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溶解在深海》

　　※題目出自《文藝三十題》。

　　　

　　　相關新詩歡迎參見：《我們，深海見》

　　《溶解在深海》

　　總算結束了一天的課程，她疲憊地回到住處，把包包隨興放在床邊便整個人撲倒在床上，隔著衣服將內衣解開後便連內衣都懶得脫下來，就開始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來滾去。

　　好累喔──她有些嬌蠻地這樣想著，從早八開始的一整天滿堂實在太折騰人了。

　　滾累了的她大字型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了想，便從裙子的口袋裡掏出手機，俐落地滑開螢幕、打開LINE，找到心裡掛念著的那個名字。

　　「北鼻，在忙嗎？今天晚餐要一起吃嗎？」

　　輸入訊息後，她又嘟起嘴拍了張可愛又俏皮的自拍傳給對方。螢幕上放著的，是她與他甜蜜的合照。

　　想起與對方共度的美好回憶，她不禁看著螢幕上的他的笑容，跟著漾起了不遑多讓的甜美笑靨。

　　然而，靜默的一分鐘過去，她捎去的訊息卻遲遲沒有顯示已讀。

　　三分鐘、五分鐘──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LINE的畫面仍舊靜悄悄的。

　　搞什麼呀。

　　她皺起眉頭，雙手高高捧起手機，用納悶的眼神盯著至今依然沒有傳來對方回應的螢幕，盯著那條五分鐘前送出、還沒有被已讀的訊息，以及正在和她大眼瞪小眼的自拍照。

　　這樣不是令她看起來像笨蛋一樣嘛。

　　在忙什麼啊，為什麼還不讀我訊息、不回我訊息？人家忙了一天，這麼期待著想要跟你一起吃晚餐耶，為什麼沒有在注意手機啊，我這麼想你，你就不能跟我一樣地多想我一點點嗎？

　　她有點不開心了。

　　十分鐘過去，手機螢幕上的訊息還是沒有動靜。

　　她深呼吸了口氣，提醒自己不能為了這種小事情生氣，但還是覺得不開心。

　　關掉手機螢幕，她不悅地把手機放在一旁的桌上，轉身抱住枕頭、把臉用力埋進枕頭裡，聞著自己的髮香。

　　哼，不回就不回、不讀就不讀，不吃晚餐就不吃晚餐呀誰理誰，反正你一點都不想人家對吧──哼，人家要來睡覺了，大笨蛋。

　　她雙手抱緊懷裡的枕頭，試圖敲打自己疲憊的身體、多榨出幾絲讓她忘記男友的不貼心的睡意。

　　但，出自對於始終沒有已讀的訊息的糾結，她壓根兒睡不著。

　　滿腦子都是沒有回覆的訊息、沒有被看見的她的自拍，以及他那令人忐忑不安的靜默。

　　不開心。

　　睡不著。

　　這樣怎麼可能睡得著嘛。

　　半個小時過去，她還是沒能順利地睡去，終究還是焦躁地、氣惱地、卻滿懷期待地又拿起手機，打開。

　　這次有點變化了。

　　她的訊息與自拍照旁邊，多出了小小的「已讀」兩個字。

　　──也就如此而已。

　　他竟然已讀不回。

　　他竟然已讀不回！

　　抿著唇，她再度關上螢幕、將手機用力地放回桌子上，然後轉身繼續將頭埋進枕頭裡，再捲起棉被把自己的頭蓋住。

　　為什麼已讀不回啊！在忙什麼啊？把這麼想你的人家當成什麼了啊？都看到人家的自拍了就不能表示些什麼嗎？笨蛋？

　　……還是，他有什麼必須已讀不回的理由嗎？打工太忙了──嗯、一定是這樣的……怎麼可能嘛！忙到連回訊息都沒空，那還有空看手機？就算沒空回訊息，至少也回我一張貼圖表示心意啊！

　　所以說，果然還是他不像我想他一樣地想我。

　　又或者，其實他在忙別的事？那怎麼會已讀不回呢，既然有空已讀為什麼沒空回人家嘛！

　　還是，他其實在嫌我煩呢？我太黏了嗎？也還好吧，只是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耶，人家還很有誠意地附了一張自拍照給他耶！難不成這個色鬼想看更害羞的照片嗎？哼，變態！

