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但我沒有心情理會任何形式的忠告。儘管康普頓為我準備了一間舒適的房間,但我卻一刻也睡不著,從頭到尾只想著第二天早晨去見證那個白天出現的鬼魂,以及詢問那些居住在保留地裡的印第安人。我打算緩慢而徹底地著手調查這件事情,在開始任何實際的考古學調查前,先從白人和印第安人那裡收集準備好一切可利用的資料。黎明的時候,我爬了起來穿好了衣服,等聽到其他人的忙碌的響動時,我走下了樓梯。康普頓正在廚房生火,而他母親則在食品儲藏室裡忙碌著。當康普頓看見我時,他點了點頭,稍後便邀請我到外面迷人的初升朝陽下走一走。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當我們沿著巷子走下去時,我瞪大了眼睛,望向西面的平原。
土丘就在那裡——遠遠的就在那裡,那人工般的規整形狀看起來非常奇怪。它肯定有三十到四十英尺高,從我這個方向看過去,土丘由南到北的長度不超過一百碼。根據康普頓的說法,土丘東西方向的長度要比南北方向更長一些,整個輪廓呈現出一個有些細長的橢圓形模樣。據我所知,他曾安全地從那裡走過幾個來回。當我望著那由西面深藍色天空勾勒出的土丘邊緣時,我試著尋找它上面那些微小的不規則處,並且很快感覺到那上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移動。我的心跳開始有些加快,同時飛快地抓起了康普頓遞給我的高倍雙筒望遠鏡。在倉促對焦之後,我起先只看到遠處土丘邊沿上的一叢灌木——接著某些東西悄悄走進了我的視野。
那無疑是個人的形狀。幾乎是在同時,我立刻便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正是那個在白天出沒的“印第安人鬼魂”。我對之前那些關於這個鬼魂的描述沒有任何的疑議,很確定,那高大、瘦削、穿著暗色長袍的東西有著一頭裝帶著飾物的黑色頭髮以及一張古銅色、滿是皺紋、毫無表情的鷹臉,他比我之前遇到過的任何東西更像是個印第安人。然而,我保守民族學知識訓練的雙眼幾乎在同時便告訴我,這並不是迄今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印第安人,他們肯定經歷了極其巨大的種族變異,而且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淵源。現代印第安人的顱指數比較大[註1]——他們都有著圓形的頭顱——除了那些有著兩萬五千年歷史的古普韋布洛印第安人遺骸外,你找不出任何一個長顱型[註2]的,或者說形狀扁長的印第安人頭蓋骨;然而這個人頭骨長顱型的特徵是如此的明顯,即便相隔著遙遠的距離而且雙筒望遠鏡視野也容易發生變動,但我仍在一瞬間就發現了這個特徵。同樣,我還發現他身上長袍的式樣也代表了一種全新的裝飾習俗——這與我們從西南方的土著藝術那裡了解到的傳統完全不同。他的袍子上有著閃亮的金屬裝飾,而且,在他的側身還帶著一把短劍或類似的武器,那樣式也不同於我曾聽說過的任何東西。
[註1:人體測量學中重要的測量項目之一,亦稱顱長寬指數,即顱寬與顱長的比值。較大意味著面部較寬,顱骨前後距離較短]
[註2:指顱指數較小,頭型扁圓,面部較窄,顱骨前後距離較長。]
我用望遠鏡看著他在丘頂踱來踱去,走了幾分鐘。他邁步時的運動學特徵與他昂著頭鎮定自若的模樣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這讓我給一種揮之不去的強烈印象,覺得那個人——不論他是什麽人、他是什麽——肯定不是個原始野蠻的人。我本能地意識到,他肯定是文明教化的產物,雖然我想像不出那究竟是怎樣的文明。最終,他消失在了土丘的遠端,彷彿他沿著我看不到另一面的山坡走了下去;於是我懷著一種混合了各種疑問的古怪心情放下了望遠鏡。康普頓好奇地看著我,而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你怎麽看?”他謹慎地問到。“這就是我們在賓格鎮裡每天日常生活時便能看到的情景。”
那天中午,我在保留地裡見到了老灰鷹——雖然,他肯定快一百五十歲了,但他仍奇跡般地活著。他是個古怪同時也令人印象深刻的人——這個堅定,無畏的領導者與他部族曾與歹徒、繫著帶穗鹿皮褲的商人以及穿戴著三角帽與及膝短褲的法國官員打過交道——由於我順從尊重的態度,我很高興地發現他似乎很欣賞我。然而,在了解到我的來意後,他對我的欣賞卻不幸地成為了一道障礙;因為他的所有舉動都是在警告我注意我將要展開的研究。
