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家對誤點見怪不怪,但還是有乘客抓著站務員破口大罵。賽門轉頭看向錶面,這是他一個鐘頭內第七次看向錶面了,他今天有個不能遲到的約會,隨著時間漸漸越來越晚,他的心情也跟著浮躁起來。
但更讓人翻白眼的,是他右邊不斷鬥嘴的一男一女:
「你可不可以把你頭上那可笑的東西拿下來?」
賽門轉過視線。怒氣沖沖的棕髮女子全身的俐落黑套裝,而她身旁的金髮男子則筆挺的深灰色西裝,胸前還打著黑色領結──是生意人嗎?賽門想著。這座城市雖然貧窮,卻也不乏穿著西裝的外國人。
不過此刻牢牢抓住賽門視線的,是金髮男子頭上那頂古怪的頭飾。那是一頂插著天線的頭盔,說是頭盔嘛、又只是一層薄博的鐵皮。頭飾包覆後腦勺的部份垂下數條意味不明的電線,塑膠包覆也破得亂七八糟,這東西如果通電了,絕對會很危險吧!
總而言之,那看起來──
「很蠢。對,拜託你把它拿去扔掉。」棕髮女子一臉嫌惡地看向頭飾,那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某種猥褻物。
「親愛的,我可不想在這裡丟失自己的記憶,謝了。」金髮男冷冷回應。
『丟失記憶』?賽門豎起了耳朵。由於工作需要的緣故,賽門的英語能力算是不錯的。即便那兩人以極快速度對話,賽門也沒有任何障礙。
「你是甚麼意思?」女子回問道。
「問得好!」金髮男的眼睛閃著光芒,似乎一直在等待機會向別人述說接下來的理論。蓄勢待發的模樣讓他的棕髮同伴警戒地退後一步。
「這裡的政府會對有反社會傾向的人放出喪失記憶的脈衝波呢!那種波長會讓一個成人喪失整整一周的記憶啊!」
「... 你在開玩笑吧?」
「我有好幾個部下中過招。」金髮男用誇張的口吻敘述著。「更別說脈衝波是對著小孩發射的話,可是會對大腦產生一輩子無法抹滅的影響...... 」
政府會對平民使用這麼危險的武器嗎?聽到這裡賽門覺得有些可笑。而且一般來說小孩會有反社會傾向嗎?
「這個國家的政府的確思想上落後了點,但怎麼可能像你說的這麼誇張... 」棕髮女子也認為對方在信口開河,語氣開始轉為不耐:
「你要胡說八道,拜託找其他部門的人說去,我可沒興趣聽你廢話。」
「親愛的,我是在替妳擔心、妳根本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
到這裡賽門便沒有再聽下去。他對『記憶』的話題是有些好奇,卻說不上來是為甚麼。總之,應該是那個頭盔男的在胡說八道吧?畢竟戴著那麼奇怪的頭盔,賽門說服自己不要再想這件事。
叭叭──
此時,兩響清澈的警示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亮著『路四/往白楊交通總站』字樣的巴士緩緩進入站台。賽門鬆了一口氣,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交通車。
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到車門旁時,驗票員慢吞吞地從休息室中踱步出來,站在站牌旁的位置。
賽門將手腕伸過去,對方老練地用老舊機器確認票根:
「賽門,今天是不是比較早啊?」
「怎麼會,就和平常一樣時間。」賽門笑笑地回應。踏上階梯時,他朝沒見過的新司機看了幾眼,逕自走到後排座位坐下。
不斷鬥嘴的一男一女也上了車,選的是中間座位、賽門也不必擔心被打擾了。約莫過了了五分鐘,最後一個年輕背包客上車後巴士隨即正式出發。
賽門為了今天的約會起了大早,確定車子發動後他放心地閉上眼。有記憶以來自己便是個好睡的人,窗戶外頭的喧鬧聲漸漸淡去,賽門很快地進入夢鄉。
***
「這記數表,連沒動的時候都在算錢?」
有一個聲音嘗試叫醒他。
喂!有聽見嗎?
我還沒睡飽啊!賽門對著一團白霧抱怨道。拜託再讓我睡一會兒!
喂!醒醒!
