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延燒三日,憲章來到那火場時,那裏已經燒成一片廢墟。
空氣中瀰漫著屍臭與煙硝,遍染鮮血的刀劍武器散落各處,未被焚燒殆盡的斷肢殘骸慘遭鴉群啄食——可見當時那場惡戰有多麼驚險,參與此役的死者下場又是多麼淒涼。
百人小隊及十七名親隨跟著明穗前往擄走楓的組織根據地要人,對方不但不放人,反而大開殺戒。親隨中有人接下了漫天箭雨,有人做了擋火藥的肉盾,有人中了機關陷阱……明穗衝出重圍深入府邸尋找被關押的楓,殺敵無數,然而高樹組的百人小隊殆幾戰死,那十七名親隨中最後勉強得以生還的僅剩兩人,卻已都重傷殘廢。
「──當我們找到他們關小楓的廂房,就看到那綁架主犯把小楓砍的傷重吐血,組長憤怒之下衝進去將那主犯一刀斬首,但同時廂房前落下好幾層門板,他們連同組長和小楓一起封鎖了廂房,然後開始在府邸四處潑上燈油……點火、圍殺我們弟兄……」
「……屬下無能,沒有救出組長跟小楓……」
「不。」
憲章淡淡抬手制止了兩名倖存親隨的自責。
「……若單單只是門板絕對困不住明穗。」
「我想……那時明穗是知道楓活不久了,才選擇陪著楓的。」
兩名親隨呀然無語,僅看著那名老者緩緩彎下腰,從一堆斷垣殘壁中,拾起一柄被燻得焦黑的護身短刀。
三月末,是還有著寒意的早春。
明穗把楓帶回高樹組時也是三月末,時隔一年,相惜相戀,於此役共赴黃泉。
灰濛的天空中緩緩飄落細細春雪,輕落在老人藏青色的袍上與灰白的髮上。老人早年死了兒子媳婦,晚年死了一手培育成人的孫子與他視作親孫的孩子,即便要復仇,也再無餘力。
大火過後,火場內已找不到任何明穗與楓的遺骨,除了那柄短刀,他們什麼都沒留下。
那場戰役畢竟太過慘烈,沒有人願意去打理那火災遺址,倒是有不少好奇之人傳說那個遺址有鬼魂徘徊、黃昏時則會聽見小孩哭泣等等的,形容得繪聲繪影。
附近居民忍無可忍,終於有人請了法師去驅邪,超渡祈福的儀式等等該有的一樣也沒少,只是那些靈異現象沉寂了數日後又會再度出現,如此除靈、淨化反覆數次卻仍然沒有效果。
時間緩慢而哀傷地流逝,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憲章的夢中忽然出現一個一頭金髮的小小身影。
楓就如同憲章印象中的,穿著明穗說好看的棗紅甚平,用他熟悉的親暱語氣喊他爺爺。
憲章想起自己將傳給明穗的護身短刀從火場中撿回的當晚,曾夢見明穗緩緩對自己行了禮後才飄然離去,卻也只是他單獨一人。
楓此時才出現在他夢中,又是所為何事?
楓笑著,明亮笑顏中帶著清淺的淚光,「……認識明穗、與他相戀是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明穗他……陪著我直到最後,都沒有放開我。」
微微頷首,憲章長年無甚起伏的面容終是緩了緩,「的確是那小子的作風。」
「明穗已去往他該去的地方。」楓輕聲說著,「而我……有個好心人將我送到神明身邊修行,百年後,我將可消除身上束縛的詛咒。」
「是麼。」
憲章微微一笑,「那麼,希望你轉世投胎後能夠做個普通的孩子,好好長大。」
愣了瞬,楓像從前撒嬌那樣蹭過來環抱住憲章的腰,「爺爺……您真好。」
憲章沒多說什麼,只是一如往常地輕摸摸楓的髮頂,即便僅是懸空著、感受不到從前那份應有的溫暖。
忽然楓的身影變得比剛才還要淡,也忽明忽滅的搖曳不定。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楓往後輕輕飄開一小段距離,紫紅的圓圓大眼直直望著憲章,「我不會忘記爺爺的,您和明穗,都是楓重要的家人。」
憲章點點頭,「好好去吧,孩子。」
楓偏頭微笑,那漾著珍珠柔光的小小身影終於完全消失。
不說再見,並非不願再見。
有緣之時,千里亦能相會。
在那一晚過後,便不再有人聽到遺址傳出有鬼夜哭。
七月,高樹家的庭園綠蔭濃翠,黑壓壓的樹影襯著午時日光更加刺眼。
憲章提筆將空白數月的手帳緩緩以回憶填補,紀錄的不僅僅是那一段悲傷的記憶,更是留下那兩個年輕靈魂曾經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