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
陽光依然耀眼，空氣依舊溫暖；只不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從海面吹上來陣陣冷風。
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莉古莉亞海(Mar Ligure)的海面顯得閃閃發光，蔚藍的天空則晴朗無雲。
放眼望去，一座小鎮沿著蜿蜒的地中海海岸線而建，沿著海岸線錯落分佈。
一面是陡峭的岩石山脈，另一面則是碧藍的海。人們就這麼在崎嶇懸崖上蓋出一棟又一棟房子，開墾一處又一處葡萄園，山壁和海水位於它們正下方。海水拍擊的高聳的岩石，破浪的聲勢相當驚人，但又在下一瞬間沒入海中，消失無息。
小鎮與陡峭地形比鄰而居的這份景緻，不僅僅展現出人類對毒度險惡、破碎不堪的地勢的征服，更生動記述了過去1000年以來長期定居居民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朔到羅馬人仍統治這塊土地的時期。
無論看過多少遍，這一幅美景總是令人感到驚艷不已，彷若永遠也看不膩。
縱使是對於從小在此長大此的喬瓦尼(Giovanni)來說，他亦是如此地思考著。
這算是某種報酬吧？
此時此刻，這名正值二十歲的青年一邊坐在葡萄園的斜坡上，一邊胡思亂想著。
不是報酬，應該說是補償……這充其量是一種慰藉而已。
海風輕輕吹動青年前額的髮梢，讓喬瓦尼不禁瞇起雙眸。每當他感到疲憊不堪的時候，就會爬葡萄園的最高處眺望海景，一掃而空心中的陰霾。
位於烏黑色的髮絲下的，是一張眉清目秀、五官深邃的青年臉蛋。由於長時間在葡萄園工作的緣故，他的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身材高挑卻不健壯。
但青年雙手上的粗繭，默默道出他身為農夫身分。
自從懂事以後，喬瓦尼就隨著父母親到葡萄園裡工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不辭辛勞的在烈日或冷天下耕作或製作葡萄酒，只為了下一餐的溫飽，以及定期繳稅和租金給這裏的地主。
他出生為一屆農民，一輩子也都將以農民的身分活下去；無論再怎麼努力工作，都無法成為地主或貴族。
對於這鐵一般的事實，喬瓦尼沒有多少怨言；至少，他是一位自由人，而非農奴或奴隸。
雖然雙手長滿耕作留下的粗繭，卻是他緊抓幸福的小確幸。
因為—
「喬尼！！！！！！！」
銀鈴般的嗓音，打斷了喬瓦尼的思緒。
青年回過頭，正好看見一位褐髮少女從身後走過來。
她身上的衣裳很簡陋，就只是一件粗布織成的灰黑色裙裝。不過，少女那張鵝蛋剛好襯托出鮮豔髮色和清秀五官，半長的頭髮則綁成辮子垂在肩膀上，讓她的容貌更為鮮明。此刻脂粉未施，看起來才十五歲左右，透露出一股純樸且甜美的氣質。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這名褐髮少女的身形消瘦，比起纖瘦更接近營養不良。
即便如此，眼前這名少女依然是喬瓦尼的幸福感的來源，同時也是他努力工作下去的動機。
「吉莉雅，妳怎麼—痛！」
才剛剛呼喊出對方的名字，喬瓦尼的腦袋馬上就挨一巴掌。
「幹嘛突然打人啦！」他不禁喊道。
「你以為是誰躲起來偷懶，害我浪費這麼多時間找人了？」
褐髮少女—吉莉雅不滿地說道。她雙手插腰，臉上露了出嚴厲的神情。
「我才沒有偷懶，我有好好做完工作。」喬瓦尼指了指擺在一旁的竹籃子，裡頭裝滿剛採收下來的葡萄串。
「那就趕緊拿回去存放呀，假如壞掉的話怎麼辦？」
「哪有這麼容易壞掉，不可能啦。」
「假如剛好被地主—男爵大人看見了呢？他最討厭我們一副閒閒沒事幹的模樣。」
「男爵平常忙著開趴都快忙不過來了，不可能啦。」
「假如我打算帶吃的給你卻又找不到人，那又怎麼辦？」
「我的青梅竹馬我最瞭解了，這種溫柔貼心的舉動絕對不可—呃，妳剛剛說啥？」