“你是個好小夥子——你不要去打擾那座山丘。壞事。那下面有許多魔鬼——當你開始挖土的時候,就會抓住你。你不去挖掘,就不會受傷害。如果過去挖掘,就回不來了。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父親還是小孩的時候,我父親的父親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是這樣了。那個傢伙一直在白天出現,而那個沒有頭的女人則在晚上出現。自從那些穿著錫鐵衣服的白人從日落的方向、大河的下遊過來時,就是這樣了[註]——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有三、四個灰鷹的年紀了,比法國人過來的時間還要早上兩倍——從那以後就是這樣了。在那之前,沒有人會靠近那些小山,或者是有著石頭洞穴的河谷。再往前的時候,那些老一代還沒有躲起來,他們出來修建村莊。帶來許多黃金。我們和他們。你們和他們。然後大洪水來了。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再也沒有人出來,也不準任何人進去。進去的,就再也出不來了。他們不會死——也不會像灰鷹臉上縱橫的溝壑和頭上白花花的積雪那樣變老。他們就像空氣——有些是人,有些是精魂。壞事。有時候在晚上,精魂會出來,半人半馬的樣子,長著角,並且在人們戰鬥過的地方戰鬥。離他們遠些。他們不好。你是個好小夥子——走開,別去管老一代的。”
[註:指西班牙人早期對美國西部的勘探]
這就是所有我能從老酋長那裡獲得的所有信息,其他那些印第安人則什麽也不說。但是如果遇上什麽麻煩,灰鷹無疑會更加煩惱;因為他顯然為我打算深入那片他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的地區的決定感到非常遺憾。當我準備離開保留地的時候,他攔住了我,為我舉行了一次正式的道別,並且試圖再次勸說我承諾放棄目前的研究。當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勸阻我的時候,他有些膽怯地從自己帶著的鹿皮小包裡掏出了一件東西,並且非常莊重嚴肅地遞給了我。那是個直徑大約兩英寸、有些磨損但做工精良的金屬圓碟。圓碟上有著奇怪的圖案,並且打了孔,懸吊在一條皮索上。
“你不願意承諾,所以灰鷹沒法告訴你有什麽在等著你。但如果有什麽能幫助你,這是好的。這是我父親傳給我的——他從他的父親那裡拿到的——他也從他的父親那裡拿到的——一直上溯回去,接近泰爾華[註],所有人的父親那個時候。我父親對我說,‘你要躲開那些老一代,躲開那些小山和有著岩石洞穴的河谷。但如果老一代走出來抓住了你,那麽你就把這東西給他們看。他們知道。他們在很久以前制作了他。他們看了,那麽他們也許就不會做什麽壞事。但說不準。你離遠點,和以前一樣。他們不是好的。沒人說得出他們會做什麽。’”
[註:Tiráwa,出自北美印第安人波尼部落的神話。其中泰爾華是波尼神話的創世神。]
灰鷹一面說,一面將那東西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我發現它的確是一件非常奇怪的東西。我越是仔細查看它,就越是感到驚訝;我從未見過像它這種沈重、暗色、帶光澤同時色彩斑駁的材質,而且上面的圖案也似乎體現出了不起的藝術性,以及完全陌生的做工技巧。在圓碟的一面,就我能看見的部分,有著一個做工精巧的蛇形圖案;而在圓碟的另一面,描繪著一種章魚,或是帶觸手的怪物。圓碟上還有一些有些模糊的象形文字,但卻沒有哪個考古學家能夠識別出來,甚至都沒辦法猜測它的類別。後來,在得到灰鷹的允許後,我讓不少內行的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地質學家以及化學家傳閱過這片圓碟,但我能得到的只有無一例外的迷茫與困惑。化學家們認為這是某種由很重原子量的金屬元素制備的汞齊合金[註],而一個地質學家暗示說這種物質肯定是從那些來自外太空未知深淵裡的隕石上獲得的。這東西是否真的挽救了我的性命,或是維護了我理智的健全,抑或保全了我作為人類的存在,我已無法妄下結論,但是灰鷹對此深信不疑。現在,他又重新拿回那個東西。而我不禁懷疑這東西是不是與他那超乎尋常的壽命有著某些關係。他所有曾擁有過這個物件的祖先,除了那些死於戰場者外,都活過了一個多世紀的歲月。如果灰鷹不遭遇什麽意外,他是不是就永遠不會死去?但還是容我繼續我的故事。
