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英文測驗，我直覺地把測驗卷推向旁邊；座位是空著的，高老師暫時離開，大概是去洗手間？
距離開學日只剩下不到兩天。又要回學校去了，家教課將會持續，不過不會再像現在這麼頻繁，可能變成每週一到兩堂。
真可惜，我很喜歡跟高老師在一起的感覺；而且這麼一來也就等於我之前做的「功課」不會經常用到。
翻開我抄寫的英文佳句，上頭已經劃掉不少；我發現要用這些句子來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感情很困難。畢竟很多時候，這些話就是拿來當作口頭禪一樣背過就忘了。
勵志嗎？我只覺得自己背了一堆漂亮的話，在潛意識裡，我大概很難相信什麼——When all else is lost the future still remains.（就是失去了一切別的，也還有未來）對，這句話已經被我劃掉了。
如果失去的是我的生命，那說出這句話的人還能堅信自己仍擁有未來嗎？
在高老師開門的瞬間，我合起筆記本，迎向笑容可掬的她。「寫好了？」
「嗯。」距離下課時間只剩下十分鐘左右。她抽出紅筆快速檢視著答案，在答錯的地方畫上圈圈，畢竟是自己出的題，所以對起答案非常快。
「ＯＫ！非常好，妳的英文程度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接下來只要定期複習，我想就算是高三的部分妳也能應付的得心應手。」高老師輕輕撥著捲髮，我眼角一掃，發現她左耳間戴了一只小巧的金屬流蘇耳環。她的小飾品好像很多，能在打扮得中性的她身上看到這種展現女性柔媚的小配件，還滿新鮮的。
「開學之後我們就沒辦法每天見面，不過我已經跟江太太說好了，我們還是固定星期三星期五兩天，晚上七點到九點幫妳做一週的重點複習；接下來我就會帶市售的模擬試題給妳做，妳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
「嗯，謝謝老師。」
「那，今天的句子是什麼呢？」高老師微微向前傾，在立領襯衫間不經意露出細緻鎖骨。
她究竟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之前只聽說她有感情生活，但卻完全不知道她現在的情侶是怎樣的人。
「今天這句倒是很能表達我的心情——Variety is the spice of life.（變化是生活的調味品）」
高老師聞言抿嘴一笑，彷彿瞬間意會到我的意思。「妳好像有點捨不得？」
「只是單純不想去上學而已。」我噘嘴，開始回想起以前在芢和的時候我被拱上當啦啦隊長的經過；又要開始強裝笑容了嗎？
「啊！原來不是因為跟我見面機會變少才說這句的嗎？」她瞬間露出苦惱的模樣，我忍不住笑出來！
「老師妳還真好意思講！」我存心揶揄她。
「怎麼不好意思？妳搬來這邊之後，說最多話的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是沒錯！「反正接下來交功課的機會變少了，我抄了很多，可以留下來慢慢用。」
高老師笑吟吟的看著我，走向窗邊，「今天天氣不錯耶；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我們今天也稍微來一點變化好了。」
上課時間已經到了。「什麼變化？」我皺眉。
「我最近發現到一個很不錯的觀景點，在那邊可以欣賞到很漂亮的海；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利用一兩個小時出去走走？」高老師回頭微笑著。
「出去走走嗎？也好！」
＊
我換了一件衣服，也做了防曬，在下午三點準時搭上老師的車。
「老師妳該不會早有預謀吧？」就連媽也答應的很爽快。「下午沒有課了嗎？」
「嗯，沒有課；而且除了妳之外，其他學生我真的是越教越無力。」
哎喲？難得看見高老師露出如此無奈的表情。
「單字不背，不學著寫題目、讀短文怎麼學得會啊？語言就是要多用。」
「所以是因為這樣，妳才給我交代了特別作業嗎？」
「當然不是！」高老師專注著前方，操作方向盤顯得輕鬆自在。「我不是說比較起英文我更在意妳？」她瞄了我一眼，「我是因為擔心妳才給妳這個功課啦。」
其實我也知道。畢竟我們幾乎每天見面，每次碰頭就說一句諺語佳句，那就彷彿象徵著我又多活過了一天。
聊天的過程中車子一路沿著鄉間小路蜿蜒爬坡，我才知道她要帶我去觀測站那邊，車子停下後還要走大概半小時的路。
才踏上熱氣蒸騰的水泥樓梯，我立刻就為自己腳上這雙鞋感到憂慮——因為毫無準備，所以我只穿了一雙低跟露趾涼鞋。
「啊……我忘了告訴妳還有一段路要走。」
「來不及了啦！」她可是穿著名貴的氣墊皮鞋呢！
所幸往觀測站的步道鋪得還算平直，就算穿了不是特別適合走路的鞋，剛開始也還能夠談笑自如——剛開始。
「……所以妳有持續在看心理醫生。」
