呼哈哈，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可是跟在洛茲妲雅身邊好長一段時間，你這種渣渣要是出現過我怎麼可能沒見過？說謊打一下草稿不然我會把我的肚子笑穿的啊哈哈哈哈！」菲爾毫不客氣的大笑，金絲般的馬尾晃動著，血紅大眼流露不耐與狂妄，「夠了沒？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我大老遠到這邊參加洛茲妲雅的葬禮可不是為了闖關拿寶，如果沒有儀式的話我可不想待太久，你最好現在就開一條路給我走，或者我連你一起燒一條路出去。」
她知道蘇士沒有說謊。
方才在迷宮裡她所感測到的應該就是蘇士，是她所熟悉的味道、魔力跟氣息，但她熟悉的對象應該是洛茲妲雅而不是眼前這個怪胎。
那麼蘇士無庸置疑跟洛茲妲雅有過很深的交情。
可是，她一點也不想把兩者聯想在一起。
「想出去的話，得先進行完儀式，這不是一開始就約定好的嗎？」蘇士的口氣在空氣中輕轉，高禮帽被帶回頭上後藏起他的短髮，嘴角勾出的笑意令人忐忑不安，「雖然說，跟大家的初次見面並非我願就是了。但那也不錯，命運之輪始終在轉動，任誰都逃避不了歷史殘酷的輾壓。」
「歷史的輾壓？呵呵，你當你是誰？如果只會講這種無關緊要的話，你倒是做給我看啊！如果命運牽動的是人的性命，那我可是命運之外的體制喔？」菲爾也笑著，氣勢不輸站在對面的西裝男子。
「人偶菲爾。」蘇士瞇起眼笑得無辜，「我知道的，您可是參加名單中我最敬愛的貴賓呢。」
那瞬間菲爾起了寒顫。
「喂欸，你認真？被你這種傢伙敬愛也太不幸了！」菲爾嫌惡的皺起臉，右手猛地竄出火苗，一把銀劍瞬間出現在她手中，將近一公尺長的劍身閃爍森冷的光澤，「呼呼，你還有話要說嗎？沒有的話，我就動手囉？」
刻意提醒對方只是為了確定有無後招，菲爾此刻已展翅準備攻擊，蓄勢待發的氣勢對蘇士卻絲毫沒有影響。
「難得我將儀式辦在如此美麗的宮殿中，沒想到您居然一點參加意願都沒有嗎？這真是──哎呀！」蘇士靈巧的縱身躍上石階，原處乍現一個窟窿，旁邊還站著剛剛還在遠處的菲爾。
「一點防備意識都沒有哈哈，不就是個渣渣嘛！」菲爾仰頭大笑，銀劍一指蘇士，「我也不需要跟你問出去的方式，等我把你解決掉，出口用火怎樣也燒得出洞來。」
她左手化成火焰，星火點點不停掉落在銀白的大理石上，帶著猖狂的笑意跟滿溢的惡意，那血紅大眼寫盡爭鬥的慾望，空曠的大殿裡，她就像摧毀萬物的惡魔──
「燃盡萬物、血染世界──」
菲爾用力旋身甩出一顆火球直擊蘇士，在火焰沾上黑色西裝的布料前疾飛過去，劍筆直的從蘇士門面長驅而來，下一刻猛然被打歪，銀劍因而歪向蘇士空出的右肩。蘇士往左輕閃，從容的將手放入口袋。
她緊急踩了煞車才不至於摔上寶座。
好像不太對勁。
菲爾收回銀劍，兩手都化成烈焰朝蘇士再度揮去，只見後者輕快的背對著石階往後踩下幾步，然後什麼動作都不做──
火焰在離他幾公分處忽然熄滅。
「什麼？」菲爾傻眼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收回來後還是熊熊烈火，那怎麼……
「菲爾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火熄滅了，只要打在你身上都會熄滅。」菲爾的眼神沉下來，面無表情，「我的火不可能隨便被水撲滅，看你身上也沒有水屬性的能力……」
難道是她看錯了？
菲爾猜準蘇士沒有認真要閃，冷不防再朝他胸膛揮出一拳，這次火焰甚至沒來得及靠近蘇士，再揮出當下瞬間熄滅，驚得她趕忙飛離蘇士，降落在原先昏倒的地面。
「不可能……怎麼可能……」菲爾瞪大眼眸，她的火焰一向都是最有用的攻擊利器……
「呵呵。」蘇士嘲諷似的開口，他泰然自若的整理好服容，手從口袋抽出壓著高禮帽的帽緣，「菲爾小姐，我們應該科普一下……怎樣的空間，會讓火焰熄滅呢？」
「你問這、這是什麼鬼問題！」在她的認知裡，不應該有什麼無法燃燒的生物，除非是虛幻的東西，但剛剛她的火焰甚至還沒碰到蘇士就……
「劇烈的氧化還原，必不可缺的就是氧氣！」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氧氣的重要同等洛茲妲雅女皇的存在，缺一不可！那麼，沒有氧氣的真空，就是當洛茲妲雅女皇大人殞命之時，便降世於東方沙漠的我啊！」
