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二 囚徒
1.
就算像何如那樣精細的人,也會被時間消耗掉應有的敏銳度。一方面,羅森同樣極為小心,讓前者未曾注意到他日漸磨損的手銬。
逃脫的前一日,羅森弄斷煩人的束縛。不過,他花費了一個晚上摸索自己的身體。它好像不是自己的。這裡找不著鏡子,他藉由指頭的觸感來感受腰間傷疤。
他真的復原了。傷癒後不平整的皮膚摸起來是種奇異的觸感。好像碰到一件做工粗糙的木頭製物,當他刮著木紋裡的坑疤……彷彿隨時會有肉身殘屑簌簌掉落。
心情上,他遠比所想像的平靜得多。
羅森希望趕在第二年雪落之前離開,特地算清楚了日子。當天差不多是秋末,山間比往年在住處過的冬日還更冷些。他有點不能適應,主要是這些天來他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但這股寒意也讓他產生了莫名懷念的感覺。
其實羅森生於北方,年少時,都是在與青城不大相同的氣候區域度過。小時的他碰見寒天便會裹上棉襖,返家後放了書包,便自個兒蹲在暖爐邊烤手。
以他的年紀來說,用追憶的口吻敘述這件事還嫌太過可笑。這樣的兒時記憶平常回想起,還帶著某種羞恥感。所以羅森很少很少回憶,到了這最重要的一天,才像終於找到合適的時機。
潦草地帶過一些瑣碎舊事。回到現實,如同他大略估算,日正當頭的時分,鐵皮屋外準時響起大門拉開的聲響。
羅森伏在門邊,瞬間繃緊了身體。手中死握一把他在倉庫藏了許久的瑞士軍刀。
何如的步伐依然輕盈,但他似乎扯著另外一個人。門外的腳步聲拖在地上行走,有女性的抽泣聲。該死!羅森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推敲。從細微的聲響判斷,何如的行走節奏並不流暢。
他在前,女人在後、他在後,女人在前……
是後者。他會因此而刺不中何如的!
鐵皮屋的門也即將被打開,羅森來不及藏,便把軍刀快速按進口袋裡。原本緊繃如弦線的身體快速放鬆,每一寸肌肉,都回到最自然的狀態。
啪!何如推門而入。
他前面走著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子,縱然矮小,也確實擋住了那人胸腹的部份。羅森暗自嚥了口唾沫。盯著似乎因他太靠近門邊而面露些許訝然的何如,視線對上,後者反射地揚起唇角。
「早安呀,前輩。」
羅森並無動作。對方鬆懈警惕,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蹌踉地往前了幾步,側過頭,「咚」地一聲跪倒。
何如拍了拍手,悠哉地掏出菸。羅森慢慢移動擱在身後的手指,一公尺,他離對他缺少防備的目標只有這樣致命的距離。
指頭碰到了刀鋒,順著銳利的觸感摸到了刀柄。嗚、嗚嘎……女人還在哭,羅森瞄了她一眼,對上的那雙眼睛深陷於兩個黑洞中,像具骷髏般,張大的嘴露出發黃的牙齒,猛然,她從齒間迸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有刀!」
拉長的尾音拖出一串粗啞的音節。何如的笑容凝結了,還沒抽上半口的香菸,下一秒已從他手裡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口袋手槍,上膛、猛扣扳機,炸開的槍響卻出於控制外地揚高,從屋頂擦出噴濺的星火。一顆子彈隨著反射線彈回地面,不偏不倚,戲劇化穿入女人張大的口中。
羅森出現在何如眼前,那記踢擊不但讓槍口偏移準心,還踢斷了對方的腕骨。慢了半拍,手腕的劇痛才傳達至大腦,何如的太陽穴隨即又挨了一記重踢,手槍脫手,他整個人跟著摔到地上。
砰!後腦撞上門檻,他的右手彎曲變形,位移的骨頭突出了皮膚。羅森當然不會就這麼罷手,只見快速落下的刀鋒,何如在有限的空間內勉強翻了半圈,才險險避過。
餘光掃見那白色的身影,沾染腥氣,恍惚才是應有的樣子。從頭到尾羅森臉上都帶著僵硬的冷漠,今天,是他會拿到離開這裡的資格。
後退半步,他像在等何如自己爬起來。高高在上地注視獵物,手裡的獵刀隱隱反光。
劇痛傳遍全身,何如換了幾次氣,用完好的那隻手撐起身體。砰!隨之而來的猛踢瞄準他的右胸,「嘔」的一聲,他維持住了平衡,嘴裡卻衝出了一股子血腥。
他還能打,但再對峙下去也能預見最後結果。不需要歸結,一開始便就如此,何如知道、他從很多年前就知道,他永遠不如羅森。
沒再試圖移動。
慢慢抬眼看向殺手前輩。他想,也許人人都能成為那位黑色死神。但只有那個人會撐過所有折磨,重傷再爬起,卸下漠然背後、還是同一張臉。
「喂喂,你到底要不要起來?」
何如突然無聲地笑了。
他呸出血沫,從地上一躍而起,手肘撞向刀口,斷手硬是朝羅森揮出拳頭。對方矮身一躲,將右腿掃出。何如失去重心時順勢下壓,卻把肘關節撞向刀鋒,再次跌下去以前,刀尖刺入他的軟骨組織。
他改變身體的角度擋開羅森,如同草船借箭,但他用的可是自己的肉身。
短刀易主!
