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剛搬來的前兩三天，我跟媽一起睡沒聽到之外，搬到三樓房間，幾乎是每天早上六點左右，我都會聽到鋼琴聲。
我起初以為是哪個附庸風雅的傢伙，習慣用鋼琴曲叫自己起床，仔細聽了一陣子之後才發現不是。
那是人彈的。
偶爾會錯音，有時候伴隨著曲子帶出一串柔和的低吟輕哼。
像微風、春雨，或者是冬天放晴曬在身上的陽光。
是我喜歡的聲音。
不論晴雨，那個聲音都會準時出現，儘管維持時間不長，每天大約只有十五到二十分鐘。
因為很準時，所以我開始期待起每天早晨這段小小的音樂時間；拜她所賜，我因此維持住規律作息，不需要倚靠鬧鐘。
我試著辨別聲音的方向。
從房間唯一一扇窗望去，對面是外觀相似的成排新屋；不可能是正對面，因為還是空的，但除了那間之外，左右兩間，乃至於我們這側左鄰右舍都有住人，我只能隱約推斷大概方向，再細分下去就變得像是在亂猜。
彈琴的人是怎樣的女生？
為什麼堅持每天早上唱，而且只唱這麼一下子？
彈琴跟唱歌的是同一個人嗎？
「……寧？寧寧？」
我因媽輕拍著手臂而回神。「在想什麼？」她笑指著，我才發現火腿蛋吐司裡的蛋正準備離我而去；我掩飾性的咳著，端起咖啡輕啜。
「沒……」否認的話尾在舌尖轉了一小圈，我轉而迎向她，「媽，妳有沒有聽到，鋼琴聲？」
「鋼琴聲？現在嗎？」她歪著頭。
我抹唇搖頭，「不是現在，大概每天早上六點多會聽到，都只有十幾二十分鐘……妳有聽到嗎？」
「六點多？十幾二十分鐘……」她面有難色，「我通常那個時候都還在睡覺耶！沒聽見……怎麼啦，覺得太吵了嗎？」
「不是！」社區有管委會，如果住戶告知受到噪音侵擾的話，那個女生一定會被阻止吧？「我只是想問妳知不知道那是誰……妳沒聽見？」
「沒聽見耶，都彈些什麼啊？」
「一些流行歌……也有純音樂。」我對音樂沒有研究，很多都是第一次聽到，也記不住。
媽喃喃著說：「早上六點啊……我之後也來注意看看好了？」
吃過早餐，我收拾著碗盤，正打算休息一下，走出廚房聽到媽在講電話。
「……對不起！我突然有急事……您還是可以過來的，我女兒會在……」她回頭，以唇語說了一聲「老師」，「沒關係！我跟她說過了，她知道您會過來……對，還是下午一點，真是不好意思！」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掛斷了。
「什麼急事？」我邊擦手邊問。
她一臉歉然，「包裝工廠出了一點問題，我得去一趟新竹……真是！剛好今天家教老師要過來試教，原本想陪妳一起跟老師見個面……」
差點忘了，為了怕功課跟不上，多少也是希望別讓這個暑假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晃過去，我同意媽請一位專屬的家教老師過來，每個一到五，下午兩小時，從今天開始。
「很急嗎？」我回問，心情感到有些煩躁；難道媽這次的願望效力，就只到這裡為止？
「很急，因為要趕著出貨……我會盡可能趕在五點前回來的！」
從這裡到新竹大概要一個多小時，現在早上九點了……能驚動她這大老闆，一定不是什麼小事。
我斂起眼，刻意掩去眼裡的失望，「沒關係！反正是我要跟老師上課，妳晚點回來也沒關係，我會自己照顧自己……小心開車。」話一講完，我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樓。
「寧……」
「妳趕快去呀！很重要吧？出貨什麼的……」
這次她所回應的，是一串無聲的歉疚與嘆息。
我在二樓聽見車子的引擎聲離去。
整間房子忽然變得很安靜，沒有人陪我說話了，平心而論，媽這段期間工作都用電話跟網路聯繫，大多時間都在家。
少了另一個人，更凸顯了這間房子大又空曠；我討厭寂寞，之前一個人住在小套房，可能是因為空間相對小，只要開個電視就能解決聲音上的問題；況且，我偶爾也會帶女朋友回家。
現在這邊，什麼都沒有。
我逃也似的跑回三樓，躺到床上希望能讓自己稍微睡一下；我沒有聽音樂的習慣，房間又還沒有電視，只要沒有人可以說話，整間房子就像空屋一樣。
我趴躺著，外面的蟬鳴是耳朵所能聽見的唯一聲音。
那個，鋼琴聲……還有陌生女孩的聲音。
不知怎麼回事，我竟開始期待、依賴起那個只有早上才能聽見的奇妙樂聲。
我眼角微濕，像在海裡載浮載沉的遇難者，緊抱著被我當成浮木的枕頭不放。
不知不覺睡著的我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
媽有留零用錢給我，我可以選擇出去外面吃個簡餐，或是以冰箱裡的微波食品果腹。
然而我選擇了最懶惰的方式處理，一碗泡麵，就這樣。
等待著麵泡開的我打開電視，隨意轉到了電影台；哈利波特的大眼鏡就正對著畫面。只要有聲音就好，至於螢幕上出現的是什麼角色都沒差。
