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很多,人真的很多。
放眼望去通通都是人!
當鎮主女兒結婚的時候,鎮民們夾道歡迎,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這場婚禮。看準商機的商人們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就布置好了臨時式小攤位。街道上到處都是小販和人潮,每個人都在大快朵頤或湊參與婚禮慶典。
鼓樂喧天,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人人都在歡騰喧鬧,在廣場上開心地跳著舞。
「看得到嗎?」
「不行,人太多了……」
「背我!」
「不要。」
「難道想趴在地上讓我踩在身上?真是人不可貌像……」
「我才沒這樣說過!」
以上,是兩名八歲孩童的對話。
其中一位留著短短的紅髮,另一為則擁有半長的烏黑頭髮;這兩人好不容易爬上小販堆放雜貨的箱子,頓時氣喘吁吁的。
就在這時候,四周的氣氛忽然沸騰起來。
原來,這場婚禮的主角—新郎與新娘—他們在家族成員以吉親朋好友的陪伴下,走入了宴會現場。
「哇喔,快看、快看!新娘看起來超美的!」紅髮小女孩興奮地喊道,雙眼閃閃發光。
「是呀,看她那一身禮服顏色染得這麼深、這麼美艷,不愧是鎮主的女兒呢。」黑髮小孩也說道。
「我長大以後也想穿上婚宴禮服,漂漂亮亮的的嫁出去。」紅髮女孩說,雙眸裡不禁流露出仰慕之色。
黑髮小孩點點頭,不能同意對方更多。
無論是不是孩童,這對新人門當戶對的模樣都在人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儘管沒有任何表示欣喜的言語姿勢,一股實實在在幸福感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
新郎神情雖然保持一貫的堅毅嚴肅,微帶憂傷且若有所思,但卻絲毫沒有壓迫感。彷彿在驕傲、沉穩,以及和藹之間找到了完美的平衡點。
新娘輕輕揮了揮手向群眾示意,臉上的表情稍加靦腆,眸子中綻放出天使般溫柔的光輝,楚楚動人氣質更搶走在場所有男士的目光。
雖然兩人的婚姻是由媒妁之言介紹而結婚的,但你卻不禁深信他們走到人生的道路上時,時時刻刻都會攜手相伴度過難關。
「我們來比賽吧。」
紅髮小孩這句話,令黑髮小孩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什麼意思?」後者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當然是看誰先結婚啦!」她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揮舞。
「可是我們又不是鎮主或貴族,哪有可能舉辦如此豪華的婚禮?」黑髮小孩問。
「我不在乎。」
這句話,又更令人困惑了。
「對我來說只要有一位朋友來參加,就算得上最盛大的宴會了!」紅髮女孩說著,並向黑髮小孩露出大大的笑容,宛如初升的太陽般燦爛。
「我也是。」黑髮小孩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說:「無論是禮服或粗布衣服、無論是否盛大或簡樸……我只要一個人參加,我就滿足了。」
兩人口中朋友的身分,不言而喻。
「那我們來打勾勾—」
紅髮小孩伸出一根小指頭;她的態度很認真,但更多的卻是身為一個八歲孩子可愛天真的一面。
「打勾勾!」黑髮小孩也跟著伸出一根小指頭。
不過下個瞬間,她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趕緊開口:「啊,先說好喲。無論到時候是誰當上騎士,我們都要一起展開屬於我們自己的冒險,好嗎?那才是最重要的!」
「好,我答應妳!」
然後,兩根小小的指頭勾在了一起。
那純真的動作,代表著這兩人間承諾的締結。
那是一段魂縈夢牽往事,充滿對未來的渴望,又受到年幼懵懂的束縛。