[註:金屬溶解在汞中後產生的合金,根據溶質金屬的性質不同會得到液態和固態的合金。]
當我回到鎮子裡時,我試圖尋找更多關於土丘的傳說,但是能找到的只有人們興奮講述的小道傳聞與激烈的反對意見。看到人們為我的安全問題而焦慮實在是很讓人高興,但是我必須將他們近乎狂熱的告誡擱在一邊。我向他們展示了灰鷹的護身符,但卻沒有一個人曾聽說過這東西,也沒有任何人曾見過哪怕有一丁點兒相似的東西。他們一致認為那不可能是一件印第安人遺物,同時認為老酋長的祖先肯定是從某個商人那裡換來的。
當他們發現自己無法阻止我繼續考察工作時,賓格鎮的居民惋惜地盡他們可能幫助我準備好了需要的器具。由於我在抵達之前就已了解需要進行哪些工作,所以我的絕大部分補給都已經隨身帶好了——其中包括一柄印第安人用的彎刀,用於清理灌木與展開挖掘工作的雙刃短刀,在開展任何可能的地下探險時需要用到的手電筒,繩索,雙筒望遠鏡,卷尺,顯微鏡以及一些出現緊急事件時使用的附帶物件——事實上,我盡可能塞滿了一個方便的旅行袋。考慮到已有了這些設備,我只為自己添置了一把治安官強迫我帶上的轉輪手槍,以及鐵鍬與鏟子——我覺得這也許能加快我的工作進展。
我決定把這些後來添加進來的東西用一根結實的繩索拴著掛在肩膀上——因為我很快就意識到,我不能指望會有任何人願意幫助我,或是與我一同展開探險。無疑,整個鎮子都會用他們能找到的望遠鏡與雙筒望遠鏡遠遠地望著我;但卻不會有任何居民願意往平原上向著那座孤單土丘的方向走上哪怕一碼的距離。我把啟程的時間定在第二天的早上,而那天餘下來的時間裡,鎮民紛紛懷著一種充滿了敬畏與不安的尊敬態度招待我,就像是在招待某個出發走向註定厄運的人一樣。
當早晨來臨的時候——天雖然有些陰暗,但卻並非充滿了兇險與不祥的意味——整個鎮子裡的所有人都走出門來,看著我啟程穿越塵土飛揚的平原。雙筒望遠鏡顯示丘頂上那個孤獨的印第安人依舊踩著他尋常的步伐,而我決定在接近的過程中盡可能穩定地將他保持在視野之內。在這最後的時刻裡,一種隱約的恐懼感攝住了我。而我的反覆無常與軟弱也足夠讓我將灰鷹的護身符掛在自己胸前最顯眼的位置上,好讓任何有可能在意它的生物或鬼魂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在與康普頓和他母親道別之後,我開始大踏步地前進。雖然當時我左手提著旅行袋,背上還捆紮著叮噹作響的大鎬和鐵銑,卻並沒有對我的步子帶來太大影響;我右手抓著自己的雙筒望遠鏡,並且時不時地往丘頂上那個安靜邁步的印第安人望上一望。當我靠近土丘時,我能非常清楚地看見那個印第安人,並且覺得能從他那張滿是皺紋、禿頂的容貌中覺察到無限的邪惡與頹廢。當我看到他那金閃閃的武器套上有著一些與我佩戴的護身符上的未知符號非常相似的象形文字時,我更感到錯愕。這個人的裝束與飾物都體現出細膩精美的做工與極有品位的修養。接著,在突然之間,我看見他開始走下土丘另一面的山坡,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之外。出發十分鐘後,當我抵達目的地時,那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詳述考察剛開始的那段時間裡我所做的工作了。我環繞了整個土丘,展開調查,進行測量,並且退回去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上看待問題。當我接近它時,這座土丘令我印象深刻,在它那太過規則的外形之下,似乎隱伏著某種威脅的意味。這是這片曠闊而又平整的平原上唯一一處隆起的地方,有一會兒,我不禁開始相信這座土丘的確是一座人工建造的古墓。但土丘陡峭的山坡似乎完全沒有被開墾過,也沒有任何人類居住和修建道路的跡象。土丘上並沒有一條通向頂端的道路;所以考慮到自己身負重物,我設法盡量用較輕鬆的方式爬上土丘。當我爬上丘頂時,我發現這是一個近乎平整,大約三百英尺乘五十英尺大小的橢圓高地;高地上覆蓋滿了叢生的雜草和繁茂的灌木,完全不像是經常有一個哨兵在上面來回踱步的樣子。這種情況讓我真正感到了驚駭,因為這無疑說明雖然那個“老印第安人”看起來如此栩栩如生,卻不過是某種群體性的幻覺而已。