過沒幾秒賽門已經明白這是來自「清醒」那側的聲音,他對這點非常有心得。原本他正做著一個不錯的夢,是關於一座遊樂園的夢,一個他被帶去遊樂園後走失的夢,但後來帶著他的人從人群中找到了自己──那似乎與很久以前的回憶有關。
現在想不起來了,原本可以在這次的夢裡回想起來的!真是多虧了這個想叫醒他的聲音。
賽門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想弄清打攪美夢的罪魁禍首:「到底吵甚麼吵──」他抱怨道,卻因眼前奇異的景象呆住了。
一把『手槍』直直地指著賽門的腦門。
距離之近讓他整個人愣在座位上。咦?這是甚麼情況?
驚嚇之餘,令賽門有些意外的是此時自己還保有的冷靜,即使是非常時期,仍可以將慌亂壓制心底的冷靜。他開始觀察這名歹徒──這名身著淺色毛衣、有著一頭凌亂黑髮的年輕男子,賽門回想起來,他就是最後踏上巴士的那名背包客。
不過,他現在似乎沒有揹著他的大背包──那個背包現在在哪裡呢?
「... 終於醒了啊!給咱起來!雙手也舉起來!到中間這裡來!」
年輕男子這麼咆哮著──看來僅僅是坐在後排座位,就會讓歹徒感到困擾吧。若能將所有人質集中一處,以有效壓制這個觀點來說,或許才是最佳做法──賽門回想起電影的情節,並套用到此刻的情景,他認同地在心中點著頭。
賽門雙手高舉,乖乖地聽從指示前進。
對方的華語口音與當地人迴異,外來工作者嗎?賽門不斷逼迫自己思考、希望能從慌亂中將心情分離出來,這也是某個人曾經教過他的應對方法:
「多看,多聽,多思考。情報就是你最好用的武器。」
他看向嫌犯手中的『槍』──一種以火藥發作的武器。許多人應該都會感到驚訝,那可是一個世紀前的老古董,而此時竟然還有人將它當作正規武器使用。賽門之前在電視媒體看過幾篇報導,現在的武警配備早已『去火化』──意思是不再使用火藥,而改以電磁配備作為主要武器。
「沒錯,乖乖地和大夥坐一起吧!你們的感情會變很好地。」
循著槍口比劃的位置坐下,賽門剛好坐在那對拌嘴男女身旁。棕髮女子面無表情,而金髮男子雙手抱胸,表情甚至像在微笑。
──最奇怪的就是那頂頭飾竟然還好端端地『坐』在他的頭上。
「你!外國佬!那是甚麼?」
說巧不巧,年輕歹徒此時向金髮男發起難來。果然那頭飾還是太令人注目了,繼續讓他戴著會使歹徒的威嚴被削弱吧。但金髮碧眼的他不靠翻譯,能聽得懂華語嗎?賽門有些懷疑,就他所知,這個城市的外國旅居者幾乎都不懂中文的。
「喂!我叫你呢──」
「握由名字的,握繳安東尼。」雖然混雜著濃厚的英語,男子仍講出了能讓人明白意思的句子。但不知道是否因為不夠標準的緣故,他講完的當下只讓年輕歹徒一臉問號。
「握甚麼繳的,外國佬說啥鬼呢?把你頭上的的東西給咱拿下!」
簡直和先前女子的抱怨如出一轍,不知他們作何感想?賽門看向棕髮女子,她正皺起眉頭,不知道在想甚麼。
即使車廂如此喧鬧的情況下,巴士仍四平八穩地向前駛進,是歹徒要求司機這麼做的嗎?遇到緊急情況還能這樣開車的司機實在不太常見。如今人駕的車子也是稀有,若在更先進的國家有人拿出武器,大概不出十秒系統就會停下車子吧──賽門想著,這也許就是歹徒此刻能如此囂張的原因。
「者是、者是己賭耶淑的神聖恩典──」西裝男開始嘮叨了起來,他還是拒絕取下那頂頭飾,還伸出雙手護住頭飾兩側。「信塔者則得永生!信吧!加入前層的窩們!」
年輕歹徒一臉猙獰,眼見衝突一觸即發,坐在一旁的棕髮女子迅速地用左手扯下那頂詭異頭盔。
「OK?」棕髮女看向歹徒那一側。
點了點頭,看來歹徒多少還是懂得簡單的意思,表情也緩和了不少。
接著歹徒轉向了其餘的眾人:
「剛剛的舉動嚇到大家了,咱真是感到抱歉。」一手拿著武器鞠躬,畫面看起來甚是突兀。
「咱是來自比較落後的鄉村,原本是聽說都市民都挺愛國的,原本以為會在挾持過程中遇到頑強抵抗呢!」
「──不過現在倒是挺意外的。」他有些輕視地笑道。「大夥這麼乖巧是幫了咱不少忙,但咱有點好奇,為何大夥此時如此安份呢?真的不反抗麼?」