在那之後,兩人從未懷疑過什麼,平凡的日子就這麼度過。伴隨著四季悄然地輪迴,每天擔心著芝麻綠豆般的各種小事,無憂無慮、從容而過,甚至單純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經意發現的時候,童年已經悄悄離去。
這一切,幾乎完全感覺不到。
直到兩人分離的那一刻—
***
1493年 12月6日
菲維扎諾鎮附近(Fivizzano)
馬薩-卡拉拉公國(Duchy of Massa and Carrara)
義大利半島西北部
這是一座森林。
就跟人們印象中的普通森林一樣,這裡處處充滿生命力。就連路邊的灌木叢及野花都五彩繽紛,充滿欣欣向榮的氣息。綠葉成蔭呈現出一股靜謐感,其中卻又夾帶著生機蓬勃的景象。
──不過,除了蟲鳴鳥叫之外,森林裡頭似乎響起了清脆的歌唱聲。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那是一位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
她擁有烏黑色的髮絲,過肩的長髮綁成辮子置於腦後,臉上綻放著無邪燦爛的微笑。她擁有挺直的鼻子和上挑的嘴唇角,五官立體且端正,只是相貌平平,說不上多出眾,青澀腼腆如孩童。真要說起來,這名少女清新脫俗,又帶了點鄉下人純樸的傻氣,卻招人喜歡。
此時此刻,黑髮少女手裡提著一只木籃子,裡頭裝滿著各式各樣的水果。她就像一隻森林中的小妖精般,快活地穿梭於一條林間小路上。
這裡沒有任何指標,沒有任何標示告知小徑通往何處,顯然要嘛你就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要嘛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至於黑髮少女,她正在前往位於山道另一頭的菲維扎諾小鎮。
她愉快地哼唱起從小就聽過無數遍,朗朗上口的村子歌謠。歌聲中流露出鄉下人的純樸,並藉由那輕快活潑的曲調將自身熱情洋溢表現出來,落落大方地把流傳的文化轉化為歌聲。
清晰自然的嗓音迴盪於森林之中,為綠林與綠葉間增添一分美妙旋律。
接著,她撥開濃密的樹叢,抵達一條小河河畔。河水旁的草地上閃爍著晶瑩的水珠,散發著青草、鮮花和濕潤的泥土的芳香。這條小和不僅清澈,水面上還倒映出湛藍的天際與高掛於上頭的太陽,比起世間任何一面鏡子都要來得清澈。
黑髮少女蹲坐在河流旁清洗雙手,口裡繼續哼唱著歌曲。
「……」
她唱得響亮、唱得忘我、唱得如癡如醉—以至於壓根就沒有注意到一個黑影正在逐漸接近她。
沙……沙沙……
忽然間,背後一陣風吹草動,聽起來像是某種物體拂過草地的聲音。
「是、是誰?」黑髮少女回過頭,卻不見半個人影。
四周的雜草雖不茂密,但是茂密的枝葉與粗壯的枝幹幾近遮蔽視野。假使有任何動物躲在草叢後方,想必她也看不見吧。
沙……沙沙……
聲音再度自眼睛所捕捉不到的方向響起,而且這回比之前的要更加接近,距離她僅有咫尺。
沙……沙沙……
細微但清楚的摩擦聲響,幾乎讓黑髮少女當場跳起來。
「是、是誰!」她對著森林深處喊道,或許只是為了壯膽。
緊接著,一抹人影自視野的角落冒出,並猛然朝她衝了過來—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兩抹身影相互撞在一起後,雙雙倒向河畔旁的花海,純白的花瓣隨之飄揚起,又如雪花般般輕輕落在地面上。芬芳的空氣中洋溢著鳥鳴,還有一大片由色彩繽紛蝴蝶所組成的彩雲。
當黑髮少女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被另一名同齡的少女壓在地面上。
定睛一看,對方的臉龐逐漸變得清晰—濃密的酒紅色秀髮垂在肩頭上,充分襯托出那張漂亮得出奇的臉蛋。細長且略微上翹的眸子,勾勒出深邃的笑眼。除此之外,她的眉宇間透露出的一種銳利的神態,甚至形容為俊俏都不為過。
漂亮得像是一名童話中的公主,又如同傳說中的騎士般可靠—不知為何,這個想法自黑髮少女心裡頭浮現。只不過,這想法馬上就被怒意給淹沒。
黑髮少女沒有感到一絲恐懼,因為她認得眼前這個人是誰。
