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我發現不動的物體就只是機器,而機器不用吃喝玩樂與休息,但是它需要,甚至在缺少任何一樣時都會呈現生命危險,因此能將人類分類成機器嗎?我覺得有待商量。
拿起機器檢測女物的血型,從實驗室的冰箱拿出對應的血包讓它使用。這間實驗室偶爾也會作為學院的緊急救護室,所以裡頭的醫療設備對我來說是足夠的——或許。
我只會解體組裝分析機器人,原本想聯絡學院的特約醫生過來,可是多半會被無視吧?還好之前有看奴隸特約醫院的簡章,結果打過去都休息了,我看回躺在實驗台上的女物,它很厲害,即使肋骨凸出、左手臂斷掉、一隻眼睛噴出來還是可以活著,只是呼吸越來越薄弱,感覺只要用手輕輕壓住胸口,就可以讓它停止呼吸。
「妳是傻了?」
回神,我看見院長,而他身後有兩名醫護人員快步進來,只是看一眼女物後請我後退,這感覺有些不妙,我偏過頭說著,「唉,我還要它,能救活嗎?」
「這費用不便宜。」一名已經靠過去檢查女物傷勢的醫護人員說著,「我建議您還是把它安樂死,只要五十銅就可以;但是如果要把女物救活,至少會花上十銀左右,之後復健等等相關醫療至少也要五銀,您確定要將錢浪費在這嗎?」
「我現在把它安樂死,那浪費的更多。」看過去院長一眼,他顯然不認同我這句話卻沒有出聲阻止,醫療人員在確定我的選擇後不多說,只把場地淨空要求我先出去就關上門,這時院長才開口,語氣相對煩躁。
「妳是被子彈打到腦袋?擅自將女物帶進神聖的機械學院,滿地都是它的髒血!現在還選擇救它?會不會太誇張了?想救女物不會帶到自己家去嗎?我管妳是不是討厭血腥味,擅自將那種東西帶進來是想惹人閒話?妳可是學院特約講師不是收資源的,到底在幹嘛?」
「只是不想投資虧本。」我低下頭能理解院長發怒的原因,機械學院在尚未事先申請的情況下禁止奴隸進入,我卻把它帶進來還弄髒地板,只是院長為什麼願意帶醫療人員進來我就不知道了,「我很抱歉,如果您不嫌棄,我願意做一隻搜查犬賠罪。」
「喔?」院長一聽果然態度變了,「妳有那閒錢嗎?」
「還可以。」雖然對眼前人來說這筆錢連塞牙縫都不夠,「只是有些東西得用學院的經費去申請,所以……」
「行,那這次的事情我不計較,等等會把經費單給妳。」
「謝謝。」我鬆口氣,還好機械師都很自私,雖然弄髒學院地板是大罪,可是拿機器出來賠就行了,多半的機械師其實不太計較虛名上的崇拜,反倒是對實感的機械比較在意。
像我那隻搜查犬院長就很喜歡,雖然前線上也有類似的機器,不過他顯然對工廠大量製造出來的東西沒興趣,此時正蹲在地上撫摸搜查犬,我悄悄探頭看去實驗室,兩名醫護人員不慌不忙像是在組合一件商品一樣。
一銀幣、兩銀幣、三銀幣……
我覺得能聽見錢流水的聲音。
女物做了九小時的手術,我不清楚這時間會太長還是太短,現在約凌晨兩點多,我口袋塞著經費單、手持推車將女物順利從學院帶回家,那間被弄髒的實驗室會先封起兩天才開放使用,搜查犬看起來也快沒油了,行走動作越來越慢,將女物抱上沙發後我將搜查犬帶回地下室,轉開一瓶特別裝廢機油的罐子,搜查犬像是蹲下來做出尿尿姿勢,噗滋滋的廢油排出來,體內只留下一些機油作為下次啟動來用。
好累。
我抱著已經不動的搜查犬上樓,拿著金屬去黏垢專用劑幫搜查犬的身體擦乾淨,確保腳趾關節沒有被黏到,等等還要把大衣帽子跟圍巾都拿去洗,洗衣粉要用兩匙、衣物去黏垢粉則要半小匙,我有請那兩位醫護人員在女物的右手臂上裝控制器,那小小管的玻璃瓶裡面填滿貴昂昂的藥劑,大概過三個小時就沒了,我得從露出皮膚的軟管線再添加藥劑進去,打一針就好,剛剛買一組十二支約兩銀,然後女物身上的傷……身上的傷……
可能因為太累,當我絞盡腦汁時睡意也深深壓來,醒來時間早上六點,搜查犬已經滑到地上。
動著僵硬難受的身體,我看到女物立即想起該補充藥劑,急忙拿專用的針孔填補一針,女物有些反應,但是顯然無力。我思考半晌,搬出一張摺疊床靠牆將女物放上去,然後拿出皮繩把它綁好,避免等等又發生什麼意外,也在摺疊床下放不少硬物墊著,讓它沒辦法翻床。
看著女物,我不知道先做什麼事情比較好。
早餐還沒吃、衣服還沒洗、助聽器沒進度、搜查犬還沒有擦乾淨、經費單還沒批,女物身上的傷又多幾處得處理,我搔著頭髮有種憋不住的憤怒,很快自我消化——先撿起搜查犬,將它擦乾淨確定關節沒有任何黏垢後收回地下室的櫥窗,接著拿起助聽器跟工具箱上樓,先放在餐桌上,將牛奶從冰箱拿出來退冰、烤箱預熱,趁這時去洗衣服,險些將經費單也扔下去,然後回到廚房烤吐司,到餐桌上先寫一寫經費單需要的東西,烤箱響了,我一邊吃早餐一邊寫單子,寫完後將經費單掃描傳給院長,把盤子拿去廚房放,回到客廳時順利將餐桌上的助聽器與工具箱帶到客廳。
嗯,一氣呵成。
接著是女物本身,問題就比較大了。
它的左手剛縫回去不能動,體內打了許多鋼釘固定骨頭,腦部輕微震盪,但是噴出來的眼珠運氣不錯,由於視覺神經還牽著沒有受到太大損傷,所以塞回去後只要動個小手術,在眼球裡放什麼小零件?這是醫護人員的專長,我不清楚,只知道它的視力還在,就不用額外支出裝義眼或機械眼的費用。
這樣下來的手術費很可觀,我懷疑自己是哪根神經不對,女物就只是女物,並不是什麼稀有純血動物,沒必要花這麼多無意義的付出……可是都撿回來了能怎樣?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妳就是心腸太軟,如果像妳哥一樣,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前線機械師!