「我原本很不想看，覺得自己有病才常去看醫生。」我仰頭迎接從樹梢空隙中透下來的陽光，暖風吹著我的頭髮感覺很舒服，還聞到一絲絲海潮般的氣息。「可是這邊的心理醫生人很好，回診兩三次之後，我對她的排斥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妳遇到好醫生了；依我的經驗，就算是再怎麼熟悉人的心理，想要真正讓另一個人發自內心的認同都是不容易的。」高老師雙手插著長褲口袋繼續向前，我卻因為腳的疼痛感突然停下來。「怎麼了？」
我甩掉涼鞋，果然，腳側面的疼痛感告訴我被鞋子磨傷了，磨擦出的紅痕又痛又癢。「腳不舒服？」
「這雙鞋不適合走路……打赤腳可能都還好一點。」
高老師低頭盯著傷處，隨手將七分袖襯衫捲得更高，「就快到了，剩下這一點距離我背妳過去。」
「妳背我？」別看我很瘦，我也有五十好幾；而高老師的身高甚至跟不上我。
她卻顯得理所當然。「嗯！妳在路上昏倒的那次……也是我把妳抱上車子的；別小看我這個家教老師，以前工作當主管的時候我就有定期運動的習慣。」
「真的沒問題嗎？」而且等一下回去還要再走同樣一段路，又有階梯。
「到觀測站附近讓妳稍微休息一下，真的痛到沒辦法穿再說嘍。快上來！」
高老師平常看似溫和又隨和，真的板起臉孔來還挺嚇人的？我在趴上她的背之前忍不住警告，「我先說我有一七零，體重也有五十幾公斤哦！」
「知道啦！妳還沒我重呢，來！」
我只好真的躺到她背上，結果如她所言，她背我真的一點都不費力。「這樣真的好奇怪哦！」我苦笑，忍不住把下巴靠在她左肩。「長這麼大還給別人背，而且是我的家教老師！」
「妳不講沒人知道，搞不好有人會誤認我們是姊妹喲。」大概很難吧！長相差這麼多。
觀測站建在一個靠海的岬角上，四周沒有任何遮蔽；她讓我在附近一顆大石頭坐下，而我仰望這個看起來像是燈塔的建築。
「景色不錯吧？」她說話的同時又解開襯衫的第二個鈕扣，海風壓抑著她微捲的短髮，她張開雙手深呼吸，指向一望無際的海平面。「可惜這邊靠近東邊，夕陽會被後面這座山跟樹林遮住。」
天氣很好，因此山頭處也沒什麼雲霧，我在大石頭上盤著腿，一邊賞景邊檢視著傷處。
她不知何時拿出濕紙巾替我擦拭傷口，「會痛嗎？」我點頭，而她又幫我貼了張ＯＫ繃。
「謝謝老師。」我輕壓了壓ＯＫ繃，視線卻忍不住聚焦在她的流蘇耳環上。
「別客氣；畢竟是我忘了告訴妳還有一小段路要走。」
「老師怎麼會知道這裡？」
「啊，是我的另一半上網查的；他很喜歡到處跑，喜歡找人一起玩外拍。」
觀測站旁邊的草坪很漂亮，的確是個外拍的好景點。「所以妳也跟他來過。」
「嗯。」高老師笑容裡多摻雜了一些溫柔。「而且他說，只要人一看到開闊的景色，心情變好、話變多了，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就會更靠近一點。」
我咀嚼著這句話，了解了她特地帶我來這裡的原因。
「上次吃飯的時候不小心讓妳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吧？對不起。我很想知道有關於妳的事，但只想從妳這邊聽到，所以我也沒問江太太；後面這一個月來妳的表現還是跟之前一樣，甚至更好，只是我相信，如果還想讓妳更進一步的話，在不知道發生在妳身上的苦痛之前是辦不到的。」
「老師，果然還是很想知道對吧？」我毫不意外的笑了笑。
她撐著膝蓋站起來，「嗯，但是我並不打算單純探究妳的隱私；所以，我也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妳。」
「老師已經說了自己的事不是嗎？」
「如果妳指的是我前夫，那是！至於我現在的另一半……」她在吹起的海風之間撩開蓋住右耳的捲髮，就像是暗號一樣，我的視線滑過她右邊耳際，清楚發現上面空無一物。
「老師……」
高老師象徵性的拉了拉右耳，笑得有些靦腆，「是個女生；所以妳可以理解為什麼我的前夫不肯放棄的來找我復合吧？」
原來那個男人，被一個陌生的女孩搶走了高老師，是吧？也難怪他沒辦法輕易接受，更是在知道高老師跟女生在一起之後仍然鍥而不捨。
「老師，妳跟我媽確認過我的性向？」
「嗯，因為妳醒來的時候清楚說跟妳在一起的是女孩。」
忽然之間，眼前熟悉的高老師又增加另外一層聯繫了，與我的直接聯繫。
「然後，我要再跟妳坦承……我其實並不恨我老公；我們是愛情長跑多年才結的婚，感情一直是不錯的，就算結婚並不單純是因為愛，但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快樂生活，這樣的日子也稱不上壞。」
「可是妳最後還是選擇正視了自己內心的真正情感，是嗎？」
高老師雙手環著腰際，在猶豫一會兒後笑著點點頭，「當然跟他家人也有關係；他爸媽那邊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催生。讓一個職業婦女在工作與家庭之間相互拉扯，有多少人在這雙重的壓力之下選擇逃避或是放棄？
「江寧妳呢？之前擁有它的，是個什麼樣的女生？」
