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入船艙內，船艙隨著江面波濤輕輕搖晃，暖和又輕飄飄的感覺奇妙又不真實。趙靈兒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外頭喧囂著船夫水手工作的吆喝聲，她知道自己睡過頭了。
昨晚的事她還有那麼一點印象，殭屍從船邊看不見的死角爬上甲板，帶著腐肉的惡臭與一團黑氣撲面而來，措手不及之下趙靈兒瞬間就被制伏了。身為女媧傳人，卻輕易被區區一個屍妖給制伏，實在太說不去了。
如果不振作起來的話，是做不了任何事情的，趙靈兒如此想道。但是李逍遙沒有陪在她身邊，她就像在這滾滾紅塵中失去了倚靠，整個人都不安穩了。趙靈兒搖搖頭，將這個軟弱的想法驅出腦外，梳洗整理一番後走出房門外。
船上所有人都已經開始一天的工作，夏侯韜照例對著地板上發光的法陣，與其中喚出的不同人影對話，眉頭鎖成個川字型就沒再舒展開過；夏侯彰聽取門下弟子不同的報告，然後給出適當的命令；小翠見靈兒醒了，連忙吩咐下人拿些吃食上來。一艘船上每個人各司其職、相互合作的樣子，再度顯得她很無用似的，如此窩囊，也枉稱為女媧後人了。
找到娘親、拯救魔界的水脈、當然還有好好生下腹中的孩子，趙靈兒暗暗告誡自己，還有這麼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定要快點變得更堅強不可。
「人蔘、雪蓮子、銀杏子、何首烏、鹿茸、活鯉魚……」小翠曲著手指一項一項數道，然後接過夏侯彰遞來的銀兩，欠身一禮。「是，老爺，小翠立刻就去。」
「附近沒得買的話，就吩咐門下弟子想辦法去找些回來，你不用那麼辛苦到處奔波。剩下的銀兩想買什麼就買吧，全都歸你。」
「是。」小翠沒有像尋常僕婢那樣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一如往常恭謹地應了一聲就出去了。
「夏侯門主。」趙靈兒上前打了聲招呼。「小翠姐姐出去買東西啊？」
「是啊。」那些東西其實是要作為藥引給趙靈兒入藥的，不過夏侯彰略過不提。「趙姑娘睡得還好嗎？昨夜屍妖襲擊，情況可真兇險。」
「這都要感謝門主及時相救，靈兒才能保住性命，唉……都怪我太沒用了，不過是一隻屍妖……」
「姑娘太苛求自己了，肚子裡還帶著個小娃呢。」夏侯彰笑道：「小翠跟我說姑娘是被突襲，否則區區屍妖也傷不了趙姑娘吧。」
夏侯彰有意勸慰她，趙靈兒只是嘆了口氣，低下了頭。如果同個普通的姑娘家一樣弱小，那還如何做得女媧族呢？
「夜晚的潮水的確引人幽思，趙姑娘是有心人，貪看了也是可以理解。不過既然你內心思慕李少俠，為何非要勉強自己呢？」
因緣際會，夏侯彰對李逍遙的第一印象實在稱不上良好，因此在蘇州那時不假思索就帶著趙靈兒離開了。趙靈兒不過是個初涉江湖的小姑娘，什麼心思多半都寫在臉上，用猜的也能猜到趙靈兒八成是看江水看的恍神了才輕易被偷襲成功。
既然李逍遙能得趙靈兒如此青睞，那定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優點吧，對夏侯彰來說知道這點就夠了。
「想說什麼、想做什麼，就說出來、就去做，哪來這諸多顧慮？明明捨不得卻要裝成捨得，然後難過了才去跟小翠撒嬌，不是很蠢嗎？窮盡心力輾轉壓抑、行事與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馳，就算看起來再怎麼堅強也是假的，都是在浪費時間。」
打離開自幼生活的仙靈島之後，趙靈兒再難以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般，天真無憂地活著。傳承自神的血脈，護祐萬民的女媧族，雖還有些懵懂，她也隱約知道這使命有多沉重；隱約知道姥姥臨死前鄭重叮囑的事情，不管她有沒有福氣能得李逍遙陪伴，都是要去完成的。