「笨蛋!笨蛋!笨蛋!」她一邊怒罵,一邊掄起拳頭不停輕敲對方的肩頭。「菲娜(Fina)是大笨蛋,我剛剛差點被妳嚇死了啦!」黑髮少女邊罵邊喚出對方的名字。
「噗哈哈哈哈哈哈!」
回應紅的,是一連串開朗的笑聲,愉快燦爛、無拘無束。
被稱為菲娜的紅髮少女咯咯笑道:「因為捉弄露西亞(Lucia)很好玩嘛。」
「竟然完全不加掩飾嗎?!」黑髮少女露西亞喊道。
不過嘴巴上說歸說,露西亞卻無法對菲娜生氣。
畢竟,這兩人打從3歲認識以來,就變得形影不離。喝同一杯飲料,吃同一份食物,這對她們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她們是玩伴、是摯友、是閨蜜,無時無刻都玩在一起,不管到了幾歲都和小時候一樣。
原以為如此的—
「那個……可以從我身上起來了嗎?」露西亞問。
「可是人家很久沒見到露西亞了嘛~」菲娜一邊說一邊蹭著露西亞的臉頰,柔軟的紅色髮絲搔弄著露西亞的鼻尖。
「可是妳變得越來越重了!」
「啊──居然直接攻擊女性最在意的問題,這個色胚!」
「這跟色胚有什麼關係?而且妳從來就不在乎這種事情吧?」露西亞說:「明明小時候還刻意把頭髮剪短,跟一個男孩子似的。」
「那是為了將企圖接近露西亞的蟲子們給驅趕走呀。」菲娜愉快地回答:「男孩子都是又色又爛的大野狼,露西亞這麼可愛。不小心一點可不行吶。」
說著,菲娜又不自覺的蹭上來。
「別再蹭了,快點下來啦菲娜。燙燙燙!會燒起來啦吼!真的……太……太近了……」
儘管最後那句話的音量接近耳語,而且透露出一絲不適;不過,菲娜的耳朵確實捕捉到了。
「抱……抱歉,我這就起來。」她語帶歉意說道。
終於,兩名少女從草地上爬起來,肩並肩坐好面向河畔。
露西亞偷偷瞥了坐在自己身旁的菲娜一眼—後者正在將亂翹的紅髮壓平。當她把耳際邊的頭髮向後撥的時候,展露出白皙頸部,並勾勒少女秀美的容顏輪廓。
菲娜真的很漂亮啊—露西亞不禁心神嚮往。她的摯友不像自己一副村姑模樣,個子既高挑、外貌又美麗。要不是她舉手投足非常男孩子氣,對於異性來說一定也很有吸引力吧?
「怎麼啦,露西亞?一直盯著我看的。」查覺到摯友投射過來的視線,菲娜轉過頭迎上對方的目光。「該不會愛上我了?哇哈哈哈哈。」她大笑。
「笨蛋!」
露西亞像個被發現偷吃糖的小孩般趕緊撇過頭去,試圖掩蓋雙頰上的紅暈。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會臉紅心跳呢?
「妳、妳今天似乎特別早下山呢,菲娜?」
為了壓下難以解釋複雜的情感,露西亞趕緊提起完全不同的話題。
「因為我今天我很努力練習嘛,所以師父就放了我一馬。她是一個很嚴格的傢伙,思想又很古板,簡直就像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開始就沒換過腦袋。噗呵!」菲娜盤腿坐著,嘻嘻笑著。
「這樣啊…….」
然而露西亞卻笑不出來。
因為,她看見菲娜的手腕、手臂滿是傷痕,漂亮的雙腿上頭也佈滿大大小小的瘀青。那都是菲娜「練習」時造成的傷痕,至於練習內容露西亞可說是一無所知。
4年了
自從菲娜離開露西亞所住的村子,搬到「山上」去住之後,已經過了近4年之久。當時她們兩人剛好滿十五歲。過去總是天天膩在一起這對摯友,如今卻被分隔於山上與山下兩地。只有當露西亞穿過山間小道,拜訪菲維扎諾鎮的時候,她才有可能遇上菲娜。
幸運的話,一整個月中大概有兩、三次機會吧,而那也只不過是短短半天的時間而已……同時,菲娜身上的傷疤也與日俱增,讓露西亞看得好心疼。
「回家吧,菲娜。」
不知是第幾次,露西亞向菲娜請求。
「回到村子裡,不要再去那個莫名其妙的山上了!那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妳非得留在那裏不可呢!」
可是菲娜臉上帶著強烈的哀傷,如同尖刀刺入心臟。
「我本來就是孤兒,繼續待在村子那裏麻煩村人也不好嘛。」菲娜回答。
「騙子。」
「露西亞……」
「明明村子裡沒人介意這種事情。」露西亞撇開目光,一臉不滿地說道:「菲娜的爸爸媽媽死於馬車意外,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但村人們也從未嫌棄過菲娜,更別說把妳當做負擔了!」
