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笑的我笑點很低，中學尾聲時同學們在班上惹出的笑料數度令我笑出聲，然而從來沒人發覺，因為即使我就坐在他們中間，也會被自動忽略。畢業之時，我才知道全年級都認為我從沒開口，但這是不可能的；雖然我不否認有中度內傾和容易退縮的傾向，完成幾篇故事後藉由文字重啟的溝通能力已經能根據對象有所變化：在家裡由於讀遍百科全書而一被提問照常一番詳解、總被家人怒吼閉嘴的我，經常在上課中與老師對話的我，覺得自己算是很活躍的了。所以畢旅時帶著一個同學決定設施時，聽見路過的學生驚呼「XXX在說話！XXX在說話──」還一度有些困惑呢。
愛笑的我一點小事就能開心許久，像個孩子一樣容易滿足。可人生中始終有件事物能一秒奪去我的笑容，令我心沉默下去，精神死寂起來，那便是和戀愛有關的一切。
從感受到對我有意到告白，到因為天性柔軟無法狠心拒絕而命令自己和對方在一起，過程的一切總令我處於無時無刻的悲傷，就好像那是迫不得已的抉擇。我是如此害怕被人喜歡。我理想中的戀愛，是不應該得到任何回應的，因為無論感情多麼深，我都不願意這段關係有任何結果。以摧毀結局為出發點的我，又如何認真看待聲稱喜歡我的人呢？不如說我因為害怕結婚，所以連豁出去戀愛都不敢。我無法若無其事的享受現在而不去想像已被我設好結局的未來。
我沉默，但愛多管閒事。在吵鬧的人群裡我是寂靜的那個，在沉默的人面前，我又搖身變成活潑的那一個，用獨有一本正經的幽默逗別人輕鬆。我喜歡拿戀愛中的人打趣，總是跟著別人瞎起鬨，就像每個主角身邊該有的那種超級損友。
但被告白的主角換作自己，我就陷入徹底悲觀的狀態。我是非常害怕接受他人真心的，只要感受到其中的心意，必然會觸發一些痛苦的身心反應，這就是存在我身上的因果病。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言情小說，它們婆婆媽媽又累贅讓人想統統踹開，但我偏偏總在不經意查閱辭彙的過程中迎面碰撞上去，彷彿我此生逃避的課題要透過別人可笑的故事來不時提點（我有個致命傷，無論什麼故事看了超過兩頁就必須全數讀完）──我總在故事的最初冷眼與劇情保持隔閡，讓自己處於絕對的觀眾，但只要特定對白和情境就能令我在瞬間入戲的同時亦出戲了：我會陷進自己前世記憶的糾結之中，連故事都看不下去，只剩下無邊際的黑暗和永無止盡的悲慟，久久無法釋懷。
我曾經以為所有寫出相仿情節的人，都和我一樣擁有被人傷害的前世記憶；就像雙胞胎小時候也以為每個人都有一模一樣的兄弟姊妹在身邊相伴那樣，天真至極。
因果病──裂心之痛崩潰症，只有遭遇兩種情境會毫無預兆的發作──一是被幾近發狂的對方真心觸動的時候，二是具有前述特質者觸發十八禁地相關情境的時候。身心反應總是遠在頭腦意會到前發生，就好像我的腦袋和身心分屬不同意念似地；裂心痛發作起來，胸中瞬間爆發驚濤駭浪的強烈恨意，是複合極端恐懼與絕望的、複雜到難以分辨的陌生情緒，痛得我支離破碎，痛得我無法呼吸，痛得我知覺麻痺的昏睡過去。甦醒之後，心口繼續隱隱作痛，帶著一絲冰冷的麻木和受過創傷的空洞；崩潰的後遺症往往持續數天，直到被絕望掏空的心靈重新被平淡的生活所平復。
每一次心被以這種形式觸動，都以六個點為中心痛得不得了，心臟──痛得無法呼吸向內塌陷，手心腳心痛得發麻，代表過去世的輪位──有火在燒，撕裂般的劇痛，整個人冰冷顫抖。尤其疲倦想睡或睡眼惺忪時，若是不幸觸發劃過心頭的念痕，真可謂心如刀割，就像毫無防備被人刺了一刀。
最糟糕崩潰之一曾發生在外頭書局，隨機選擇的某本小說看到一半迸出類似前述的情境：某個瘋狂男精靈若無其事將女孩困在無法逃脫的空間（那書叫《異生物調查局I》，另外觸發記憶重合度極高的還有曉君漫畫《幽夢影》），接受到那情境和語句，我驟然崩潰了，淚水止不住落在書頁上……最近一次嚴重的則發生在2016年7月21日凌晨，我敘述自己前世的加害者可能具備哪些行為特質的結論，結果心口猛然揪緊，劇痛痛得我跪倒在地，淚流不止，我知道不該再說，卻硬撐著將全部內容敘述完成。我把自己蜷縮在房間角落，拒絕接受任何關心的話語，那一夜流淚痛到天明。
流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那顆心太過深沉、悲傷又絕望。崩潰時刻，我能接收到過去世自己的心境，身心承受著頭腦無法解析的過分哀慟。