這時候，吉莉雅從懷中掏出一塊由布包裹著的物體。她細心地打開來，裏頭原來是一塊拳頭般大小的黑麥麵包。
儘管黑漆漆的外表不甚好看，但陣陣麵包香撲鼻而來，頓時令喬瓦尼感到飢腸轆轆。
「這……這是給我的嗎，吉莉雅？」喬瓦尼問。
「不可能。」
「瞬間否認？！」
「喬尼你自己說的呀，不可能。」吉莉雅別過頭去，還可愛地哼了一聲，喃喃自語道：「虧人家特別想到你……」
「對不起嘛，我幹了半天的活，肚子都快餓扁了。」
「誰叫你總是在找藉口，還說人家不夠溫柔不夠體貼！」
吉莉雅緊緊抓住手中的麵包，而青年的肚子正巧在這時候發出咕嚕聲。
「請大發慈悲給我這卑微的草民一點施捨。」
「才不要。」
「愛，我需要愛啊！」
「那種東西今天剛好缺貨。」
「求妳啦！」這時喬瓦尼如軟體動物般，無力地纏在少女身上。
「輕浮！」一記上鉤拳飛向他的下巴，幸好喬瓦尼在最後一刻躲開。
「總覺哪裡怪怪的吧！」他愁眉苦臉地說：「一般來講，可愛的妻子應該會一邊講『真拿你沒辦法吶』一邊分給給丈夫吃才對吧？」
一聽見「妻子」這個詞，吉莉雅的面孔馬上泛起潮紅。她再次大哼一聲—但這回力道顯然薄弱了許多。
「這、這種時候就搬出丈夫妻子這套，算什麼男子漢？況且我們目前只有口頭上訂婚，還沒經過神父和村民們公證。」
吉莉雅刻意轉過頭隱藏住臉龐上的表情，同時費力洗去聲音所有感情，好使得丈夫—更精準地說，同為青梅竹馬與未婚夫的喬瓦尼—無法在自己話語中找到一絲破綻。
瞥看未婚妻臉紅耳熱，羞赧得幾乎要躲起來的模樣，喬瓦尼心裡興起一絲喜悅。
「妳臉紅了，真可愛。」他傻笑著對她說。
「笨、笨蛋……」
吉莉雅害羞得把頭髮撥向一邊，眼神也變得飄忽。
「有機可乘！」
喬瓦尼迅速伸出手，搶走吉莉雅手中的黑麵包。
「啊，喬尼你真奸詐。」
「哼哼，先搶先贏。」
不過，喬瓦尼並沒有立即大快朵頤一番，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靶小刀，把硬梆梆的黑麵包切成兩半。
「喏，給妳。」他將其中一半遞給吉莉雅。
「我……我就不用了啦。」吉莉雅擺擺手，苦笑道：「都讓給喬尼吃吧，反正我剛剛也只是說笑的。」
「不行，妳已經很瘦了，再不多吃一點身體可撐不下去。」
「真的不—」
咕嘟！
「唉呀呀，究竟是誰的肚子，發出這麼大的聲—痛、好痛！別不吭聲地揍我的頭啊！」
「給我忘掉！把剛才的事情給我忘掉！」
「我怎麼可能忘得了那美妙的饞蟲聲響—夠了夠了，不要再打我的頭啦！」
「哼！」吉莉雅搶走喬瓦尼手裏的半塊黑麵包，逕自吃了起來。
「真是的……」
青年與少女就這麼肩並肩坐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啃著麵包，欣賞無邊無際的藍海。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再多說什麼。兩人靜靜地聆聽海浪拍打的聲音，享受太陽照在臉上的暖意，沉浸於當下的幸福寂靜。
「吉莉雅。」喬瓦尼喚起少女的名字。
「嗯？」她沒有轉過頭，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發誓，結婚後我一定會讓妳過上好生活，至少三天可以吃上一次肉！」
「三天？那樣難度不會太高嗎？」
「嗚呃，確實如此……那就一個星期吃上一次肉！」
「魚肉和兔肉的話倒還有可能，但如果我想吃牛肉或豬肉呢？」
「難度瞬間飆升了？！」喬瓦尼抱頭喊道：「那一個月……喔不，三個月吃上一次牛肉或豬肉！嗚嗚，這該怎麼辦才好呢……」
「呵、呵呵呵。」
忽然間，吉莉雅輕聲咯咯嬌笑起來，雙眸彎得像月亮一樣。
「笑什麼？我說到做到！」
「逗你玩的啦，喬尼。我才不是那麼貪心的女人。」吉莉雅輕捶了一下未婚夫的肩膀，說：「只要我們這個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妳比較想要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喬瓦尼問。
聽見這個問題，吉莉雅的臉頰又漲得通紅。
