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Gymnopédies
王傳福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特別的存在。
他出生府城大戶人家,父親是深受信徒愛戴的牧師並有著美好家庭,附贈一個每天在家裡出入打掃庭院生火煮飯的中年婦女,人們總喊她醜番婆。
醜番婆是王傳福小時候最害怕的人,因為她成天只會在王家大宅裡忙上忙下卻總是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什麼,外加臉上因為燒燙傷而有著可怕疤痕。王傳福有次還看見醜潘婆躲在平日休息的小房間裡拿著他與父母的照片哭哭啼啼喃喃自語,他真是怕死了這個詭異的女人。不過等他稍微大一點時他就開始捉弄起醜番婆,比方說趁她不注意把院子裡的雞鴨偷放出來或是趁她煮飯時在大灶裡加些會讓眾人抓狂的怪東西。
除了醜番婆讓他的童年總是過得提心吊膽,另一個讓他充滿畏懼的事情是他總能看見半透明的人影在家中閒晃,但那些人影卻從未搭理他彷彿當他不存在,所以他也就當作沒事而沒向任何人告知。
他相信自己是特別的。
王傳福是個聰穎過人的孩子,也受父母影響熱愛古典樂,當他流淚告別兩老前往美國攻讀研究所時,內心依然貪婪地對家中那些寶貝收藏感到不捨。
由於家財萬貫,王傳福在異地並不需要為生計煩惱,經常四處遊歷享受留學生活,在那裡他結識了一生的摯愛,即使他們從未說出口。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高美,永遠也無法對得起她。
他們在同個研究室埋首研究,當王傳福決定要研究亞洲地區的嬰靈信仰這個少有學者涉略的領域時,高美用崇敬的眼神看著他彷彿耶穌已在研究室裡顯靈。
出書時一定要幫我簽名啊!高美在機場送別時對王傳福大喊,他將要返回故鄉進行為期兩年的田野調查。
然後他的人生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當他回到府城老家時,家中正在舉行葬禮,原來醜番婆過世了,棺材躺在不起眼的小廳缺乏親友前來弔唁。
「有些代誌最終還是得告訴恁,傳福。」重病臥床的父親把他叫到房裡。
「什麼代誌?」王傳福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恁母親…恁其實不是恁母親親生的。」
「這…」
「醜番婆才是恁个親生母親。」傳福的父親彷彿放下重擔般地吐出句子。
「為何…我不…為什麼…為什麼?」
「伊系阮个細姨,這年頭已經見不得人,何況是教會?所以只好讓恁從來都不知道…」
王傳福終於搞懂醜番婆為何從不對他的惡作劇發怒。
他終於知道醜番婆拿著全家福哭泣的原因。
在醜番婆出殯前晚,王家大宅起了場無情大火,整棟房子只有王傳福倖存。
高美再也沒等到同窗回到美國,過不久她放棄了等待。
王傳福消失了。
他再也不是王傳福。
「老師,他們快到了喔。」胎胎飄到王神棍身旁對他說道。
「那些小孩已經把符仔弄破了對吧?」王神棍從櫃子裡拿出一張黑膠唱片,畢竟他是個貪婪的人,有些東西在被火舌吞噬前早已得到妥善保護。
「是的,然後他們已經回來了。」胎胎指了指那群滿臉得意從門口飄進來的半透明孩童。
「接下來…就換妳上場了。」王神棍歪嘴笑著。
他始終相信自己是特別的。
~*~
李天壽關上房門,安寧病房裡只有空調正在了無生氣地運轉,病床旁的儀器發出規律的滴答聲響幾乎能催眠所有踏進這裡的人。
結果令人生羨的退休金全都成了看病錢。李天壽無奈地看著床上乾枯的白髮老人。
他曾經像座山一樣健美。
「唉呦是天壽啊!」他父親看到他時欣喜地叫著。
「還好吧?」李天壽坐在床邊輕拍父親的手臂。
「閒得發慌啊!」看來老頭子今天精神不錯。
「對了,我最近有去看天淇,已經把你要給她的花放在墓前了。」
「說到天淇…天壽啊,我大概也快要去見她了吧…」老人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虛空。
「別這麼說,爸。」雖然這是事實沒錯,李天壽哀傷地想著。
他就快要失去所有家人,除了拋下他們離開的母親,他已有數年沒與她聯絡。
「天淇真的好可惜…多麼乖巧的女孩子…」老人低喃著說道。
「她已經…不會再難過了。」
天淇說她只是厭倦了活著,而這世界早已無法讓她感到有趣。
那就像你已經死去卻要迫使屍身開口說話,在路上行走。天淇跳下大樓前對這麼他說,他來不及抓住天淇。
那天李天壽打給嘉嘉告知天淇的死訊,嘉嘉在電話另一頭哭得像個迷路的小孩一樣。他們都哭得像小孩一樣。
「唉,還差點就要嫁到美國當廠長夫人呢。」老人嘆了口氣。
李天壽想起嘉嘉的玩笑,而天淇當時的確和嘉嘉處得不錯,嘉嘉回國前她還不捨地送他一堆親手做的卡片和小禮物,雖然李天壽知道他們三人關係的真相。
我並不是要追天淇,夭壽哥。高中時嘉嘉對他這麼說,隔天就要離開臺灣回到家鄉。
其實李天壽感覺得出來,但嘉嘉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既不能也無法接受。
為了他們的人生,有些情感必須死去。
就當我說的話沒發生過吧,掰掰囉。嘉嘉頭也不回地跑出操場。
老人看了李天壽一眼,乾癟的雙唇抖動幾下似乎想繼續說下去。
「怎麼了?」李天壽好奇地看著父親。
「俺真的…真的對不起天淇…」消失已久的鄉音難得地回到老人的聲線中。
「你沒有對不起她啊,爸。」李天壽不忍心看著父親總是為早逝女兒的死而不斷自責。他們盡力了,天淇也盡力了,她只是…太早放棄希望而已,不是嗎?
「俺不該…弄傷天淇…俺的女兒…」
「別這樣說,你又沒弄傷她!」
「俺那天半夜不該喝醉酒…把天淇當成你媽那個兇悍婆娘…」
李天壽瞪大雙眼。
他的心跳從沒麼快過。
難不成父親真的…
「你…你到底對天淇做了什麼?!」李天壽無法控制雙手的顫抖。
「俺不是…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天壽聽見自己對父親不斷怒吼著為什麼。
~*~
羅怡娟再度回到命理館門口,王神棍已經站在那兒準備迎接他們。
張銘寬幾乎能看見王神棍背後漂浮著半透明人影。
那看起來…像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