——可是爸爸,我只想當普通的機械師。
「唉。」
設定鬧鐘放在桌子前方,替助聽器做最後的細微調整。我將本來笨重的機體換成最新型的輕鋼鐵,還特別買聽障人士專用的耳語線,上次女物會將助聽器扯下來,大概是電鈴的聲音傳近耳蝸會造成神經刺痛,我是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用的普通線與耳語線有一段差距,耳語線才可以過濾普通機械產生的雜音,對耳蝸不會造成負擔,還好女物當時拔的快早,在還沒有加重狀況前拿下來。
我摸著它的耳型,然後調整,聽洗衣機發出聲音後去晾衣服,等鬧鐘叫就補充藥劑,然後替它挖乾淨耳朵,戴好顯微鏡打光將助聽器的線小心翼翼放進它的耳中,固定,才把外頭的母體金屬片安裝好,旁邊有根延伸出來的鐵線可以勾住耳朵,上頭有小齒輪可以讓它去做調整,然後另個耳朵也是一樣,因為我不清楚它是左右耳受損一樣還是只有一耳受損,這樣不適合用子母感應型的助聽器。
在我動作時,女物好像慢慢轉醒了。
它睜開眼睛看見我時嚇到,不過身體早被綁起來動彈不得,女物面露恐懼,我坐在前方細數那些情緒,它越來越害怕身體開始發抖、最後眼眶流下條條淚珠,好像我會發火對它處以懲罰,雖然的確也想這麼做,可是我想起學徒中也有不少這種壓抑到最後自己炸開的,因此我想直接問它為什麼,聽原因之後再決定。
我伸出手指,它掙扎的更厲害,整張摺疊床不停發出雜音,為了避免太大動作會導致肋骨那邊的傷口裂開,我只好拿出備用皮繩將它緊緊綁好,然後手指滑到助聽器後一壓,開啟自動調節聲音功能,女物的動作一僵。
「不要亂動,傷口會裂開。」我悠悠說著,對上它淚水汪汪的眼睛,隨意抽張衛生紙擦一下,繼續說著,「下次別再亂跑,搞不好會直接被撞死也說不定,等傷口養好後就跟我說明一下逃跑的原因吧,用寫的也可以。」
女物的眼神中瞬間充滿恐懼,我想它一定是誤會什麼。
反正,想說的已經說了,我將工具收回箱子,女物還再掙扎,不過它很快放棄,最後只能躺在摺疊床上動也不動,聽到鬧鐘叫時嚇到,眼神萬分恐懼看過去然後看我——注意到針時又開始激烈掙扎。
「這是藥,對身體有益的。」
這句話顯然對它沒有用,在女物的記憶中,施打藥劑肯定是負面的,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將它的手腳都牢牢綁緊,所以很順利地把藥打下去,女物喘氣手握拳又鬆開,眼帶著絕望。
「放心,沒事。」
它卻突然皺臉又哭出來。
「幹嘛哭?」
這下換我蹙眉了。
女物沒有解釋為什麼,只是無聲哇哇哭著,眼淚鼻涕不停流下來,如同接錯電板的機器人跳針,我不得已只好讓它吸入安定劑,女物這才漸漸靜下來,一隻眼睛睜大大的,客廳恢復平靜。
安靜得讓人害怕。
我什麼也不做,只坐在沙發上看著它,這段時間裡我們像是在打一種無聲抗戰,直到第六針,也就是十八小時後,它總算有除了安靜以外的反應——轉頭看我,然後視線往腳邊的紙箱滑去,大概來回五次,我才明白是想要什麼東西,走過去撿起還在紙箱裡的圓筒投射機,拿到它的旁邊,轉開。
女物癡癡望著,很平靜。
我跟著抬頭看投射到天花板上的星星,因為距離夠所以很漂亮,就像天花板真的開了一個洞,我們從中窺視銀河,一閃一閃的,帶去幾小時前的疲倦,使人吐出過去數小時裡累積的煩悶。
這麼說,有多久沒看過星星了?
「下次一起去看真正的星星吧。」
我無意識脫口而出,眼角瞄見女物緩緩點頭,嘴唇微微張開吐出無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