我順著她的手勢盯著愛心手鍊，「她是我無意間認識的……別校的同學；呆呆萌萌的，很單純很可愛。」一想起她的長相，我就不自覺露出笑容，「她也是我很少數很少數願意把左手傷痕的原因告訴她的人。」
高老師就連嘆氣的聲音都很好聽，「可是妳們最後沒有在一起。」
「嗯……她有喜歡的人，是她的高中老師；我受不了她陷入這種沒有結果的愛情泥沼，所以想盡辦法要讓她喜歡上我，甚至……我對她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
直到現在，我都還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
「妳說過，妳的愛讓人感到窒息。」
「對！老師，我死過一次！」我拉掉護腕，第一次讓左手的傷痕毫無遮蔽的展現在她眼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讓我痛不欲生，可是我卻用相同的方式傷害了我最喜歡的人！」
高老師不無驚訝的盯著我，「很可笑對不對？我的人生被那些男人給毀了，結果我卻做出跟他們相同的事情……」
「那個女生……」高老師輕輕握住我的手，我顫抖著，淚流不止。「原諒妳了嗎？」
「什……什麼？」
「我說妳喜歡的女生原諒妳了嗎？」
我遮住臉，花了一段時間平復心情之後擦掉眼淚，「嗯……搬離北部之前，我去向她道別，她隔著窗戶揮手對我說再見。」
高老師重新勾出微笑，她遞了面紙給我，「那就好，那就表示她知道妳心裡的苦痛；因為妳說她知道妳之前遭遇過的事情……所以我想，她應該能夠體諒妳的。」
「可是我……」
「現在的重點在於，寧，妳不願意原諒自己。」
我被高老師冷靜堅決的眼神震懾了。
「妳很害怕。」她望著我的眼，就像看穿我的靈魂般的如是說：「就因為自己受過傷，且心裡的那道陰影曾經無意間傷害了另外一個人。」她頓了頓，「妳深愛的人。」
海風忽然颳了起來，她的神情卻始終未變。「就算換了環境，看了醫生，妳也還是一直默默承受著這些；所以連妳也都不相信妳還能再擁有愛人的權利。
「可是，妳可以的，妳真的可以的！」她輕輕覆蓋我的傷痕，再次呼喚我的名字。「寧，妳知道嗎？妳在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或許會認為，要是別人知道了妳過去發生的事，肯定會討厭妳或是遠離妳。
「但是不會所有人都這樣的；妳當初喜歡的那個人在知道妳的過去之後，有立刻離開妳嗎？」
「她沒有……她很溫柔。」
高老師同樣露出了溫柔的笑，「對吧？我也不會，在知道妳的事情之後，我只會更喜歡妳，妳做到了很多受傷的人做不到的事！妳願意說，把它告訴妳自己覺得最信任的人；對喜歡著妳的人而言，他們看到的不會只是妳羞於啟齒的那一面，而是連外表亮麗的妳、功課優良的妳、能夠跳舞、喜歡打扮、愛笑的妳，那些優點缺點全都加在一起，才是我們眼前看見的『江寧』！」
高老師用她溫暖的手緊緊抱住我，幾乎是要把我包在她身體裡的力道，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空隙，太陽很熱，我卻因為她懷裡的溫度而感覺自己快被融化……
「妳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學著如何對待喜歡妳的人，學著怎麼與另外一半相處；對很多人而言，這是一生的課題，所以妳不要擔心自己學不會。」高老師拍撫著我，然後笑笑地說：「我的女朋友小我十四歲，有時候我跟她聊天的時候也覺得很挫折啊！為什麼她可以什麼事情想做就做，一點都不瞻前顧後……我常常念她，而她很皮，也經常不甩我。」
「老師跟她……差這麼多啊？」我完全能夠了解為何妳的前夫不肯放棄妳，完全理解！
那個靦腆害羞的表情再度出現在她臉上，我總覺得那一瞬間她好像年輕了十歲一樣。「是呀，可是有時候反而是她來教會我一些事；並不是年紀大的一方就一定比較成熟，在愛情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無意間了解了老師的一個秘密，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又突然被拉近了。
「這邊滿曬的，風又大……我們回去吧？」
對於她的提議，我欣然接受。
「江寧。」
「嗯？」
「我想到一句諺語能夠送給現在的妳。」高老師刻意吊我胃口的問：「妳想知道嗎？」
「什麼樣的諺語？」
「One word frees us of all the weight and pain of life--that word is love.（有個字能將我們從生命中的重擔與苦痛中解放，那個字就是－愛）」她微笑著，西斜的陽光灑在她溫柔開朗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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