羅森被迫放開刀柄,他沒料到這一著,取捨之下決定先拉開距離。何如忍痛以手臂撥出武器,刀鋒在他臂上拉出長長的口子。短刀落地後被他閃電般地出手拿起,反轉手腕反指向原本的主人。
大量鮮血噴得滿地都是。羅森一腳往後,腳跟碰上了女人的屍身。他擺出架勢準備應付何如接下來的動作,刀尖抬起,他的雙腿正要蹬出……
寒光驟然閃現,接著映入眼簾的,卻是令人極為錯愕的一幕。
何如把手裡的刀鋒,狠狠地扎進自己的脖頸!
甚至可以聽見金屬削開神經與血管的聲音。咕嚕的水聲、血水浸入氣管的嗆咳,在這瞬間,羅森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這小子是不是瘋了?
何如慢慢倒下,頸動脈噴出的血像不要錢的廉價顏料一樣大片散開。羅森的臉頰也濺上了溫熱血珠,他瞪著何如,那傢伙在他眼前,自殺了。
「咳、在下……還是不願意……死在前輩手上。」
這是他最後吐出的話。沒有馬上斷氣,血足足流了兩分鐘,羅森才見到何如放大的瞳孔。這人臨終居然還在笑。
「你媽的懦夫!」
羅森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忍不住大罵,結果只有自己的聲音在空蕩的鐵皮屋裡回響。他頓時氣結,一屁股坐到地上,血水擴散的速度變慢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出現一個個小水坑。
他不禁望向臥倒在血窪中央的何如。媽的,結束了,竟然就這樣結束了。
或許該花幾分鐘為自己感到高興,畢竟他好久沒這麼暢快過……或許吧。羅森並未感到一絲一毫的喜悅,他想了想原因,可能是因為被關太久、外表又變成這副白糊糊的樣子吧。
真讓人不爽。羅森用鼻子噴了口氣,休息片刻後,才懶洋洋地起身。不知道他的車被當廢棄物清理掉了沒有?他可是一直好好保管著車鑰匙,希望回去的路程不要太艱難。
回去吧。如果他的住處還沒被哪個不懷好意的鄰居佔領、導致他回家還得再跟人打一架,他一定要好好洗個澡,然後把家裡積灰的角落清理清理。
「呼。」
羅森邁步向外走,經過死去的何如,他停頓一下,微微彎身,把對方死不瞑目的眼睛輕輕闔上。
走出倉庫。外頭的陽光,竟有點溫暖的感覺。
2.
門還沒開,已經聽得見屋裡什麼東西抓著門板的聲音,大白從信箱裡抽出幾張廣告傳單,順手折進從市場帶回來的塑膠袋。除了吃的以外,他這次還多買了一包狗零食,轉動鑰匙時,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點笑。
一踏入門內,便有個黑色的身影撲上來、差點把他撞倒。
「喂!」
大白喝斥了聲,脫下斗篷,蹲下來摸了摸總算安靜下來的小黑。牠已經長成了一隻大型犬,純色的皮毛在大白的照顧下帶著一種油亮的光澤。摸在手裡,質地柔軟蓬鬆。
表達完親暱後,小黑便探頭去聞地上的零食。大白放下東西,先給牠的水碗添了水。把碗放回門邊的靠牆處,看小黑轉移注意力、扭頭喝水的樣子,他便會想起數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
大概是附近鄰居,在後巷垃圾堆放了餵毒的罐頭。大白照例去餵狗時,四隻流浪犬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小黑。他冒險將牠送醫,所幸狗是活了回來,只是大白不敢繼續放牠在外,便乾脆帶回住處。
羅森當初可能已經買下了這間屋子,所以也從不見房東來催繳租金。大白極力避免與外人接觸,一個人過的日子,倒也少有得平靜。
最初幾個月的疑惑隨著時間淡去,他猜羅森在那次任務中死了。他並未產生多少難過的情緒,會意過來時,離羅森消失的時間已相隔數月。他調整了部分的生活習慣、另一些照舊,小黑的存在算是前者的代表。
「好了,乖。」
小黑注意到大白拿起零食,又放棄水碗蹦到他腳邊。呈杏仁狀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抬起前爪、在大白褲管上懇求般地抓了抓。
大白笑著搖了搖頭,通常這時候小黑便會肚子向上,倒在地上打滾。左右揮舞前肢以示自己受到莫大委屈,直到發現大白不理牠,才翻身哼嘰嘰地趴倒。
