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冥者::
——上——
深夜的街道上已無人車,多種昆蟲盤踞在街燈底下,重擊燈罩傳出微弱的啪啪聲響。
少年喘著粗氣,手摸在佈滿苔蘚的石牆上,一跛一跛的向前移動。
他走進九天玄女廟,繞過天公爐,踏上石階,伸手想攀住桌沿,卻掃落供桌上的糖果盆和水果盤,才倒在石子地上抽搐。
「誰!是誰!」
住在側室的一些弟子聽到聲響,全跑了出來。他們圍繞在少年身旁,俯瞰著他,卻沒有一人敢出手幫忙。直到一位喊著「讓開啦!吵什麼吵啊?」的短髮女孩擠過人群,來到少年身旁。
「老師不在,要不要請媽祖廟的人來幫忙啊?」其中一位弟子問。
「不用。」女孩回答,「我來。」
她攙扶少年坐起身子,重拍了他的背,讓他咳得口沫亂噴。
眼神迷濛的少年轉過身來,搭住了女孩的肩膀。旁人緊張,女孩卻揮手要他們別插手。
少年用柔弱的女聲低聲細語:
「救⋯⋯救我⋯⋯救救我⋯⋯」
女孩一聽就知道少年被女鬼附身了。她要廟裡的弟子們回去睡覺,其中一人卻擔憂的喚了她:
「仙姑,妳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啦。你們又看不見,五術又不精,留下來是要礙手礙腳喔?快滾啦!」
弟子們摸摸鼻子,三三兩兩的退回房間裡去。女孩試圖拉起少年,但他雙腿發軟,憑著女孩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動他。無可奈何,她讓少年半臥在跪墊上。女孩站在他面前,問:
「說吧,什麼事情?」
「我⋯⋯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可是我可以感覺的到⋯⋯我的身體在等我回去⋯⋯但是鬼差想要抓我⋯⋯他們不讓我回到身體裡面去⋯⋯拜託⋯⋯救我⋯⋯救救我⋯⋯」
用少女聲音說話的少年伸手抓住了女孩的褲管,女孩沒有甩開他的手,也沒有被他的舉動嚇到。
「妳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住在哪裡?怎麼死的知道嗎?這個男人跟妳是什麼關係?還是妳在路上隨便找個人附身的?」
「不是⋯⋯不是⋯⋯我、我叫向曉萱⋯⋯就住在這附近⋯⋯我是——哇啊!」
少年頭一歪,面向九天玄女廟正門,淒厲的叫著。他用力抓住女孩的腳踝,像是攀著浮木的溺水者。
女孩抬起頭,天公爐的那一端,身形撲朔的白衣使者三米餘高,吐著長舌。黑衣使者剛高一米五,皮膚黝黑。兩鬼差身穿成套白衣、黑衣,頭戴高帽。他們立足在廣場中央,卻一點生人的氣息也沒有。任誰看到他們的模樣,都能直叫出他們的名諱——黑白無常。
「嘖。」
女孩想去跟黑白無常溝通,卻被少年緊緊抓著。
「放手啦!妳不是來找我幫忙的嗎?現在又不讓我去溝通是想怎樣啦?哎,妳先放手,我——」
黑無常憑空變出鐵鍊,甩手射出。鐵鍊貼著水泥地板飛行,捆綁在少年腰上。
「救我!救我!」
「喂,黑無常!等一下!我說等——」
黑無常一抽,從少年體內拉出了長髮少女朦朧的身影。淚眼婆娑的少女,雙手在空中胡亂抓取,她想抓住女孩,卻還是朝黑無常飛了過去。
黑白無常後退一步,遁入夜色之中。腰上纏著鐵鍊的少女也跟著進入無形無影的「門」中,消失不見。
女孩在原地踱步:「⋯⋯不管是女鬼,還是鬼差,都不聽人把話說完呀——!煩死人啦!」
*
身體好重,地板好冰⋯⋯
「嗚⋯⋯」
跪墊⋯⋯天公爐⋯⋯我不是在曉萱家客廳守靈嗎?我怎麼會在廟裡?我——
「哇啊!」
身穿粉紅圓點睡衣,亂髮及肩,一臉憤怒的女孩正盯著我看。
「妳是誰?這裡又是⋯⋯?」
「哼!」
「嗚,頭好痛⋯⋯妳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可以。不過你得先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我要去房間裡拿外套,在這裡等我。」
「喔,嗯。」
女孩走側門離開,我只好先聽她的話,把滿地的糖果、水果放回供桌上。
我認得這裡,這裡是我去曉萱家時候必定會經過的九天玄女廟。雖然知道有這個地方,但我一次也沒有進來過⋯⋯這樣說好像不太對,因為我現在就在這裡面了。
