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散落一片羽毛,要我追尋。
那有如雪花般的羽毛挾着一縷貴氣飄揚,我竟是無法抓住它。任憑微風將它偷走,我並不甘心,於是我像個野孩子在山嶺上奔跑,只求搶回那片羽毛。
眼見羽毛飄過洶湧洋流,於荒漠中翩翩起舞,也蕩遊銀河,更曾在我的眼底裡由清晰變得模糊,由温熱變得冰冷。我吃力地去追,即使尖石磨破腳尖;即使鹹海浸爛皮膚;即使光陰錯身而過,我仍吃力地追。
但是丘比特卻吿訴我,那片羽毛是我高不可攀的。就連維納斯也在我耳邊細語,追下去將致粉身碎骨。可是我不管,或者是年少心性,有可能已不能自拔,總之我一定要追上,這就宛如雄蜂一生都在追求甜蜜一樣。
直待年輪深了一圈又一圈,一千多個日夜去世,羽毛領着我走進一座塔裡,一座森嚴的塔。我一步步踏上層次分明的大理石梯,此時她卻出現了,那片羽毛就靜靜地棲身於她掌心上。
「來吧,請來吧。」
她朱唇輕啟,聲線比塞壬的歌聲還要動人,悠悠闖進我心。温煦的光澤包裹着她,她是被光明鐘愛的女孩。輕拂背後的一雙潔白翅膀,慈愛自她笑臉傳播。
她向我伸出芊芊的手,邀我共賞塔頂的那道風景。然而,正當我想呼應這份期待時,衣袖卻被某種温柔扯住了。
我驀然回首,妳出現了。我險些將妳忘記。妳總是悄然地守望我背後,默然無語地看顧我,容易使我抺掉妳的存在。説實在的,過去與妳纏綿的日子比任何慾望都更加誘人,我可以像隻忘憂的羊睡在妳的懷裡,待人世苦惱消失。
「別去,不要去。」
妳輕輕地抽着我青青的衣領,要我看着妳。疤痕在你身上蜿延,破壞妳本該玉潤的肌膚,雖然那傷痕是森然的,卻也增加了妳的美感。這種美,是破碎的美,是可憐的美。妳展開背後一雙殘破的羽翼,邪氣一直與妳同在,妳就用黑翼把我覆蓋,再用一對充滿佔有欲的眸子瞪着她。
「哦?」她毫不猶豫地反擊妳,藍藍的雙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這位惡魔,他是天國的子民,不是妳可觸及的存在,何解妳要糾纏不放?」
而妳卻笑了,同時也把我摟得更緊了。
「妳不清楚他,他可是腐朽之人啊。他不屬於天國,也不屬於地獄,他是自由的放浪者。還有一點,我愛他就像我愛蛆蟲愛深淵愛黑夜一樣深,而妳呢?」
「我?我愛他就如我愛上主愛大地愛晴空一樣深。而且他該是虔誠的跪拜者,熱心於典法章節,才不像妳口中那個毫無節制的人。」
「那麽可畏的天使啊,他與上主妳會選擇誰?敢情妳要把他當作祭品獻給獨裁專制的主嗎?」
「我可恨的惡魔啊,如果他要妳拋棄撒旦的眷顧,去接受上主審判,請問妳又會否願意犠牲自己,指摘撒旦的不是呢?」
似乎妳覺得爭辯已毫無作為。於是妳放開了我,挺起妳的胸脯,緩步地走向她的跟前。沿路的石階被妳身上的氣息所侵蝕,妳露出不應露出的犄角,挑衅的意味濃濃就如空氣裡的氧。
「請讓我看看備受寵愛的青鳥會不會勝過生於穢濁的烏鴉吧。」
聽了妳一番諷刺,她不禁瞇着眼,也是無懼地向前,與妳對峙於天梯之上。一襲鎧甲憑空而現,掩去她傲人的身姿,光明凝成她手中的利劍,指着妳咽喉,只是她臉上並沒有殺意,有的只是憐憫。
「自創世以來,我們紛爭不斷,廝殺了無數個晝夜,我當然不怕與妳作個了斷,甚至求之不得……」
「哦?説到底,妳怯戰了嗎?」
她輕垂利刃,搖搖頭接着説:「妳我釀成的破壞絕不是凡人可以承受,我所怕的便是苦了他。」
兩道擔憂的目光同時望過來。
妳似乎突然想到了甚麼,竟是鬆下心中的殺念,輾轉間隱沒於我的影子裡,不願再提起干戈之事,而石階之上只留下早已掛回煦笑的她。
她輕擺一身洋裙,若有所思地説:「不如這樣吧,就讓他來選擇吧,畢竟也得顧及他的意願。」
「這是最好不過,歴來信仰的取捨全在人心。」匿藏我背後的妳,居然點頭答應,容顔滿是興奮:「好了,你要選擇的是她……還是我呢?」
這是不可能的。
我無從從妳們之中選出唯一。
我是貪婪的。我為這一路追尋的刺激而感到愉悦,卻也為過去的平穩而感到安甯。如果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麽我寧可像過去一樣,沉湎於孤獨之中。
所以我必須離開,離開這個糾纏我的地方。
於是,我轉身欲去,才發現——
大門早已閉上。
我再左顧右盼,妳守候在我的面前,她佇立在我的背後。
似乎我必須為貪心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