「大嬸,你說為什麼呀?不打算反抗麼?」歹徒看向一旁的中年婦人,她身穿格子的花洋裝,脖子上戴著一大串珍珠項鍊。
略顯福態的她與歹徒四目相接後,眼神飄向歹徒的手槍,原先就在顫抖的身體晃動得更強烈了,但她仍然半句話都沒吭。
「哪,為啥呀?」年輕歹徒再次向她問道。「告訴我為啥──」
「還用說,當然是害怕你手裡的槍桿子了。」賽門淡淡地答道。其餘乘客很有默契地避開視線,似乎都不想被認作和賽門有任何關係。
「哼,兄弟倒是挺有骨氣的。」年輕歹徒冷笑一聲後,不再繼續為難其餘的乘客。他起身走到車廂前端,和司機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事情,並不時拿出武器比劃著。
「──我早跟你說過別戴這鬼東西,惹人注意!」棕髮女子衝著自己的金髮同伴低聲發難,她似乎對那頂頭飾怒氣未平。
「娜拉,妳得小心。」金髮男平靜地說道。「車子裡可能有歹徒的同夥──若有人聽的懂英語怎麼辦?這座城市可不只有當地人啊。」
原來妳叫做娜拉啊,賽門看向棕髮女子。
娜拉一臉不屑:「我確定這幾個歹徒不懂。」
雖然是題外話,賽門可是對於自己隱瞞「懂得英語」這件事相當自信。在這座嚴重排洋的城市,不只是外國人不懂華語,懂得英文的華人才真的是少之又少。賽門混有華語圈的血統,加上自己一口流利華語,根本不會有人產生懷疑。
「... 好吧,先不說這個,妳認為司機是同夥嗎?」金髮男向娜拉問道。
「百分之百是。班表名字與上週相同,但開車的司機不一樣。」
賽門嚇了一跳。自己的懷疑竟然剛好被他們的討論說了出來,上車時他發現『路四』巴士司機換了個人,心裡卻無法認為是感冒換班之類的瑣碎原因,不過因為只是直覺,才無法明確說出個道理來。
「手法非常粗糙呢,妳覺得歹徒是臨時起意嗎?」
「不知道。」
倆人的快速對話持續著。賽門認為加入對話只會顯得突兀,反正也不想引起歹徒注意,便乾脆閉嘴不說話──隨著時間過去,旁邊倆人給他的感覺並不像情侶,反倒越來越像是「同事」之類的關係。
「布隆,歹徒與目標有關嗎?」
布隆?頭盔男剛剛不是跟歹徒說自己叫做安東尼嗎?賽門覺得困惑,而當他想通「安東尼」只是混淆視聽的假名時,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
「我不確定... 實在沒辦法確定。」金髮男瞥向手腕上的發光物體。「這裡的訊息網路太容易受到封鎖......我還收不到終點站的情報。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目標應該沒有搭上這台車,據報這次是年輕的長髮女性,但現在身為人質的年輕女性只剩下妳了。」
娜拉對這句明顯過頭的奉承視若無睹:「變裝的可能性呢?」
「不符合他們的作風,『羅馬』喜歡找隨機路人作為運送手段,所以追查起來才困難啊... 我猜是目標收到提醒訊息提前避開了,又或者是遇上了其他事情... 」
布隆的話講到中途便硬生生地切斷,歹徒從司機那走回人質這裡,不過不像是發現布隆的悄悄話,他是走近到賽門身旁:
「兄弟,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長得眉清目秀、心裡素質又勇敢,應該很適合當我們的『發言人』吧──年輕歹徒這麼向賽門說道,將他半扯半拉地拖了起來。賽門嘗試反抗,卻不敢做太大的動作。
年輕歹徒揮揮手槍,示意布隆也一齊過來。布隆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笑笑地配合。賽門對這名高大外國人投向擔憂的目光,明明長的這麼高大,卻不太可靠。
車廂前頭,賽門終於看到年輕歹徒曾揹著的大背包、與放置在一旁的重型電磁槍械,毫無防備地放在巴士司機的腳邊,果然司機真的是同夥嗎?