深夜時候的廟殿裡關掉了大部分的燈,不過有神壇上的紅燈泡和一旁的光明燈塔照明,所以不是黑漆到什麼都看不見。
每一次呼吸都能聞到香的味道,在我快要打噴嚏之際,女孩回到我面前,她身上穿著附近高中的體育服外套,胸口位置繡了學號跟姓名。她的名字是許──
「在看哪裡呀?變態。」她拉緊外套,遮住了繡字。
「我⋯⋯唉,算了。我到底──」
「你被女鬼附身了。她佔據了你的身體,跑來這裡向我求救,不過她被鬼差抓走了。」女孩簡潔迅速的說完,反問我,「你最後還有記憶的時候是在哪裡?」
「我在曉萱⋯⋯就是我女朋友家客廳守靈。」
「守靈?」
「嗯。」
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但眼前這位住在廟裡的女孩似乎不害怕死亡這類的話題。相反的,她讓我感覺她對這一類的事情相當熟悉。於是我說:
「我女朋友前幾天發生了意外,死了。遺體現在被放在家裡,過頭七。因為他們家的人不是很多,所以身為男朋友的我自願幫忙守靈過夜⋯⋯啊!我得快點回去才行!」
「嗯,那走吧。」
「咦?」
女孩推了一下我後背:「發什麼呆呀?走,帶我去你女友家。」
「喔,嗯。」
我對頭七法事的細節不是很熟悉,不知道守靈途中突然沒有人在客廳裡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希望不要有什麼變故才好。
女孩跟在我身後奔跑,她腳上那雙不合尺寸的藍白拖鞋不斷發出響亮的啪啪啪聲響,本人似乎不介意這樣的噪音會吵到熟睡中的街坊鄰居。
曉萱家門口搭了棚子,左右兩側擺著花圈、罐頭塔,客廳裡燈火通明。曉萱的表哥見到我,趕緊跑出來跟我接應。
曉萱的表哥平時在外縣市工作,做什麼我不太清楚,不過聽說節日的時候會到廟裡幫忙跳官將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他身上有著大面積的鬼頭刺青。他神色慌張的對我說:
「幹!你有沒有怎麼樣啊?剛剛聽到客廳乒乒乓乓的,下來就看到你好像起駕似的,到處亂撞,然後就跑出去了⋯⋯她是誰呀?」
「她啊⋯⋯」
女孩不理會我們的對話,繞過我們,直直往曉萱家客廳走去。曉萱的表哥見狀,追了上去。
客廳裡的長桌、沙發、電視和矮櫃都因為法事的關係挪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放了曉萱照片和眾多花束的兩層桌,桌前橫放了一具租來的冰櫃,向曉萱正安詳地躺在裡面。
「喂!妳是誰呀?隨便就闖進別人家裡也太沒有禮貌了吧?妳──」
「嗯,原來如此,的確是冤枉了。喂,這女生死掉多久了?」
「妳這人是怎樣啊?妳媽沒教妳規矩的話,我來教!」
曉萱的表哥舉起手來就想搧女孩巴掌,我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這麼做。
「等、等一下!她是巷口那間九天玄女廟的人,別對她動手!」我說。
「哦?廟裡的人?」表哥的態度一變,客氣了起來,「不好意思,請問──」
女孩皺起眉頭,不耐煩的重複了剛才的問題:「這女生死掉多久了啊?這很重要。」
曉萱的表哥想了一下:「嗚,啊⋯⋯我記得阿姨說過⋯⋯曉萱急救了一晚上的時間,才宣告不治⋯⋯之後還花了幾天時間連絡法師,討論法事⋯⋯到今天大概六天、七天了吧。」
「嗯,知道了⋯⋯既然這樣我就得插手管這件事了。哎,真的很麻煩耶⋯⋯」
女孩自言自語的說著。表哥跟我交換眼神,我們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女孩回過神來,沒向我們說明,就自顧自的走了出去。曉萱的表哥和我一起傻愣愣的看著她離開時的背影,始終搞不清楚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被你嚇得我都醒了⋯⋯你先回去睡吧,今晚我來守就好。」曉萱的表哥說。
「這樣不好吧?你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
「早就請喪假了。唉呀,你回去睡啦。一想到你可能又會起駕,就讓我擔心的睡不著覺。幹。」