　　這樣會太黏嗎？應該還好吧？應該還好吧？應該還好吧？平常看灑花版跟男女版，明明比我更黏更煩的女人更多耶？

　　……還是，就在我這麼想他的時候，他正忙著跟其他女人約會，所以只有空已讀我、卻沒有空回我？

　　……會這樣嗎？有可能嗎？

　　不可能吧、不會吧，他那麼愛我耶，我也這麼愛他耶，才不會這樣呢……不會吧？他應該跟我愛他一樣愛我吧？嗯──那，為什麼他已讀不回我？

　　到底在忙什麼？在玩遊戲？在打工？還是，其實有了別的女人？

　　一旦有了這種可怕的念頭，就像滴入白開水裡的墨汁一樣，轉眼就在心裡渲染出巨大的可怕想像。

　　……所以，其實他，並沒有像我愛他一樣地愛我嗎。

　　所以還是嫌我煩了嗎？

　　所以還是嫌我太黏了嗎？

　　討厭的感覺。

　　難道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嗎。

　　難道是我太一廂情願了嗎。

　　不開心。

　　不開心。

　　哪怕理智竭力說服自己「也許他只是真的忙到只來得及已讀我」，心裡還是有一塊巨大的陰影，像惡魔在耳邊呢喃著，也許他不愛我了。

　　只要這樣想，就覺得好可怕、好不安。

　　……這種，急切地盼望著一個人的回覆的滋味，彷彿整個人沉到了深海裡頭，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

　　看不見海平面上的光芒，聽不見海潮洶湧的聲音，每一口呼吸，都只有滿滿的寂寞灌進肺葉裡。

　　彷彿，失卻了自己的我，已經溶解在深海。

　　真的是，很討人厭的感覺呢。

　　隨著沾濕枕頭套的淚水，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

　　媽的，今天客人到底在多三小啊？

　　他一邊露出燦爛的營業用笑容面對櫃檯前好像怎麼也不會消失的大排長龍的客人，一邊在心裡抱怨著。

　　應付完一個又來一個，送走了一個下一個馬上跟上，意識好像漸漸從現實中抽離，他只是坐在這個軀殼裡的旁觀者，看著自己的身體宛若傀儡，伴隨著客人、同事與值班經理的呼喚抽動著絲線，機械式地做著單調的工作。

　　點餐、結帳，送餐、補貨，補完貨繼續點餐。週而復始，不知何時才會停止的生產線般的流程。

　　自己這麼努力，是為了做一個更好的男人──他只能這樣告訴自己。

　　想起她可愛的笑容，就覺得自己必須打起精神，去迎接層出不窮的挑戰。

　　沒錯，像她這麼好的女孩子，他是多麼幸運才能和她在一起呢──只要這樣想，就覺得無論是課業也好、工作也好，哪怕人生再艱難、社會再黑暗、同事再討厭、客人再機掰，自己都有繼續奮鬥的動力。

　　為了做一個更好的男人，自己一定要努力才行。

　　因為要是沒有錢的話，就不能帶她出去玩了，也不能買她喜歡的禮物給她了。

　　要是不努力的話，自己沒有足夠的成就，她的爸媽怎麼會願意把她嫁給我呢。

　　一定要更努力才行，工作也好、唸書也好，都要更加努力！

　　雖然覺得打工真的是有夠無聊的，但只要想到她那令他魂牽夢縈的笑容，自己就能夠繼續拼搏下去。

　　只要是為了她就好。

　　現在的她應該剛下課吧？唉，就是因為是下課時間，所以店裡才會忙得不可開交啊，真是──不知道她平安回到家了沒？今天的課怎麼樣，報告還順利嗎？組員沒有雷她、教授沒有刁難她吧？希望她不會太累，嗯。

　　一邊已經完全是讓身體用自然反應去接待客人，他一邊在心裡牽掛著此刻應該剛回到住處的女孩。

　　牽掛著她與他共度的美好回憶，牽掛著她可愛的笑容、她的體溫、她的香味。

　　啊啊、好想她。誰管這些客人的嘴臉啊，真想把制服脫了砸在店長臉上，跟他說老子不做了，然後立刻衝回家緊緊抱住她，享受得來不易的溫存。

　　不過不行，自己必須要做一個更成熟的男人。

　　有了喜歡的人，有了愛的人，有了必須要守護的人──活著的每一天都變得如此光輝燦爛，每一口呼吸都雀躍著過去的自己不曾想像過的活力，讓自己對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充滿期待。