「訪心、訪心,不灰由事的。」布隆說著參差不齊的華語,似乎想安慰同樣身為人質的賽門。「者些人只是灣玩而已,者些耶直式玩具搶而已──」
不管怎麼說這都講得太過,會有人質指名歹徒手中的武器是玩具嗎?歹徒聽到不知會做何反應?賽門瞪大著眼睛看向歹徒,額頭留下了冷汗。
「說啥?你說這把是玩具槍?... 」年輕歹徒將槍口比向布隆。「想吃吃看子彈嗎?外國佬?這種武器還是可以殺人的哦?」
賽門能感覺到自己心跳速度翻了一倍,眨眼速度也漸漸增加,他想做出些甚麼事情,他似乎能辦到甚麼事情才對──
「瓊拉波!」
司機突然間開口,讓車子前頭的幾個人一齊停下了動作。
「... 你說過時機未到的... 拜託你... 冷靜一點...... 」講著講著聲音司機的聲音跟著低了下去。
「吼吼──司機兄底果然跟這位兄台是一齊的馬?」
布隆的語氣仍然充斥著輕浮。這人若不是打著甚麼算盤,就是神經大條到天不怕地不怕了──賽門無奈地想著。
司機將帽沿壓得不能再低,壓根不打算回應布隆的提問。
「好了好了!安份點!後面的傢伙不想吃子彈就閉上嘴巴!」名叫瓊拉波的年輕歹徒吼道。經過適才那一陣喧鬧,坐在車廂中間的人質們跟著窸窸窣窣地談話起來。
碰──!突然的槍響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歹徒右手持的武器也散發出硝煙,天花板被轟出了一個洞口來,車頂所塗的白漆碎屑不斷跌落,看來甚是可怖。
「瓊拉波──!」司機責難地看向同伴。
「所有人都安靜!」瓊拉波繼續向車廂後頭喊道,聲音雖然沙啞卻很宏亮。「咱這裡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這和你們全部都有關!所有人乖乖閉上嘴聽咱說──!」
終於換來的短暫寂靜,讓瓊拉波呼了口氣。
「孔洪,咱要說了。」他告訴開車的同伴。「你往機場開去吧,再也不用管號誌燈了,消息很快就會走漏,也可能已經走漏了,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 你確定嗎?瓊拉波? 」
「非常確定,咱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確定過。」瓊拉波淺淺笑道。「小心駕駛啊。」
此時,賽門的雙手被瓊拉波塞了一疊紙。賽門低頭看去,白紙上頭有著密密麻麻的凌亂字跡。
瓊拉波將視線轉向車廂內的人質們:
「大夥現在應該都能感受到吧?這台巴士正要加速!要開往我們最終的目的地!但我們要開往的不是地獄!這點咱可以向大夥做擔保──」
「而現在!要打電話給家人的、還是想要報警的咱都不阻止!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咱需要大夥所有人打開功能列裡的『錄音機』!就是『錄音機』!要錄影也行!」
「──很簡單,按下錄音按鍵,當作是替咱們這掛瘋子的言論做紀錄!未來要保存、或要刪除都可以!咱都不會對大夥有丁點意見!大夥要拿到網路上去嘲笑咱,批判咱都行!咱瓊拉波、只想在這裡懇請大夥!當作這是咱這一生一世、向素未謀面的大夥這輩子唯一的請求!」
──只要按下錄音鍵就好了,瓊拉波嘶吼道:一個如此簡單的要求,辦不到嗎?
沒有任何人回答,不知道是不相信他說的話,還是驚嚇到不知該作何反應?不過,賽門瞥見娜拉三兩下地打開了手環電腦。
「兄弟,也麻煩你幫忙錄音,雖然錄進的會是你自己的聲音就是。」瓊拉波向賽門說道,賽門從他的眼神中感受一絲哀傷。
「咱從小以來,就不太會發表談話。聲音也是又啞又扁,剛才那可是咱第一次的演講呢!」瓊拉波笑道:你一定能說得更好,咱最後再替你做總結吧!
「可以看後面的內容嗎?」賽門這麼問道,並如要求地按下了手環電腦的錄音鍵。
「可以,但等等兄弟只需要朗讀第一頁。」
賽門翻動了書頁──自此之後,他再也止不住內心颳起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