「確實,大家都是一群鄉下爛好人呢……」
菲娜不禁苦笑一聲,彷彿回憶起總是時不時分享親釀葡萄酒的隔壁大嬸,抑或是一有機會狩獵到野豬,就會提來和村人分享的對面大叔。這群人實在太純樸,甚至單純得到了令人擔優的地步。
「既然如此—」
「即便如此,」菲娜打斷露西亞:「我還是不會回去村子,因為這都是出於我的意願。」
「為什麼?」
「因為我想保護露西亞嘛。」露西亞質問摯友。
菲娜這句回答,令黑髮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
「妳獨自走這一段路去菲維扎諾小鎮,這不是很危險嗎?」她繼續說道:「要不是我如英雄般守在這條路上,露西亞早就被有心男人從暗處偷襲,又或者被大野狼吞下肚了!」
說完後,紅髮少女還高舉雙臂,一副要把黑髮少女吃掉的模樣。
「—呃,這是歪理啦!」露西亞喊道,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才不是歪理呢。」菲娜捏了捏摯友的臉龐,笑著說:「畢竟露西亞這麼可愛,什麼時候被襲擊都不知道。」
「窩才噗口唉咧。」露西亞口齒不清說出「我才不可愛嘞」。
「唉,露西亞的危機意識太低啦。」菲娜放開對方的臉頰,一本正經問道:「露西亞難道忘記了「假外婆」這個故事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這床邊故事已經被爸媽講得不知幾百遍了。」露西亞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女孩提著水果和食物拜訪外婆。當她經過森林裡的時候,遇上了一隻大灰狼。大灰狼一得知小女孩的目的地,馬上就跑去她外婆家把她外婆吃掉。然後自己喬裝成外婆躺在床上。大灰狼還特地留下一小塊外婆的肉和一碗血」
「結果當小女孩抵達後,大灰狼用沙啞的聲音說:「妳一路上累了,吃點東西、喝點什麼補充精神吧。」誘使小女孩吃掉外婆的肉和喝光她的血,還叫小女孩脫光衣服到床上來。最後,機警的小女孩識破狼的真實身分,這才成功脫逃。」
「沒錯沒錯,露西亞就像森林中的小女孩,一不小心就可能遇上大灰狼喲!因此我才需要待在這片山裡守護妳嘛。」菲娜雙手抱胸,一副懂得什麼似地慎重點頭。
「怎麼可能,妳擔心太多了!」
這時候,菲娜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事,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露西亞。
「又或者—」
「怎麼?」
「我其實就是那隻大灰狼,嘎吼!」
「等、等一下菲—咿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癢,菲娜不要這樣,好癢啦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當菲娜細長的手指搔上紅髮女孩腰際之時,後者全身上下都開始劇烈抖個不停。
「快住、住手喵哈哈哈哈哈哈哈、喘不過、過氣哈哈哈哈哈、笨—咿呀呀哈哈哈哈!」
露西亞笑得全身顫抖不止,忍不住扭動腰肢。她又大笑又慘叫,眼角笑淚直流。嘴巴幾乎合不上了,眼眸也笑成了一條縫,泛出淚光。白皙的鵝蛋臉變得紅撲撲的,更顯嬌嫩而可愛。
當她們兩人在草地上翻滾時,花瓣再度飛揚而起。
一段時間後,露西亞與菲娜躺在翠綠的河畔旁,盡情享受彼此的陪伴。就像小時候一樣,未曾改變的氛圍。那麼久不見,卻好像一場謊言似的。
儘管如此,露西亞卻依然感到不太對勁;她總覺得自己又再一次被菲娜給唬弄過去。
我怎麼會這麼笨呢—露西亞暗想,心裡頭滿是無奈。可是另一方面,少女又產生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又是為什麼?
菲娜平時的玩笑與輕浮話語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