「別這麼唐突地問人家呀！」
「所以答案究竟是什麼呢？」
吉莉雅羞澀地撇開目光，一邊用手指捲起頭髮來，一邊說道：「果……果然還是男孩子比較好吧？可以繼承財產，長大後也可以幫忙你耕種……」
「那就決定了！我會努力讓吉莉雅生很多兒子—嗚噗！」
拳頭馬上就飛上來了。
「笨蛋喬尼別一副信誓旦旦地說出這種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今天，似乎也會和過往一樣平淡度過—在這個當下，喬瓦尼是這麼心想的。
但他錯了。
「喬尼—」
突然間，粉拳制裁意外地停止下來。
「那邊……是不是漂浮著……一個人？」
吉莉雅伸手指向山壁下一處海面上，一抹載浮載沉著人影。
「我的老天，那的確是個人！」
只見喬瓦尼站起身子，吉莉雅趕緊攔住他。
「等等，你要幹嘛？」
「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去救人！」
「很危險呀，海浪又那麼大，你就這麼跳下去會出人命的！」
「沒問題，我擅長游泳啦。」
「這跟那沒有關系。實在太危險了，誰知道那個人早就死了沒有—笨、喬尼！喬尼！！！！！！！！」
少女急切的叫喚，與青年跳入中的聲音同時響起。
＊＊＊
「笨蛋笨蛋笨蛋！」
「好了啦，吉莉雅。妳說得再多次我變笨蛋的程度也不會增加。」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持續增加了！？」
此時此刻，吉莉雅一張臉因過度激動而氣得紅通通的。原本哭紅的雙眼雖早已停止流淚，卻仍然看得出眼眶濕潤以及紅腫的痕跡。
「你也不能怪她，喬瓦尼。」
說這話的，是村長。
喬瓦尼轉過頭，視野映入的不只是村長和吉莉雅兩人，大多數村人都來到了他的住所—一座簡陋的石屋，而他自己則躺在乾草堆所鋪成的床上。
喬瓦尼還記得跳入海水裏的那份冰冷感。他雖試圖抓著那人朝岸邊游去，但浪潮卻將他沖到外海的方向。要不是吉莉雅及時呼喚村民幫忙，合力丟擲繩子後把他拉上岸，他本人大概也會隨之滅頂吧？
一想到這，喬瓦尼打了個冷顫。
「你就這麼直接跳下海救人，簡直魯莽到了極點！」
村長口吻裏縱然擔憂，其中卻不乏帶著訓斥的意味。
「要是你發生什麼三長兩短，吉莉雅會多傷心你知不知道！更何況你們兩個都有婚約在身。還不快向她道歉。」
喬瓦尼望向自己的未婚妻，露出了比起歉意，更接近無奈的表情。
他說：「對不起，吉莉雅。我當時心裡頭只想救人嘛，沒想到居然—」
話才剛出口，現場頓時噓聲四起。
「嗚啊，這人誠意超差！」
「還想找藉口？」
「口頭道歉根本不夠。」
「給吉莉雅一個深情擁抱！」
「親她啦！」
「對，親她！」
「親她！」
「你們很吵耶！！！！！」
吉莉雅狠瞪眾人，這才讓村民們閉嘴。
「啊哈哈……哈啾」
喬瓦尼苦笑的同時，他抓了抓濕漉漉的頭髮，一陣涼意的感覺襲來，不禁打了個大噴嚏。
「看你發抖成這樣，我去煮一碗蔬菜濃湯(Pottage)過來給你暖暖身子。」
「先等一等，那個人怎麼樣了？」喬瓦尼問：「我當時只顧著把他抓上岸，根本沒去想太多。」
「放心吧，孩子。雖然呼吸很微弱，但那個人還活著。」村長說：「不過有一點你可就說錯了。」
「什麼……意思？」喬瓦尼一臉茫然。
「你救的人，不是他—是她。」
村長退到一旁，好讓喬瓦尼看清楚自己拯救的對象—
那是一位與吉莉雅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而她正巧清醒了過來。
「嗚嗯……」
少女一隻手按著額頭，在村民的攙扶下坐起身子。
「我……我……」
她似乎想要說什麼，卻露出一副頭痛欲裂的神情。
「妳身子還虛弱，快點躺下來休息。」
儘管村長好心提醒對方，但少女仍搖了搖頭，堅持要把到口的句子給說完。
「我—」
那是從差點溺死之人口中，所道出的第一個句子：
「我要喝酒。」
「「「「「蛤？？？？？？？？？？？？？？？？？？？？？」」」」」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