　　期待著將與妳攜手共度的未來，期待著因為有妳而迷人的每一刻可能。

　　好不容易忙到可以抽空回辦公室喝杯水，他一邊讓清涼的水滋潤自己因不斷招呼客人而乾澀的喉嚨，一邊掏出手機，看見她傳來的訊息與可愛的自拍照。

　　「北鼻，在忙嗎？今天晚餐要一起吃嗎？」

　　天啊，妳的自拍照也太可愛了吧──嗯、我女朋友果然是世界上第一可愛的女人！

　　有些幼稚地這麼想著，他還是很幸福地看著螢幕上的她的笑容，雖然似乎是因為剛結束一整天的課而有幾分困倦，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有幾分呆呆的可愛。

　　看著她的照片傻笑了一陣子，直到聽見外頭傳來同事的呼喚，他才連忙回過神來。

　　「喂！又有客人啦，出來接一下！」

　　「知道啦！馬上來！」

　　他看了看手機螢幕上的畫面，晚餐要一起吃嗎──唔，雖然今天大概八點下班，但拖到這麼晚也不太好吧，想到她的肚子餓扁的模樣就覺得很心疼，還是她自己先吃吧？讓她為了我等到我下班才吃飯也太不好意思了。

　　不然他下班再一起去吃宵夜也可以，雖然這樣又會把她餵胖，不過沒關係，他就喜歡她可愛的模樣。

　　嗯，沒錯──他就是這麼喜歡她。

　　「喂！休息夠了沒啊！」

　　「好啦來了啦！」

　　嘖，連好好回個訊息的時間都沒有。

　　又依依不捨地看了她的笑容一眼，他將手機收回口袋裡，重新站回櫃台前面，應對著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還會離峰的人潮。

　　雖然很忙很累，但是只要想到她的笑容，就覺得再忙也值得了。

　　畢竟，他已經在寂寞的茫茫人海裡，與她相遇了啊。

　　他傻氣但幸福的笑容，連櫃檯前的客人都看得有些呆了。

　　　　　＊

　　ED-1

　　「為什麼啊！」

　　他聲嘶力竭的咆哮聲裡，響徹著震耳欲聾的撕心裂肺。

　　他絲毫無法理解地看著她，驚訝地發現他最熟悉的容顏、曾幾何時變得這麼陌生──她可愛淘氣的笑容呢？那為了他而綻放的快樂呢？

　　回想她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話，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那些相互傾訴的甜言蜜語，那些耳鬢廝磨的黏膩情話，那些依偎繾綣的幸福溫暖，那些互相許諾的海誓山盟，怎麼可以就這樣、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樣算什麼啊！

　　他緊握著的拳頭裡，指甲已深深嵌入肉裡，但被她的一句話炸得一片空白的腦袋裡，依然無法組織出應對當下這個情況的能力。

　　哪怕他應付過一千個奧客，也應付不了她驀然說出口的這麼一句話。

　　「不為什麼，就只是我累了而已。」她眉宇間的冰冷，是他不曾想過竟也會出現在她臉上的情緒：「反正從頭到尾，我對你的愛與你對我的愛就沒有對等過吧。」

　　「什麼叫妳累了！不是說好要一直在一起嗎！現在說分手就分手是怎樣！開我玩笑嗎？無理取鬧也有點限度吧！」

　　「不是無理取鬧，我只是累了而已，愛你很累，你知道嗎？」她連語氣都冰冷得讓他惶恐。

　　「愛我很累？我愛妳就不累嗎？不、我愛妳一點也不累啊！為什麼愛我很累？我哪裡對妳不好？我這麼努力、只是為了給妳更好的生活──」

　　「不，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麼，你給的並不是我想要的。」她嘆了口氣，不帶一絲感情地說：「我們就到這裡結束吧，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什麼叫做我給的不是妳要的！妳說清楚啊！所以我給不了的，那個男人就給得起了嗎？為了什麼？就因為他比較有錢他比較高比較帥？就因為我他媽的只是個窮小子所以妳不要了嗎？我他媽的真的不懂──妳們女孩子到底在想什麼！」