「喔⋯⋯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快滾快滾。」
我行頷首禮後離開曉萱家,經過九天玄女廟,廟裡沒有看到女孩的身影。
我回到租屋處,一沾床就失去了意識⋯⋯
陽光從窗外斜斜切入,映照出緩慢漂移的懸浮粒子。
國台語混用的喧鬧聲中夾雜了塑料方塊頻繁碰撞的聲響,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等眼睛適應了亮度,叼著煙、穿著四角褲和吊嘎的爺爺的身影就在眼前。
我的爺爺,林鐵炮,是當初和國民軍一起來到台灣的軍人。麻將、煙、酒是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三項元素。八年還是九年前肺病死了。
坐在他對面的老男人咯咯笑著:「阿炮,拎孫來看你啦!」
「災啦。快打快打。」
因為不是第一次被爺爺托夢了,突然身處在這樣的環境裡,我並不覺得驚訝或手足無措——反正在我的記憶裡,爺爺除了說話大聲的缺點外,基本上還滿寵我的。所以我想就算是被托夢,他也不會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情吧。
看他們沈迷在牌桌上,我靠著椅背仰望天花板,自發性的向爺爺告解:
「⋯⋯爺爺你、你知道向曉萱嗎?就是那個我在高中社團裡認識,小我一屆的學妹。她上禮拜在家洗澡的時候,嫌天氣冷,異想天開的把裝有熱水器的陽台門打開,又把外層的窗戶關上,應該是想說洗澡的時候順便讓熱水器暖暖房間吧?結果她就這樣一氧化碳中毒,走了。」
包括爺爺在內的四個人依舊說著幹話,摸牌打牌。我懷疑他們是不是聽不見我的聲音?算了,無所謂。聽不見也好。聽不見最好。
「曉萱是個好女孩⋯⋯她還約我月底要一起去看電影⋯⋯還說我畢業以後會等我當兵,叫我不要想太多⋯⋯可是⋯⋯可是⋯⋯我、我不知道⋯⋯雖然我也有去曉萱家幫忙守靈過夜,可是我還是不願意接受她已經不在的事實⋯⋯昨天——」
我蹙起眉頭,拉回思緒,接續著說:
「該說是昨天嗎?應該是今天凌晨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在曉萱家守靈,卻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意識,然後我在巷口的九天玄女廟裡醒來。對,還有一個奇怪的女孩,她好像知道我身上發生什麼事情,啊,她根本沒有跟我說明清楚嘛!可惡,都怪她突然去看曉萱的遺體,嚇到我忘記追問了。明天再去問個清楚⋯⋯」
「阿她有講什麼嗎?吃。」
爺爺突然抽出一句話來問我,嚇了我一跳。我想了一下,回答他:「她離開的時候有說什麼要插手管這件事……爺爺你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嗎?」
「哦,那應該還有救喔!」
「還有救?」
我拉回視線,身子前傾,希望可以從爺爺口中多聽到一點線索。一點希望。
「啊⋯⋯就是——碰!」
「哇!」
爺爺突然大叫一聲,嚇得我後仰,翻倒了椅子。天旋地轉,我頭下腳上摔落床下,痛醒了過來。
「頭⋯⋯頭⋯⋯」
我還趴在地上掙扎,家門被人急促地敲著。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誰、誰呀?」
「是我。開門。」
聽聲音,是昨晚那個女孩。我開鎖、開門,女孩身穿白衣黑裙的學校制服,斜肩書包又髒又皺。若不是接用其他人的二手品,就是她一點也不愛惜物品,回家就隨便丟到地上,才會變成這樣。
她可能是注意到我上下打量的視線,不耐煩的說:「你要看多久?先讓我進去啦。」
「喔,好⋯⋯不,不好!妳一個女高中生怎麼可以闖進男生的家裡!這樣很危險——咿!」
她踢了我的小腿!這傢伙!
「是是是,好好好。哦,你一個人住嗎?」
「對、對啦。喂,脫鞋子啊。」
「喔。」
「不要亂踢!擺好啊!」
「你真的很囉唆耶。有沒有飲料呀?」
她深入我的小套房,顯然沒有要遵從規矩的意思。我拎起她發皺的皮鞋,擺在門邊。她自動自發的去開了角落的小冰箱,拿我喝過的瓶裝柳橙汁來喝⋯⋯間接⋯⋯接吻?喂,當事人都沒反應了,我害羞什麼啊?