在極端的困惑中,我警覺地查看著四周,不時愁悶地向鎮子的方向瞥上一眼,那兒有一群黑色的圓點,那是在觀望的人群。當我舉起望遠鏡看向他們時,我看到他們正熱切地用望遠鏡看著我;所以為了讓他們放心,我在空中揮了揮自己的帽子作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可事實上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接著,我扔下了長鎬、鐵鍬與旅行袋;並從旅行袋中拿出彎刀,開始清理灌木叢。這是件乏味的工作,而我不時奇怪地感覺到一陣寒顫——彷彿總某些非同尋常的風突然而至巧妙甚至近乎有意地阻礙著我的動作。有些時候,當我工作時,彷彿有一種隱約有形的力量將我向後推去——彷彿我前方的空氣變得黏稠而濃密,或者是無形的手猛拉著我的腰部。在沒有獲得任何令我滿意的結果前,我就已經精疲力盡了,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有所收獲的。
等到下午的時候,我清楚地發現到在土丘北面的盡頭那樹根叢生的土地上有一個略微像是碗形的凹陷。雖然這說明不了什麽,但等到需要進行挖掘時,這裡會是一個開始工作的好地方,我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地方。與此同時,我留意到了另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只掛在我脖子上印第安護身符在距離那處凹地東南方向十七英尺外的某個位置上會有古怪的表現。每次我在那個地方附近彎腰時,它的擺動都會發生變化。而且它彷彿被拖拽著,就像那兒的土地裡有著某些奇異的磁力在吸引它一般。我越是留意這一點,就越被他吸引,直到最後,我決定立刻在那上面進行一次小規模的初步挖掘。
當我用我的雙刃短刀翻開地面的時候,我不禁感到奇怪——這裡紅土層相對來說要比其他地方薄得多。村子的下面幾乎完全是紅色的砂岩土層,可到了這裡,在不到一英尺深的地下,我卻奇怪地發現了一層黑色的肥沃土壤。在西面和北方的遠處,那些奇怪的深邃山谷裡也能找到這種黑色土壤。而這些土壤肯定是在史前時期,當這座土丘聳立起來的時候,被搬運過遙遠的距離,最後堆積在了這裡。當我跪在黑土裡繼續挖掘下去時,我覺得掛在脖子上的皮索變得越來越沈重,彷彿土裡的某些東西似乎在越來越強烈拉扯著這枚沈重的金屬護身符。接著,我覺得手裡的工具撞到了一個堅硬的表面,於是我開始懷疑下面會不會有一層岩石。當我用雙刃短刀試圖撬動時,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我所想的那樣。相反,令我極度意外和興奮的是,我挖出了一個沈重、包滿了黴菌的圓柱形物件——這東西大約有一英尺長,直徑四英寸——吊在我脖子上的護身符黏在上面,彷彿被膠黏上了一般。
我坐下來,用燈籠褲粗燥的燈芯絨布料進一步清理掉那些附著在磁性圓柱上的黴菌,接著便發現它同樣也是用護身符那種沈重、帶光澤的未知金屬製作的——因此,這種奇怪的吸引力無疑得到了解釋。圓柱體上面的雕畫與鏤刻全都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全都是些無可名狀的怪物與圖案,並且充滿了暗含的邪惡意味——但所有這些都被極好地拋光過,並顯示出非凡的做工。我在一開始分不出這個東西的頭尾,只能盲目地擺弄它,直到我看見在它的一端有著一道裂縫。於是,我熱切地開始尋找一種方法來打開它。最後,我發現這個末端僅僅是簡單地旋開即可。
圓柱的蓋子非常難打開,但最後還是被我打開了,並且隨之釋放出一種奇怪的香味。罐子裡只有一大卷淡黃色、像是紙一樣的東西,上面寫滿了綠色的符號。在那一瞬間,我懷著極其激動的心情想像我拿到了一把通向未知遠古世界以及超越時間深淵的文字鑰匙。然而,在展開卷軸的的一瞬間,我幾乎立刻發現這是一張用西班牙文完成的手稿——不過,那是正式、華麗卻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古西班牙語。在金色的落日中,我看著開頭的段落,努力試圖解譯那位已經消失的作者所留下的這份令人痛苦的、斷句錯亂的手稿。這是怎樣一份遺物呢?我在偶然之間,到底發現了怎樣一個東西呢?最先出現的詞句讓我陷入了一陣狂熱的興奮與好奇,因為它不僅沒有將我從原有的追尋目標上轉移開,反而令人驚異地讓我堅定了繼續努力的信心。
那張寫著綠色字跡的黃色卷軸在開端的部分有著一個引人註目、明確的標題,並且隆重得近乎絕望地懇求讀者相信接下來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揭示:
RELACIÓN DE PÁNFILO DE ZAMACONA Y NUÑEZ, HIDALGO DE LUARCA EN ASTURIAS, TOCANTE AL MUNDO SOTERRÁNEO DE XINAIÁN, A. D. MDXLV
En el nombre de la santísima Trinidad, Padre, Hijo, y Espíritu-Santo, tres personas distintas y un solo. Dios verdadero, y de la santísima Virgen muestra Señora, YO, PÁNFILO DE ZAMACONA, HIJO DE PEDRO GUZMAN Y ZAMACONA, HIDALGO, Y DE LA DOÑA YNÉS ALVARADO Y NUÑEZ, DE LUARCA EN ASTURIAS, juro para que todo que deco está verdadero como sacramento. . . .[註]
[註:阿斯圖里亞斯公國盧阿爾卡鎮紳士潘費羅·德·紮曼阿克拉關於地下世界Xinaián的敘述,公元1545年。
以神聖的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真神上帝與聖母顯靈,潘費羅·德·札曼阿克拉,阿斯圖里亞斯公國盧阿爾卡鎮佩德羅·古茲曼與紳士札曼阿克拉之子,在此起誓,我所言一切皆如聖禮所行真實無虛]
我停下來思索著我所讀到的這些話語中蘊含的不祥意味。“關於地下世界Xinaián,敘述者,來自阿斯圖里亞斯公國[註]盧阿爾卡的潘費羅·德·札曼阿克拉·魯茲紳士,A.D.1545”……顯然,這一部分已經無法讓人在短時間內完全接受。地下世界——這個一直為世人津津樂道的構想再一次被提了出來,儘管所有的印第安人傳說和那些從土丘上折返回來的人卻從未提到過這種想法。而這個日期——1545——又是什麽意思呢?在1540年西班牙探險家科羅拉多和他的手下曾從墨西哥往北,深入了西部的荒野,但他們不是在1542年就返回了麽?我的雙眼飛快地掃過卷軸已經被展開的部分,搜尋著我想要的東西,接著,幾乎就在一瞬間抓住了那個名字——弗朗西斯科·瓦茲克茲·德·科羅拉多。這份卷軸的作者顯然就是科羅拉多的手下之一——但他在他的團隊完成探險返回的三年後仍待在這塊偏遠的地方幹什麽呢?我必須要進一步讀下去,因為我看到現在展開的卷軸只是一份對於科羅拉多北上進軍的摘要,與歷史上大眾熟知的內容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註:西班牙一自治區]
最後,只有逐漸變弱的光線才能阻止我繼續展開卷軸,進一步讀下去的舉動。雖然夜幕已飛快地降臨在這片不祥的土地上,但沈溺在急切迷惑中的我卻幾乎已經忘記了那些潛伏著的恐怖。我聽到遠處傳來那群聚集在村子邊緣的居民所發出的大聲呼喊。為了回應他們焦急的呼叫,我把手稿塞回了那只奇怪的圓筒里。我脖子上的護身符圓碟還緊緊地黏在圓筒上,直到最後我只得把它橇下來,與其他較小的工具包在一起,分離開二者。我把大鎬與鐵鍬留在原地,以便展開明天的工作,然後拿起了旅行袋,爬下了土丘陡峭的山坡。然後花了一刻鐘的時間回到村子裡,並向他們解釋和展覽了我的古怪發現。當天黑下來後,我回瞥了一眼在不久之前才離開的土丘,顫抖著發現夜間那個女人鬼魂所持有的昏暗藍色火炬已經開始閃爍了。
在解讀那個西班牙人在過去留下的敘述之前,任何等待都是艱難的;但我也知道,為了更好地翻譯這份手稿,我必須有一個安靜的空暇時間,所以我極不情願地將這份工作留到了夜間晚些時候再行展開。我向村民們清楚地描述了我上午的發現,並給他們充足的時間檢查那個令人困惑又興奮的圓筒。而後便盡可能快地在人們的陪伴下回到了克萊德·康普頓的家中,爬上二樓我的房間,立刻展開翻譯工作。房子的主人與他的母親都熱切地希望聽到整個故事,但我想他們最好還是先等等,等我完全理解了整份手稿後再簡明而準確地告訴他們手稿的要旨。