「夏侯門主，換作是你，難道就能接受妻子是蛇妖嗎？」趙靈兒知道大多數人都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她的父王才這樣狠心地對待母親。「若是那位林家堡的大小姐，就可以陪他仗劍江湖；若是普通的一個姑娘家，也能與他相守相依、為他生兒育女。而我蛇妖之身，不過是給他招來世人的非議。」
「若是有一天，到了需要我挺身而出的時候了，留下他一人該怎麼辦呢？」
「這個嘛……天各有命，夫妻中誰要先對方而去是誰都料不定的，你以為女媧後人難免犧牲自我，誰又能說會不會是李少俠先……」夏侯彰本想說難保是李逍遙先翹辮子，但一想禍從口出，假咳了兩聲連忙改口：「先、呃……這個，仙劍奇俠，少年英雄，就這麼替你擺平了那些風風雨雨，從此天下太平無災，你和李少俠就白頭偕老了。」
「咦……？」
「至於蛇妖，跟其他人接不接受有什麼關係，李少俠能接受不就好了嗎？」
「對……對啊，跟其他人有什麼關係呢……」
「即使他因此厭棄你，那麼你至少也對他坦承過一回。」
趙靈兒心中本就想念李逍遙，這下子更是給夏侯彰哄得一愣一愣，似乎也受到了鼓舞，有些怯怯地開口道：「那……那麼，夏侯門主，我、我果然還是想再見逍遙哥哥一面，對不起這樣反反覆覆的，可以為我將船掉頭嗎？」
「這才像話！」夏侯彰面露讚許的笑容，這一側兩人積極正面、充滿士氣的同時，還窩在另一頭跟南宮煌講話的夏侯韜那邊似乎也有了進展。
遠在室韋的南宮煌有些莫名奇妙，搞不懂他方才講的話到底有哪裡值得夏侯韜這樣突然眼睛一亮，精神都來了。
「你的意思是……」夏侯韜平時總是看來溫良無害的微笑一時透露出了點狡詐的味道「蜀山仙劍派的掌門，此刻不在蜀山？」
「唔……說的也是呢！」南宮煌恍然大悟，自嘆不如。
他一開始只表達了神農鼎之事依舊受阻，然後告訴夏侯韜獨孤掌門下山收妖，似乎去了江南一帶，提醒他們小心行事。沒想到聽在夏侯韜耳裡，重點就完全不同了。
南宮煌只不過是有一點小聰明，平時拿來唬唬溫慧行得通，但不是那種能夠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謀士軍師類型。現在夏侯韜一語道破，才發覺這說不定是個難得一見、對神農鼎下手的好時機。
南宮煌正想說點什麼，卻見夏侯韜已經一手支著腦袋陷入沉思，微微瞇起的雙眼看來頗像一隻狐狸，他便先將話吞了回去。過了好半晌，連後面的夏侯彰及趙靈兒都圍過來，夏侯韜依然只有面部些微的表情變化，看不出什麼端倪。
這個半大的姑娘就是趙靈兒？南宮煌打量著趙靈兒，他印象中的林青兒都還只是個跟他拿點心果腹的稚齡女童，沒想到歲月如梭，連林青兒的女兒都已經這麼大了。
過了好半晌，夏侯韜終於吁了一口氣，歛起方才喜出望外的表情，緩緩開口道：「若要藉機奪取神農鼎其實不難，難在取鼎之後，如何躲避蜀山的追緝。神農鼎是蜀山三大神器，一朝丟失，蜀山定會傾全力將之追回。屆時我們無論是要前往苗疆、或是尋找水靈珠，若是一邊還要顧慮蜀山會很麻煩。」
「可是若先解決苗疆與水靈珠的問題，待到那時獨孤掌門肯定又回到蜀山坐鎮了，豈非錯過一個好時機？」
夏侯韜微笑道：「這機會自是要把握的。」說著他眼神稍稍往旁飄移，似乎是又再考慮什麼，然後才對南宮煌說道：「可否請南宮國師替我傳句話？」
兩人吱吱喳喳又開始討論個沒完，不一會兒又一起發出幾聲竊笑，看著實在給人一種狐狸的聯想，只不過一頭是狼、另一頭是夜叉。
趙靈兒樸實單純，不擅長去籌劃什麼計謀，夏侯彰則是有了這兩個滿腦子鬼主意的傢伙，樂得不用動腦想這些複雜的事。船現在停在某個小村莊的渡口邊，等會兒還要繼續上路，要出去逛逛就只能趁現在了。