真空的環境下，連聲音都無法傳遞，更別提火焰。
她的確沒思考過這個可能性，真空的能力。
菲爾皺眉，惱怒的絞盡腦汁。
看來只能用銀劍一較高下？要比劍技她頗有自信……
她發出低沉的笑聲。
她在幹嘛啊？
「嗯？」蘇士困惑的歪著頭，稍微往前站了一步。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刺耳的尖聲狂笑剎那響徹整個空間，菲爾用手扯開一直用黑色繃帶罩住的右眼，隨著黑色繃帶緩緩掉落，她發狂似的飛起朝蘇士衝去──殘破的繃帶這才安穩躺在地面。
「荒謬！真空？我才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她大笑，一拳又一腳全化成火焰，在蘇士不停後退的當下胡亂發出攻擊，無數顆火球從她手上四散，以急快的速度衝向四面八方，煞時整個白色宮殿被一片火紅染上，大殿的白色希臘式石柱被火球擊中後開始剝離碎裂。
在金色耀眼與漆黑的相襯，赤紅如仇恨的血色四處紛飛，帶出陣陣熱浪卻止於黑，大肆攻陷著這座銀白宮殿。
蘇士只是輕躍著不斷後退，一點都沒有要阻止菲爾抓狂攻勢的意思，那抹笑容對菲爾來說諷刺意味濃厚……
妳打不到我。
但是我能毀掉你的世界。
「我管這個幹嘛！太愚蠢了！」
她討厭雪色的世界、白色的世界，毫無生機的純白看著就好像虛假的天堂，那才不是她該佇足的地方，更不是任何人的歸屬。
石柱開始坍塌，摔上大理石的瞬間發出劇烈的聲響，碎裂的石頭四濺，劃傷蘇士的側臉和菲爾的雙翅，整個空間開始窒礙難行，卻不妨礙蘇士跟菲爾的移動，天花板竟毫無塌陷的跡象。
而刺眼得直逼人瞇起雙眼的巨大銀白光源依然照亮整個空間。
太討厭了、太可惡了。
她一定是被那群白癡相處太久，才會一時之間想到要戰勝對方並逃出去，甚至顧慮到敵人的實力……
那不像她，那根本不是她。
「嘻哈哈哈哈！」菲爾再度狂笑，她面對蘇士毫不恐懼對方真空的能力，即使打不到對方，落下的石柱確實成為蘇士移動的壓力，他只是透過輕盈的跳躍閃躲攻擊，無論如何總會露出破綻──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人了啊啊啊啊啊！
火焰捲成漩渦，幾乎要將空間裡的氧氣燃燒殆盡。
「這樣好嗎？既然都讓妳這麼無所顧忌的發洩了……」經過無數次閃躲跟跳躍蘇士沒有半點倦意，興致盎然的詢問菲爾，一手插著口袋另一手壓著帽緣以防在行動中掉落。
「可笑！你這是什麼意思？想阻止？認為徒勞無功？有能耐就阻止我！就消滅我啊！」金髮狂亂的在熱浪間翻飛，菲爾小巧的臉蛋寫滿瘋狂與迎向盡頭的愉悅，揮舞的火焰如風般在他們周身旋繞著。
「看來是毀滅享樂型的性格呢……」蘇士一個閃身再次躲掉菲爾的拳頭，雖說火焰對他而言並無威脅性，但他似乎以此為樂。他單腳輕點倒地的石柱躍上寶座，站在銀白座椅扶手上，菲爾的火焰精確地朝蘇士掃去，寶座瞬間被燒熔，高溫把整個寶座燒得一乾二淨。
下一秒，菲爾愣住了。
及時躲掉火焰攻勢的蘇士鬆了口氣。
「我正在想，要是再讓妳玩下去就有點不妙了，不過真的很好玩，我很有興趣再跟妳玩一場……」蘇士走回原先寶座的位置，伸手輕拍那個位置真正放置的東西。
她有點失控。
雖然她現在恢復冷靜，但這不代表她的情緒是平靜的。
「呐吶，菲爾小姐，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那個邪惡的男人掛著不關己事的笑容開口，讓她好想衝上去揍扁他卻動彈不得，「可愛的人偶躁鬱症病發時，還會記得關心過妳的人嗎？還是就像剛剛那樣一把火將生命燒灼殆盡？」
放置在原本是寶座占據的地方的是一個巨大的空管，它藏在石階與寶座間只露出上半部，透明的玻璃成功抵擋火焰撲襲，在那密閉的巨大容器內，有個死命敲打玻璃、吶喊的女子。
她聽不到。
即使這叫喊從她醒來到她打破寶座都持續著，她還是聽不到。
相襯的紅衣、纖細的淺綠，那個被關在裡頭顯得疲倦的女子，是依絲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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