我在一盞電燈下打開了我的旅行袋,再次拿出了那只圓筒,並且立刻留意到了那種拉扯著印第安人護身符、令它緊緊黏附在雕刻過的圓筒表面的磁力。那些圖案在那富有光澤的未知金屬表面邪惡地閃爍著。這些有著細膩做工,但卻奇形怪狀、邪惡得應當被詛咒的形狀不懷好意地睨視著我,令我在研究時不寒而慄。我現在很希望自己當時能仔細地把那些圖案拍下來——但也許幸好我沒有這麽做。至少有一件事讓我頗為慶幸,我當時並沒有認出那個在大多數華麗圖框裡占主要地位的事物——那是一個蹲伏著的東西,有著像是章魚一樣的頭部,而手稿裡則稱之為“圖魯”。直到最近我才把它,以及手稿上有關它的傳說,與一些新了解到的、講述可怖而又無人敢提及的克蘇魯的民間故事聯繫起來——在傳說中,那是一個可怖的存在,早在地球尚且年輕還未完全成形之時,它就已經從群星之間降臨到了大地上;如果要是我當時就知道這些事情,我絕不會和那只圓筒待在同一個房間裡。在圖畫裡占第二位的主題是一條被半擬人化的大蛇,我很快便毫不費力地將它歸結為伊格、羽蛇神、庫庫爾坎[註]等概念的原型。在打開圓筒前,我測試了它與除了灰鷹的圓碟護身符以外的其他金屬之間是否有磁性作用,但卻發現沒有任何的相互吸引。顯然,這塊來自未知世界的可怖碎片與它同類之間存在的吸引力並非是一種普通的磁性作用。
[註:瑪雅對羽蛇神的稱呼]
直到最後,我拿出了手稿,開始翻譯——同時也快速地記下了一個概要的大綱,並且偶爾在遇到特別晦澀或古老的詞匯與句法結構時,為沒有一本西班牙字典而感到遺憾。在我連續不斷的探索時被拖回近四個世紀之前的過去總讓人一種無法形容的怪異感覺——在那個時候,我的先祖還只是些生活在亨利八世統治下的薩默塞特郡與德文郡上的紳士,一心想著保固家業,從未有過絲毫想要冒險——例如帶著他們的家族前往弗吉尼亞與新世界——的念頭;然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徘徊在這座土丘上的秘密已經就存在於這個新世界裡了,直到現在它仍舊存在著,並且成為了我眼下的研究目標。越是翻譯這份手稿,這種被拖拽回過去的感覺就愈發的強烈,因為我本能地感覺到這個西班牙人與我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這是一個無比古早的秘密——一個不潔卻神秘地永恒存在的秘密——而間隔在我們之間那短短四百年的時間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上什麽。單單只是看一眼那個可怕、險惡的圓筒就能讓我意識到在我們所熟知的世界與它所展現出的那些遠古秘密之間存在著一道何等巨大的深淵。而潘費羅·德·札曼阿克拉與我就肩並肩地站在這道深淵的邊緣上;就像我身邊站著亞里斯多德,或者基奧普斯[註]一般。
[註:公元前2600年的第四王朝第二任法老,即是著名的胡夫(Khufu),此為他在希臘語中的稱呼。他在任時修建了著名的胡夫大金字塔]
III
關於他年輕時候在盧阿爾卡——一個位於比斯開灣中平靜的小港口上的生活,札曼阿克拉說得很少。他曾經是個狂野的年輕小伙,在1532年的時候,年僅二十歲的他便來到了新西班牙[注1]。敏感而富有想像力的他為自己探聽到的、有關北方未知世界與富饒城市的流言而深感著迷——其中馬可仕·德·尼扎的故事尤其令他入迷,這位法蘭西修道士於1539年從一趟旅途中回來之後便激動地向人們講述傳說中的錫沃拉[注2],以及它那被高牆圍繞的城市與梯田般的岩石房屋。當聽到探險家科羅拉多准備組織探險隊去尋找那些奇跡——並進一步尋找傳說中野牛之地[注3]上位於那些奇觀之後更偉大的奇跡——年輕的札曼阿克拉決定加入那支精挑細選地三百人小隊,並在1540年與剩下的人一同啟程北上。
[注1:殖民時期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總督轄區之一。於1521年設立。其最大範圍包括現在的北美洲西南部與大部分的中美洲地區。]
[注2:錫沃拉,對於流傳在當時殖民者口中的七座財富之城的統稱。]
[注3:指北美西部平原,當時西部還有著許多北美野牛,故有此稱呼。]
歷史記錄了那次探險隊的故事——他們發現錫沃拉僅僅只是一個骯髒的安普韋布洛人村落,而德·尼扎則因為他那華麗的浮誇故事召來了一片罵聲,最後被趕回了墨西哥;歷史上記錄了科羅拉多是如何第一次看到大峽谷的;以及他是如何在佩科斯河上的切可紐鎮從一名叫做艾爾·圖爾科的印第安人那裡聽說了富饒而神秘的基維拉——那是一座位於遙遠東北方的城市,那裡充滿了黃金、白銀與野牛,並且還奔湧著一條兩裡格寬的大河。而札曼阿克拉則在記敘中簡短地講述了他們在佩科斯河上特格萊斯鎮建立的冬令營,並記載說他們於四月份開始向北出發。他們的土著嚮導是個冒牌貨,錯誤地將他們領到了另一片平原上——那裡只有草原犬鼠、鹽池以及其他一些遷徙狩獵野牛的部落。