踏上久違的陸地，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很湊巧地遇到了早上下船買東西的小翠。小翠撐著傘，手裡提著竹籃正要回去。小翠看見兩人，上前打了聲招呼，說東西都已經買好了，竹籃裡交代她買的物品果然一樣不少，剩下的銀兩她給自己買了雙新鞋。
即使是夏侯彰這種對女子身上行頭從不上心的男人，都能一眼看出，這雙新鞋還不如現在小翠腳上穿著的繡花鞋精巧好看，但款式耐穿耐磨得多。誠然小翠嘴上抱怨連連，真正的心意由此就可見一斑。夏侯彰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要稱讚幾句小翠忠心耿耿、其志可嘉、還是該立刻先去訓斥二弟一頓，令其替小翠加薪比較好。
小翠皺著眉看著眼前兩人說道：「呃……老爺、趙姑娘？你們幹麻露出這種表情？」她尷尬地連忙解釋：「奴婢只是覺得若再遇上殭屍，穿著這雙鞋跑得更快些罷了！不是真想陪您們出生入死的意思呀！趙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千萬別玩感動落淚這招啊！你有心思感動，還不如替我勸勸老爺，放我回明州吧！」
小翠心想早知會被如此誤解，她一早實在應該乾脆寫封遺書之類的博取同情才對。「現……現在把這雙鞋退回去還來得及嗎？」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夏侯彰厚實的手掌拍在她肩上，像是交付了什麼沉重的信任。「二弟慧眼識人，如此忠貞之僕難得可貴，今後可要倚仗你了。」
「哈哈，老爺，連您也跟著二老爺戲弄我呢，您該知道我真的幫不上什麼的吧……」
「沒這回事呦。」趙靈兒不知是在起鬨還是真心稱讚，臉上漾著她一貫純真燦爛的笑容。「小翠姐姐真的很會照顧人呢，我一直覺得跟你相處好愉快，好像我真正的姊姊一樣。」
「……。」
「這下你知道了吧？」夏侯彰大笑著準備再調侃她幾句，冷不防一隻殭屍就冒了出來，並且用與其僵硬肢體不相符的快速步伐向三人奔來。
小翠及趙靈兒背對著江面，只看到夏侯彰猛然拔劍，一個步伐繞過兩人，流暢的斬擊劈下，耳裡就傳來了屍妖死前的慘叫。屍體倒地那「咚」地一聲使小翠身子陡然一震，雖沒看見也隱約知道了那是什麼，寒毛根根豎起。
「嘿──」趙靈兒轉頭看了倒在地上的殭屍一眼，白皙纖指結起法印，一團熾熱的火燄「唰」地從屍體身上竄起，霎那間將屍體連同其上的屍毒及魔氣都燒成飛灰，烈焰散去之後，只餘下乾淨的焦黑土壤。
「鬼類屬陰，現在烈日當空卻仍有殭屍橫行，看來果然如二門主所說，非同尋常。」趙靈兒說道。「若是墓穴中陰氣聚匯，導致無法超生、眷戀生前凡軀，這類亡魂附體的殭屍必定無法在陽氣鼎盛的此時在外遊蕩，操控屍妖的果然令有其人。」
趙靈兒左右張望，幸好這渡口附近不過幾戶漁家，沒什麼人煙。
「那前頭的村子不也可能跑進幾隻殭屍嗎？不如我們去巡一遍吧。」夏侯彰提議道。「小翠，這裡你也幫不上忙，先回去吧。」
小翠聽到這一句話如釋重負，露出了夏侯彰今早賞賜她零錢時所沒有的開心表情，答道：「是，就依老爺的意思！」
夏侯彰與趙靈兒與喜不自勝的小翠道別之後，往村子的方向行去。小翠雖高興，也沒有忘記侍女的本分，目送了自家主子離開之後才轉身準備回船上。
殭屍白日在村子裡橫行的慘劇就算是戲文裡也不多見，夏侯彰與趙靈兒在這個小村子中繞著圈子，也沒看見什麼異常。村子很小，很快便要繞完了，剩下一些居住在村子外圍偏遠地方的樵夫或獵戶，就不是他們能一一顧及的範圍了。
「大哥，你們兩個怎麼跑這麼遠了？」沒想到最後出現的不是殭屍，而是他的二弟，不顯眼的某處樹蔭下，地上冒出了一圈光芒，夏侯韜的身影跟著出現在其中。
「──！」夏侯彰有些嚇到，四處張望有無被村民目擊。「平時看你用法術沒感覺，真的從我面前冒出來還挺嚇人，你這個樣子從樹底下冒出來，看起來好像被埋在樹底下的冤鬼。」