四分五裂、柔腸寸斷、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無言悲慟、……沒有辭彙足以完整形容那是種怎樣的痛。聽說，人們痛失所愛時也是如此疼痛的，但憑什麼？憑什麼當年還是小孩子的我要無端承受這樣的痛？那種痛，超乎常理違背邏輯，簡直玩命。十九年來，我每一年都要經歷大大小小數十次裂心崩潰，有時是自行觸發、有時是外境觸發；一個人怎麼能夠承受這麼多來自內心的負面情緒呢？每一次停止呼吸時，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由於裂心痛一炸開就不可收拾，我一直小心避免會觸發裂心痛的情況，例如主動迴避古裝劇和文藝愛情故事，但總有閃避不及的時刻。因為即使是隨機挑選的奇幻故事也無法避免撞到情節──大約只有九把刀那種例外：愈是淺白熱血的，愈不容易引發。和我自身屬性完全相反，但至少不會玩命。
戀愛又不是我生命中的百分百必須，何苦為它賭上自己的性命？我還有好多好多夢想沒做。無法創作會使我變得行屍走肉，遠離戀愛卻對我毫無半分影響；孤獨的人早已習慣孤獨，任何人的介入都是亂入。
我始終無法因為遭遇愛情而快樂，只能感受到被愛的痛苦與絕望。別人得到幸福是理所當然，但到我身上就覺得不該如此。單純──那是不可能的。我總會聽見這樣的心念貫徹心中，將剛生出的一絲期望徹底抹滅。我對待情人就像敵人，處處提防，一有越界胸中就竄起強烈敵意，打定主意要擺脫對方。因為天性難以抗拒加上體能弱勢，我的抗拒可能無法起到多大作用，於是沉默的我就會啟動語言防衛，用尖銳的話語毫不留情的傷害對方，只求安然躲過一劫。我就是如此刁鑽，擁有令人想入非非的體質、讓人覺得可以征服，卻總在別人進一步靠近時瞬間恢復理智，想盡辦法判他出局。
每次看到那些一心一意為愛而生但遲遲遇不到對象的人，我都很想勸他們先找點興趣追求，說不定能和同好一拍即合。聽到老一輩說女孩子以後要嫁人的「會那麼多幹什麼？」我不屑一顧。遇到縱慾並主張沉淪、及時行樂之人，我不予置評。八歲時第一次裂心發作的我，甚至在更早還不明一切的幼年時期，就已經將結婚排除人生規劃之外，我對婚姻有種天生的恐懼。人們總說「那是妳沒遇過真心喜愛的人，等妳長大就不會這麼想了」。至今，十年快二十年了，我遇過深愛的人，但他成功動搖我的決定嗎？沒有，不但動搖失敗，而且還被我甩了。
我不喜解釋洞房恐懼的成因，不解釋會在別人腦海中留下奇怪的空白，解釋了又不被相信。只是交往還可以逃過，結了婚我不就逃不過嗎？為何有洞房恐懼？因為我隱隱約約的記得，在自己的某個前世中，曾有人用罪惡的方式困住我──也許是強迫懷孕，也許是重視的事物或人的性命、也許以上皆是……。
我嚮往孩子般的純愛，深切祈求戀愛能永遠停留在最為初始、單純的那一刻，永遠不要變調，不要染上成人的色彩。我願用盡一切維持住這分純粹，只求戀人像夥伴那樣的時刻能延長多一點。
其實，我十九歲才得出這種崩潰現象是前世記憶的結論，因為在此之前的我，遲鈍到無法意識觸發性崩潰的不合常理之處。就跟我去年才意識到從小到大吃早餐必拉糟糕東西很不正常一樣（其原因為我慣性吃早餐前先喝水、麥片或牛奶而身體接受不了）。
差不多有記憶以來，我就習於替各種事物和現象命名，裂心痛也不例外。我注意到裂心痛在月圓會有容易引發的跡象，就突發奇想想要將它命名為「月圓崩潰症」，但結果不同時間發作的比例還是遠遠超出月圓期間，不得不接受命名失敗的結局。
人們聽了我的前世記憶只會說「別想太多」，那麼，這個人明顯是不信者，不信者，還是滾蛋吧。需要我重複幾千次？身心反應總是遠在頭腦意會到前發生。
相較於身心，我的頭腦反應極端遲鈍，總是根本還沒意會到發生什麼事情、當然亦來不及避開觸發點，人就直接崩潰了。我的頭腦怎麼想無所謂也無濟於事，我的意念無法控制靈魂主宰的內心，所以才那麼容易被那樣的情緒支配。八歲的我不懂愛也不懂恨，但這來自前世記憶的刻印，直接將陌生的情緒灌輸進我的心智，造成我除了與生俱來的內傾之外，還多出一分記憶讓我堅定封閉自己的信念。身心經歷這等苦痛，任何悲傷都無法與之比擬，我對別人情愛苦難的無感或許就是這個原因造成。
眼睛上那比一圓硬幣小的圓形胎記，和這一切不知有沒有關係，我的前世記憶並沒告訴我這胎記又代表了什麼，但它卻讓我在中學以前備受欺侮，校園霸凌。
天空，靜止在死寂的角落，像一道永無盡頭的漩渦，吞噬這些承諾也無效了所有。
慢慢慢慢，壓抑著壓抑著看得見與看不見的裂縫，分針掛在十九點而時針依然停留，靜止於十六點的天空。
愛情悲劇不是只有背叛，不是只有他不愛你、你不愛他。還有一種「以愛為名的傷害」。也許只是對方單方面地全數奉獻，也許曾經被他感動，但你的身心卻遠遠承受不了那人加諸己身的愛情桎梏。我的前世記憶雖然被限定於狹隘的領域，但卻強烈到足以支配我的生命；為避免崩潰致死，我勉強接受喜歡，但對愛保持距離。
「拒絕接受你愛我，是我唯一能繼續恨你的藉口。」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