但今日似乎有什麼異常狀況。大白才要跨步,小黑的耳朵便突然豎了起來。牠轉向門口,腦袋放低,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著向反方向蓄力,像準備朝某樣東西衝出攻擊……
大白頓住了,不明所以地望著大門。外面的鐵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但也有可能是樓上鄰居。他沒明白小黑為什麼突然警戒起來,就聽見嗚嗚低吼、腳邊的大狗露出滿口利牙。
耳邊傳來鑰匙轉動的輕響,竟對著眼前的門。心臟猛然一跳,會是那些商人嗎?大白反射地想去找羅森藏在床頭暗櫃的槍。可他立刻想到,該死的他沒找到過彈夾。鎖「喀」地開了,他只能僵硬地定在原地。
大門被推開、白色的人影出現在門後。嗖!小黑向前撲出去。
「等……」
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大白便看見一隻腳從眼前飛快地踢出。小黑短促地哀號了聲,整隻狗向大白摔過來,撞到身上、他也重心不穩地向後跌。
視野像快速滑動的鏡頭,伴隨後腦著地的痛處晃了一下。小黑落地後還轉身想再撲出,大白顧不上他剛才差點摔散了骨頭,一把抱住狗,阻止牠繼續攻擊。
「小黑,別動!」
定格在眼前的是羅森慘白的臉。大白扭頭避開小黑揮動的前爪,在地上看著歷劫歸來的殺手。羅森的樣子顯得相當狼狽,上半身讓人一眼便能察覺他受的傷。磨損的長褲、凌亂的頭髮與一雙赤足……
但最顯眼的,還是那褪了色的皮膚。
大白足足花掉快半分鐘才反應過來,羅森,變得和他一樣了。
「這是什麼?」
「小黑,後巷的狗。」
「你帶牠回來幹什麼?」
羅森看著平靜下來的動物,冷冷地拋出問題。他的反應讓大白微感詫異,甚至蓋過了對羅森經歷的好奇。但他很快將之歸咎於對方剛脫離險境後的不愉快。別開臉,他把思緒轉了過來,試著緩解凍結的氣氛。
「養便便。」
可羅森沒有笑。
他大力地摔上門,走入屋內,硬作沉穩的步伐不受控制地顫動,似乎隨時要摔倒。被囚禁太久的虛弱使羅森力不從心,他直直走向浴室,大白也從地上爬起來,推開小黑、快步趕到他身後。
「走慢一點,我扶你。」
「我自己可以。」
羅森提高了音量,偏偏腳下同時踩到了小黑的橡膠玩具。可笑的一聲嗶響,羅森蹌踉了兩步,大白即時伸手拉住他上臂,才讓他免於跌倒的命運。
一拉之下,大白察覺另一人的身體異常冰涼。
小黑湊了過來,已經忘記幾分鐘前被踹的那一腳。牠搖著尾巴靠近羅森,用顫動的鼻子不停嗅聞對方腳踝。
羅森縮了一下,神色旋即變得更冷了些。他抬頭瞪向大白,同時反手緊扣住後者的手臂。
「誰讓你帶東西回家的?」
「我本來只是想幫你餵狗,可是附近有人投毒。其它的已經全死了。」
「干我屁事啊!這是我家,我沒說我要在這裡養狗!」
大白也動怒了,羅森終於回來,可舉止像換了個人。那傢伙脾氣的確不好,但大白記得,他曾說他為了將野狗送醫、被咬傷也沒當一回事。
怎麼離開這麼久,回來還這副樣子?
那些疑問是不會被說出來的。怒氣驅使下,大白只對羅森吼出了可能再次傷及對方的話。
「你消失了快一年!」
羅森頓了幾秒,倏地扯開一抹冷笑。他加重手裡的力道、如同要掐碎大白的手臂,大白也不甘示弱,以同樣的方式回敬了他。
「搞清楚,這是我的地方、你也只是我的東西!」
「但你現在需要我。」
「我需要你?」
羅森用譏諷的口氣重複了大白的話。他從倉庫一路找下山,開車回來,連東西都沒吃。發抖的腿硬是支撐著,但身體早就疲憊不堪。
「我當然不需要你。」
大白乾脆放開了他、退後到一米外。羅森也鬆開手,一步一步走向浴室,砰!他在門前又差點摔下去,強撐著走到洗手臺前,他得扶著牆,用劇烈發抖的手旋開水龍頭。
他想洗臉。大白看著他彎腰、背部同隆起的山丘,肩胛骨在曲線上又突兀地作了不一樣的弧度,他瘦好多。所有的肌肉都萎縮一般地凹陷下塌。
不知他到底遇上了什麼。大白哽了下,突然有些不忍。方才的怒火很快地煙消雲散,他想上前,剛移動半步卻又停下。他就這麼站在外頭,看羅森洗臉洗得幾乎把全身都弄溼了。
頑固如他,也許真不想要憐憫或幫助。
「別過去。」
小黑從大白腳邊擦身而過,想往浴室去、被他輕聲制止。他又看了羅森一眼,才帶著狗往旁邊的房間走,正要開門,忽地聽見那頭某種類似野獸呼號的低沉哀鳴。
大白碰了下小黑的頭,引開牠的注意力。自己則假裝沒聽見,按照正常的速度走進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