夏侯韜看了看幻形術之所在，旁邊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樹，而他就站在樹根之上，果然是有幾分陰森。「尋常的樹下盤根錯節，怎能埋得下屍體？樹下亡魂不過是騙小孩的。」
「離題了，我與南宮國師得出一計，或可從蜀山取走神農鼎，不過嘛……可不可行得先看看才知道，當然手段也稱不上正當，一言難盡，姑且先聽我說吧。」
「賣什麼關子，說吧。」
「呵，是這樣的……」
小翠在夏侯彰及趙靈兒離開後本是打算立刻回船的，她一個沒有武功也沒有法術傍身的丫鬟，自己一個人到處走多危險啊。
如果說殭屍都是從水底爬出來的話，那麼從渡口邊要回走回船上的這段路，說不定反而是最危險的！小翠走得戰戰兢兢，又突然想到，既然殭屍是在水底，那跟著夏侯彰及趙靈兒在遠離水邊的村子裡轉轉不是反而安全嗎？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幸而也沒能煩惱太久，渡口邊駛來一艘小舟，從舟上跳下來的一男一女叫住了她。
「這位姑娘，敢問是夏侯家的人嗎？有沒有看見一位容貌清麗的藍裳少女，她叫做趙靈兒。」
「唔……」叫做趙靈兒的藍裳少女才正往村裡邊去呢，小翠心裏這麼想，卻沒有立刻回答，只先打量了兩人一眼。男的面容頗俊，除此之外沒什麼稀奇，女的卻赫然是林家堡千金林月如！
這麼一來這男的十有八九就是李逍遙了？夏侯世家的人大多身穿紅裳，且夏侯家富甲一方，連帶著身為侍女的小翠都穿得光鮮體面，這鄉野村莊裡出現個華服侍女根本不尋常，看來她的身分也不必藏了。
「是林大小姐？」小翠瞄了一眼來時方向，夏侯彰與趙靈兒早就不見人影，她試探地問到：「敢問這又是哪位呢？趙姑娘現下是我家老爺的客人，不知您與趙姑娘是什麼關係？」
「真的嗎？靈兒真的在這裡？」李逍遙笑逐顏開。「我叫作李逍遙，是靈兒的丈夫。」
林月如聽見丈夫二字，不禁悄悄帶著醋意嘟起了唇，小翠則是瞄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既然如此，我家二老爺現在正在船上，不如二位先隨我上船詳談吧。」
「好啊，那麻煩姑娘引路了。」李逍遙爽快道。
「豈敢。」小翠轉頭引路，帶他們到夏侯家的船上。她與趙靈兒相處數日，總是偏心趙靈兒的，只想著這個李逍遙連妻子懷孕都渾然不知，出門找老婆還帶著別的女人，真真是匪夷所思，不知到底有什麼好，能令趙靈兒如此念念不忘。
不過他特地追了這麼長一段路來找趙靈兒，也證明李逍遙的確是個重感情的男子，並非貪圖富貴、攀龍附鳳的小人，為此小翠又替趙靈兒高興起來。
「月如妹子。」李逍遙小聲說道，雖看不見小翠表情，他卻能感覺小翠態度似乎有那麼點怪。「這姑娘剛剛是不是在瞄我啊？」
「是嗎？」林月如並未在意這些細節。
「你瞧，她剛才回頭的時候是不是瞪了我一眼？」李逍遙咀嚼著叼在嘴裡的草根，有些困惑。
「嘻，肯定是你這一臉輕佻樣，所以人家不開心了。」林月如順口調侃道。
「這……哪有的事……」林月如慣愛與他鬥嘴，李逍遙也早習慣了，既然想不出原因，他也只好聳聳肩就這麼算了，跟著小翠走上夏侯家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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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劍為情牽，不辭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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