我先喝了一口湯，打算很快把東西吃一吃，門鈴卻響了。
我盯著白色門板一會兒，腦子裡隱約想起「家教老師」，時鐘上的指針不偏不倚指著下午一點；好準時。
我不清楚媽物色家教老師的過程，也不知道她們是否實際見過面，我只知道老師的名字；媽不可能隨便找個人來湊數，可就算是這樣，我對來者還是疑惑多過了期待。
是什麼樣的人要來當我的老師？
我打開內門，鐵門外頭一抹人影閃動著，距離我要打開的這扇門還有段距離；我打開，陽光刺眼的讓我不自覺閉起眼來——
「妳好，初次見面；妳就是江太太的女兒，江寧對吧？」
是一串很溫柔，聲線卻略顯低沉的嗓音。
「我是高穗和，妳的家教。」那個女性，就站在距離我兩大步的位置，對我露出友善又迷人的微笑。「希望我們能夠相處愉快。」
＊＊＊
老師上門時穿著套裝，看起來精明幹練。
與其說像老師，倒不如說更像上班族……主管之類的階級。
一開始還覺得有點壓迫感，但可能是因為笑容的關係吧？我很快就感受到她沒有印象上的強勢。
「……從北部搬過來的？跟我一樣。」我們利用閒談當作彼此的自我介紹，「我搬來的時間比妳稍微久一點，這裡環境很好；江寧喜歡這裡嗎？」
說不上喜歡，但是也不討厭。
「老師是全職的家教嗎？」我們約定的時間很頻繁。
「嗯，江太太說希望補足妳功課上最弱的一環。」是英文，我的英文不太好。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課程。在她漂亮的發音以及悉心整理的講義之下，我很快的進入狀況。
「看不懂就跟我說。」試題跟講義都是手寫的。「有時候寫得太快，字體難免比較草。」
她太謙虛了，儘管是手寫，她的字跡漂亮又工整。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遠比我想像的要快。「希望今天這樣的過程能夠讓妳感到滿意；課程隨時可以變動，如果確定了，再請江太太打電話給我。」
她準時在下午三點離去，帶著笑容與自信的步伐，還有眩目的陽光。
好奇妙的人；不管是上課內容還是談吐跟穿著，以及最重要的——年紀，她怎麼看都不會少於三十歲。
一點都不像普通家教老師。
對她來說，這種工作很沒挑戰性吧？
媽回來的時間比預期的要早，進門的她頻頻道歉，我搖搖頭，問她發生什麼事。
媽放下包包時攏著頭髮，「生產線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會印錯品項……妳覺得老師怎麼樣，還可以嗎？」她打開水龍頭洗手。
「嗯。」算還可以，吧？
「是嗎？太好了，那我就跟高老師確認嘍？」
就這樣，我們確定了課程跟上課時間。除了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五的定期回診外，其他的都固定在下午的一到三點。
我很好奇媽到底是怎樣找到她的，結果答案意外單純。「就去社區管委會問嘍！高老師風評很好，又是女性，算是教英文的不二人選吧？」
我還想問有關老師的事情，但後來想想算了，如果只是上課的話，不用了解這麼多。
更何況，可以從相處過程中帶到。
老師過來的時候媽大多都會在，切個水果、泡茶招待是很自然的事；我在她捧起杯子的時候發現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她開的車是頂級的國產車，偶爾閒聊起學經歷，她說她是英國留學畢業的。
「妳的程度不錯耶！」
一頭捲髮的她在整理講義時笑說，「比我教的另外兩個學生好多了，江太太說妳轉學過來之前漏掉了一些二年級的課程，但是我覺得妳的英文程度挺好的，說不定暑假之前就能夠把三年級上學期的部份給看過一遍。」
其實我想不是我的程度好，而是她上課的步調跟方式很容易讓人接受。
「妳有什麼部分是特別想加強的嗎？還是說有目標的學校，如果科系很重視英文的話，那我們也可以針對一、二年級的部分作重點加整理。」
「老師。」我轉向她，「可以問個，私人的問題嗎？」
在考卷上打下分數的她抬起頭，「好啊，妳問。」
「妳怎麼會跑到這邊來當個專職家教？」
她抿著嘴，像是意外，卻又有點預料之內的感覺。
「這對妳來說太簡單了吧？教英文什麼的……」
「那，江寧覺得我應該做什麼樣的工作？」
我為之一窒，她又笑了，不管是嘴角也好，還是眼睛，都是。
「可能，公司的主管什麼的，或者即席翻譯、政府外交人員等等。」我隨便亂講，而她笑意漸深。
她移開視線，「以前的話，是哦！」
「咦？那為什麼……」
「原因的話，」她向後躺，踢開辦公椅，與我拉開一小段距離。「跟妳一樣喲。」
跟我，一樣？
她堅定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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