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樣?」
一群小巧而精緻的別墅,一棟淺米色的挑高二樓花園小洋房,一扇敞開的深褐色檜木大門,一片淺褐色花梨木地板,一個俊俏卻滿臉倔氣的二十開歲青年,一個看得出滄桑痕跡的富裕中年婦女。兩人杵在客廳進門處,兩米寬的距離之間盪著濃濃火藥味。
乜斜著眼,青年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的婦人。
「這房子是我花錢買的,妳要站在什麼立場叫我滾?房東?債主?妳要我別靠近妳兒子,怎麼不叫你兒子別靠近我呢?趕我搬家不表示妳兒子就從此不會黏著我,還是說妳捨不得怪罪妳兒子,所以把所有的責任都往別人的兒子頭上推?」
「是…是你勾引我兒子……」
沒料到對方會有這等伶牙俐齒的陣仗,原本氣勢洶洶的婦人突然囁嚅了。
「我兒子怎麼會愛個男人呢?……一定是你勾引我兒子……」
青年漂亮的眉頭皺起來。
「我跟他,這是我的自由;他跟我,那是他的自由;妳是他母親,管不管兒子是你的自由。但搞清楚,妳和我還是外人,沒有權力到我家來管教我!妳要自己兒子別愛個男人,怎不去吼他?」
「你們都是男人,怎麼能在一起?這是不見容於世俗……是會遭人歧視的……這、這是變態!」
似乎是找到了自認為有力的理由,婦人話尾的音量突然拔高,並且尖銳許多。
「是啊,同性戀是不被容許的,是會遭人歧視的,所以你心疼了,不希望你兒子受到歧視?」
青年雙手環胸,斜靠在門框上。
「妳不要兒子遭人歧視,但妳卻到別人家去歧視別人的兒子。妳不想看到兒子受到被人歧視的痛苦,為什麼不懂得將心比心,想想別人的兒子被妳當面歧視、折辱的難堪?」
青年打開大門,送客的意圖十分明顯。
「妳說的沒錯,我是同性戀,是個變態。只可惜這變態不是天生的,而是有妳這種抱著『非我族類』的歧視眼光看待我們的人,我只有在妳眼中才會是個變態。那又如何?我不靠妳所謂的『正常』賺稿費,我愛的人也不靠妳所謂的『正常』畫設計圖,我的讀者只在乎紙上的世界,他的顧客也只在乎他們即將蓋好的房子。我們在這個世界活得自自在在,工作、生活、談情、做愛,只除了偶爾會遇上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比如說——」
語音一頓:「像今天。」
中年婦人被青年的氣勢一駁,半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青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如直刺她的耳膜般尖銳。
「如果妳今天是來好好和我談談,那我還敬妳是長輩,自會禮讓三分。但如果妳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當我是細菌病毒一般看待,很抱歉,我也有我身為一個人的自尊。」
面對原本氣勢潑辣、護子心切,如今卻氣焰頓消,身影突然矮了一截的婦人,沈默半晌,青年終於放下姿態,收起伶牙俐嘴。
「或許世俗所謂的正常方向是地球南北極,但真正彼此吸引的磁極卻多了幾度磁偏角。我愛他,只不過是比其他人多偏幾度罷了,又有誰能說跟別人不同就是罪惡?沒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正常』去規範別人的世界。」
望向婦人帶著金錶的腕下那雙不知所措揪攪在一起、瘢痕累累的粗糙十指,青年的臉上悄悄浮現一絲溫和的表情。
「伯母,我聽您兒子說了,您也是苦過來的人,應該知道世俗歧視的眼光所帶來的殺傷力。或許您不相信我們自覺很幸福,但如果您還真心疼愛您兒子的話,為什麼不先靜下心來好好談談,體會一下他的感情?如果當真連他也認為回復到您所說的正常生活,會過得比和我在一起還幸福……那麼……」
青年頓了頓,瞬間,他的臉上突然閃過一抹自信的淺笑。
「那麼,我也有勇氣放他走。」
※ ※ ※ ※
離開了青年的小別墅之後,婦人走向停車場,黃昏的夕陽將她長長的影子拉出一股失落的味道。
兒子曾經笑著告訴母親,他找到一個可以陪伴走過往後日子的人了,身為一個母親,初聽見這樣的話時,內心激動可想而知。雖然自己吃過婚姻苦頭,因此並不強求兒子的姻緣,然而……
然而苦了大半輩子,拉拔獨子長大成材,並不是要讓他變成同性戀啊!
可是……
那個青年,為什麼能活的那樣肆意?回想起這兩年來的兒子,臉上也總是洋溢著輕鬆而愉快的笑容……求學時候的他很少笑的。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能夠笑得那麼自在?同性戀是該死的,是不容於世俗的,這難道真是自己的世俗成見?那麼不負責任的丈夫成天在外花天酒地,最後還跟年輕酒女跑了,拋下沈重的房貸和嗷嗷待哺的幼兒,讓她母子從此過著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的日子……
『結婚不到年整老公就跑了?不會吧!』
『天哪,沒看過這麼失敗的……』
鄰居的耳語及訕笑,又是誰的成見?三姑六婆?社會?還是逆來順受的自己?
回想起方才青年堅定的眼神、自信的淺笑、被愛情浸濡的幸福表情,二十多年前滄桑的苦日子突然像黑白的老電影般慢慢在眼前轉了起來。
她迷惘了……
自己失敗的婚姻,讓兒子打出生起就從不知父親是何物,難道真的是因為自慚不能給兒子一個健全的家庭,所以對兒子愛上個男人的事實起了這麼大的震撼麼……
愛上男人的自己何嘗有幸福過?而愛上男人的兒子真的會不幸福嗎?
婦人腦中漸漸浮起體貼的獨子那抹淡淡微笑……
「媽,我找到陪伴我一輩子的人了。」
或許,回去見到兒子時,坐下來好好和他談一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