於是科羅拉多解散了他的大部分隨行,只帶著一支精挑細選後組成的規模極小的分遣隊繼續前進,完成了最後四十二天的行進。當時扎曼阿克拉也設法加入了這支進一步探險的小分隊。他在敘述裡提到了肥沃的鄉野,以及陡峭崖頂邊緣探出茵茵林木的巨大深谷;並且講述了他們所有人是如何單單只吃牛肉而繼續生活下去的。然後他提到了探險隊所抵達的最遠疆域——那片可能被稱為基維拉,但卻頗為令人失望的土地;同時他也提到了許多由草屋組成的村落,以及那片土地上的溪流與河谷,還有它肥沃的黑色土壤和盛產的洋李、堅果、葡萄與桑葚,另外還有在那裡使用銅器、依靠種植玉米生活的印第安人。敘述中若無其事地提到了他們處決了艾爾·圖爾科,那個指錯路的土著嚮導;同時也提到科羅拉多於1541年秋天在一條大河邊豎起了一只十字架——上面刻著題名“大將軍弗朗西斯科·瓦茲克茲·德·科羅拉多遠征至此。”
這個所謂的基維拉大約在北緯四十度附近。而我則想起紐約的考古學家霍奇在不久之前曾將它定位於堪薩斯州、巴頓郡與萊斯郡內阿肯色河流域的某處——在蘇族人將威奇托人趕進南方[註],也就是現在的俄克拉何馬州之前,那裡還是威奇托人的老家——那裡最近也發現許多草屋村落的遺址,並且也挖掘出了不少的人造物。由於四下的印第安人自古以來就一直充滿畏懼地流傳著一些關於富饒城市與隱匿世界的傳聞,所以科羅拉多也曾在那附近的地區進行過大量的探索工作。但這些北方的土著似乎比墨西哥地區的印第安人更加害怕和不願談論這些出現在傳聞裡的城市與世界;然而,與此同時,如果他們願意、或是敢於談論這些東西的話,他們所能揭露出來的東西則要比那些墨西哥人多得多。他們的含糊其辭激怒了西班牙人的領導者,所以在經歷過許多次令人失望的搜索後,科羅拉多開始非常嚴厲地對待那些帶給他故事的人。札曼阿克拉則要比科羅拉多耐心得多。他發現這些傳說非常有趣;同時也學習了大量的當地語言能讓他與一個名叫奔牛的年輕人展開長時間的對話——這個年輕人旺盛的好奇心令他去過許多地方,其中的有些地方要比他的族人膽敢窺探那些的地方離奇怪異得多。
[註:這裡提到的兩族人各屬於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其中威奇托人屬於喀多人這個大的族系。]
奔牛向扎曼阿克拉提到了一些古怪的石頭通道、大門、或是洞穴入口——這些奇怪的地方都位於某些陡峭、生長著繁茂樹木的谷底,遠征隊向北行進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些地方。他說,這些通道大多都被灌木叢遮蔽著;而且自古以來就極少有人會進入那裡。那些膽敢沿著通道前往另一邊的人大都沒有再回來——不過,在極少數情況下,也會有些人會瘋瘋癲癲、或是帶著奇怪的傷殘折返回來。但所有這些都只是些傳說而已,因為即便上溯到現在還活著的最年長的人的祖父那一輩,也沒聽說誰曾經過分地深入過那些地方。要說探索這些地方,恐怕奔牛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走得更遠一些;而且他也見識到了許多的東西,足夠他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與貪念,不去理會那些傳聞中埋藏在地下的黃金。
他所進入的那個洞穴連接著一條長長的通道。這條通道瘋狂地向上、向下前進,迂迴地延伸著。通道中雕刻著某些從未有人見過的怪物與恐怖存在。然後,在經歷過無數英里的迂迴與下坡之後,通道裡出現了可怕的藍色光芒;這條隧道通向一個令人驚駭的地下世界。關於那個世界的詳情,這個印第安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他見到的某些東西令他匆忙地退了回來。但是,他補充說,那些黃金城市一定就在下面的某處;也許一個有著閃電棍魔法的白人能夠成功地進入那兒。不過,他不願意對大長官科羅拉多說起這些事情,因為科羅拉多已經不會再聽信印第安人說的任何東西了。是的——如果札曼阿克拉願意離開那只探險隊,並且讓他來做嚮導,那麼他也願意告訴扎曼阿克拉如何才能抵達那裡。但是他卻不會與這個白人一起再進入那個洞穴。那裡面有著不好的東西。