「咳咳⋯⋯先不管妳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妳不覺得要先解釋一下為什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嗎?還有妳的名字是⋯⋯?」
女孩用手背抹嘴,坐在床沿,斜瞪著我看:
「許鈴花。怎麼知道你住這的你別管,反正不是跟蹤你就對了,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喂喂喂⋯⋯這是個人隱私——」
「別廢話了,你閉上嘴聽我說。向曉萱還有救。」
「妳說曉萱她——」
「她的身體機能沒問題,但靈魂不知道為什麼被鬼差帶走了,所以才沒辦法回神。」
「怎麼會這樣?」
女孩⋯⋯許鈴花聳聳肩:「偶爾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就抓錯魂唄。」
「抓錯⋯⋯那可是一條人命耶。」
「所以呢?你知道地府十鬼差要負責多大的範圍嗎?」
「地府⋯⋯那怎麼辦?既然身體沒問題⋯⋯那可以先請醫生插管維生嗎?」
我拉了電腦椅坐在鈴花面前,期待她的答案。
「要插管維生也可以,但沒有魂就是沒有魂,救起來就只是植物人而已。」
「那樣不行⋯⋯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有。我去拜託神明,請祂去跟鬼差要向曉萱的魂。魂回到身體裡,人就醒了。」
「真的嗎!」
我伸手想去握鈴花的手,但她在我碰到前抽手躲開。
「別高興得太早。地府事務繁忙,就算我家神明有管道可以申訴,程序上也要好幾天的時間。向曉萱的身體拖不了這麼久。就算身體熬得過地府的工作日,她的頭七也快到了吧?按照現在的禮俗,守靈就守七天而已,到時候魂回來,遺體已經被火化了,也沒辦法。」
「那我去跟伯母說,要他們先不要火化遺體。」
「你要用什麼理由說服他們?說遺體多放幾天就會重新活過來?先不管你會不會被抓去看精神科醫生,缺少一口氣的遺體擺放這麼多天,是會自然損壞的。」
「那、那怎麼辦?」
「所以啊,我就是來跟你說辦法。」
鈴花一口氣喝了半罐柳橙汁,喃喃自語的說著「真爽,廟裡都不給我買冰飲料喝。」之後,才向我說明:
「簡單來說,就是搶魂。」
「搶、搶魂?」
「對。如果你真的真的真的很在乎向曉萱的話,就直接衝進地府裡面去,把她的魂搶回來。在這同時,我家神明還是會向地府的舉報鬼差抓錯魂⋯⋯這樣事後也就不會再跑來勾曉萱的魂了。」
「跟時間賽跑是吧?好,那我要怎麼——」
「等等,先別急,你聽我說,雖然是他們鬼差抓錯魂在先,所以這個計畫聽起來合情合理。但程序上來說,你入地府搶魂就是不對,到時候肯定是會被降罪的。處罰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可能是『永世不得輪迴』、『身陷死亡迴圈五百年』、『轉生成為蟲蟻五千迴』之類的恐怖懲罰吧?總之,如果你沒有做好類似的心理準備的話,建議你還是接受向曉萱死亡的事實,把命運交給神明處理——幸運的話,申訴會在早幾天被審理,她的靈魂會趕在火化之前回到身體裡。嗯,就這樣,你好好想一想,盡快給我答案。我要先去上課——」
「好!」
我這次成功抓住了鈴花的手,她的手比我想像中還要溫暖:「我願意!我願意去執行這個計畫!不管有什麼懲罰,我願意承擔!只要能救回曉萱⋯⋯救回曉萱⋯⋯」
「真的假的?嗚,好了,我知道啦。請你放手好嗎?真是噁心。」
噁、噁心?
鈴花從書包裡找出了一張符咒,遞給我:「你聽好,文獻上記載,陽間的人想去陰間,必須要有陰間的物品作為媒介。想要陰間的東西就得請陰間的人幫忙。把符咒燒成灰摻水喝,你就可以跟陰間的人連上線,跟他約在『陽間的子時』把東西送過來。就這樣,我要去上課了。」
「喂,等等,陰間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呀?什麼都可以嗎?」
「對啦,你這樣講隨便一個陰間的人都聽得懂啦。我快遲到了,就這樣!今夜子時記得來廟裡喔。」
「十一點到一點之間對吧?」
「對啦,吼!」
鈴花蹦蹦跳跳的離開了我的小套房,她喝到剩一口的柳橙汁就放在地上。我將它倒到杯子裡,加入符咒灰燼,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