　　「就是因為你連這都不懂──所以我們不適合，不是嗎？」

　　「妳有想過讓我搞懂嗎！說劈腿就劈腿的人是妳吧！搞得一副是我的錯是怎樣啊？妳他媽的把我當白癡是不是！妳講清楚啊那妳到底想要什麼我給不起什麼？我、我──喂！喂！」

　　話筒的那一端只傳來規律而死寂的嘟嘟聲。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是只剩下呼吸機能的行屍走肉。

　　活著的每一天都變得如此枯燥乏味，每一口呼吸都讓他覺得灌進肺葉裡的全是沉重的海水，拖著他喪失生存動力的身軀，像要一路墜落到地心一般地沉入海溝裡。

　　天空依然水藍，世界依然燦爛，陽光依然溫暖──但為什麼他無時無刻都覺得好冷，為什麼映入眼簾的每一幕都失去了顏色。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每對卿卿我我走過的情侶，都在勾起他心碎的記憶；即便是空盪的畫面，只要回過頭，就彷彿會看見他與過去的自己擦肩而過，看見自己與某一個自己漸行漸遠，漸漸走到再也沒有交集的地方。

　　……不，與他擦肩而過的，不是過去的自己，而是「過去的『他們』」。

　　都過去了，都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著太過惡意的世界，呼吸著永無止盡的寂寞。

　　曾經只在歌詞裡、小說裡、電影裡讀到過的絕望，他終於明白了是什麼滋味。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想不起來因為有了她的存在而改變格局的未來藍圖該如何修改回屬於他個人的版本，想不起來……想不起來，與她在一起的那個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有勇氣，那麼積極地面對世界。

　　真天真、真幼稚、真愚蠢。

　　他不是一個沒朋友的人，甚至朋友群裡也不乏女孩子，然而有那麼一段時間裡，無論是街道上、店裡、還是學校裡的任何女孩子，還是在FB與IG上看見的女性朋友們的照片，他都會隱隱地想──呵，又是個婊子。

　　曾經最排斥仇女思維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極盡所能地輕蔑地，在噓文裡唾棄一句「母豬母豬，夜裡哭哭。」

　　他覺得這樣不好，他覺得自己正在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但除此之外，他已經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了。

　　──也許每個母豬教徒的身體裡，都住著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他有時會這樣想。

　　別說工作時的單調了，就連活著，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像是工作一樣，僅僅是機械式地醒來、上課、上班、回家、唸書、睡覺。

　　然後在每個醒來的早晨心想，啊、居然這樣也還能活著，人類真是潛力無限的生物。

　　他自嘲地笑著，想起曾經與她相擁入眠的夜晚，想起與她的纏綿與熾熱。

　　而這個房間的早晨，從今以後，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閉上眼睛，不讓怯懦的眼淚流下來，卻還是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斷下沉。

　　彷彿，失卻了自己的他，已經溶解在深海。

　　

　　ED-2

　　「寶貝，我下班囉！抱歉今天工作太忙了，到現在才有空回妳訊息。有想要吃什麼嗎？」

　　「大笨蛋，現在都幾點了！我變胖了你要負責嗎？」

　　「那當然，妳是我女朋友，我不負責誰負責啊？」

　　「……笨蛋，那我要去吃小火鍋！」

　　「哈哈，好啊，我等等去妳家載妳，妳先換衣服吧！」

　　「哼，那我晚上睡你那裡哦？」

　　「來啊。」

　　「笨蛋，工作辛苦了啦，路上小心哦！」

　　「怎麼會辛苦勒，想著妳就不辛苦了啦。那等等見！」

　　「笨蛋北鼻，等你啦！」

　　能在這深沉寂寞的茫茫人海裡遇見彼此，就是此生最大的幸運了。

　　將手機收進口袋裡的她與他，不約而同地這麼想著。

LINE 分享

小屋創作

小說2016-11-22 05:48
[達人專欄] 《溶解在深海》

相關創作

十二你可以再選擇一次

【時間體感錯位差】（中）

《佚名的倚柳望河圖》第二章、古畫

留言

小說2016-11-22 05:48[達人專欄] 《溶解在深海》

相關創作

十二 你可以再選擇一次

【時間體感錯位差】 （中）

《佚名的倚柳望河圖》第二章、古畫

留言

小說2016-11-22 05:48
[達人專欄] 《溶解在深海》

十二你可以再選擇一次

【時間體感錯位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