那個地方在距離駐地大約有五天行程的南面,就在那片有著巨大土丘的地區附近。那裡的土丘與那個位於地下的邪惡世界之間存在著某些聯繫——它們可能是在遠古時候被封閉起來的的入口,因為住在下面的老一代曾經在地表建立過居住地,並且與世界各地的居民進行貿易——甚至還包括那些生活在後來被大洪水所淹沒的大陸上的居民。但當那些大陸沉沒之後,老一代便將自己封閉起來,躲進了地下,拒絕再與任何地表的人打交道。那些從沉沒大陸上逃離出來的流亡者告訴他們大地上的神明在與他們作對,除了那些邪惡神明麾下的邪魔,沒有人能在大地上繼續生存下去。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將所有生活地表的居民隔絕在外,並且對那些膽敢闖入他們世界的傢伙施以令人恐懼的懲罰。曾經有一段時候,他們在各個入口都安置了哨兵,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舉動變得不再必要了。沒有多少人願意談論那些關於躲藏起來的老一代的故事,所以如果不是偶爾會出現的一兩件可怖事情還在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他們的存在,那麼關於他們的傳說可能大多都已經銷聲匿跡了。似乎這些東西那幾乎無限古老的歷史令他們離奇地變得像是精魂一般,所以他們鬼魅的形像更是經常生動地浮現出來。相應地,那些於夜晚時候回響在巨大土丘附近地區的、幽靈般的戰爭情形便反映了在入口被封閉之前他們所展開過的戰鬥。
那些老一代的人本身就像是鬼魂一樣——事實上,據說他們不會再變老,也不會再繁衍後代,只能永遠逗留在一種介於肉體與靈魂之間的狀態。但是這種變化並不是完全的,因為他們還需要呼吸。也正因為他們的地下世界需要空氣,所以那些位於深谷裡的洞口才沒有像那些位於平原上的土丘入口一樣被封堵起來。奔牛補充到,那些洞口也許是根據大地上的天然裂縫改建的。還有傳說稱,早在地球還非常年輕的時候,那些老一代就從群星之間降落到了這裡,並且進入到了地下用純金建造了他們的城市——因為當時的地表並不適宜他們居住。他們是所有人的祖先,然而卻沒有人能說出他們來自哪顆星星——或是群星之外的哪個地方。他們那隱藏在地下的城市依舊裝滿了黃金與白銀,但凡人如果沒有被非常強大的魔法保護著,那麼最好還是不要去理會他們。
他們馴養著一些與人類有著微弱血緣聯繫的野獸。他們將這些可怕的野獸當作坐騎,同時也利用它們進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們傳說這些野獸是食肉的,就像他們的主人一樣,而且更喜好人類的血肉;所以儘管老一代自己並不會繁衍後代,但他們有著一種半人半獸的奴隸階層,並且用這些奴隸來養育他們與那些野獸。這些奴隸都是以某些非常古怪的方法被地徵募來的,並且有著另一種由復活的屍體構成的奴隸階層來為他們的工作進行補充。那些老一代有辦法將屍體改造成某種機器,而這些屍體機器能幾乎永遠地存在下去,並且能通過接受思想上的指令來完成任何類型的工作。奔牛說那些人僅僅通過思維來交流;在經歷過年歲漫長的探索與學習後,說話被認為是即粗魯又沒有必要的表達方式——除非是進行宗教禱告,或是為了表達強烈的情感。他們崇拜伊格,眾蛇之父,同時也崇拜圖魯,一個有著章魚般頭部的存在——就是這個存在將他們從群星之間帶到這裡來的;他們用人類獻祭的方式來取悅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這種獻祭的方式非常奇怪,而奔牛也不願意再就這個問題多做描述。
札曼阿克拉被這個印第安人口中的傳說深深吸引了,並且立刻決定雇佣他為嚮導去探索那些位於溪谷裡的神秘通道。但他並不相信傳說中、那些躲藏起來的地下居民所擁有的怪異風俗,因為探險隊的以往經驗已經足夠讓任何一個人學會對土著神話中的未知之地不抱任何幻想了;但他的確感覺到那些雕刻著怪異裝飾的地下通道之後肯定有著某些令人極為驚異的世界——某些富饒而且充滿冒險的世界。起先,他想說服奔牛把這件事情告訴科羅拉多——並且願意為他承擔任何因為領隊那狐疑而又暴躁的脾氣所帶來的嚴重後果——但稍後他又改變了主意,覺得最好還是一個人獨自探險。如果他在沒有任何幫手的情況下完成了探險,那麼他也就沒必要與其他人分享他所找到的任何發現;而且他也很可能因此變成一個偉大的探險家,並且獨占那些傳說中的財富。成功完成這次探險會令他變成一個比科羅拉多還要偉大的人物——也許比新西班牙地區上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極有權勢的總督安東尼奧·德·門多薩大人[注],更加偉大。
[注:新西班牙地區的第一任總督]
於是,1541年10月7日距離午夜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札曼阿克拉偷偷溜出了修建在草屋村落邊的西班牙人營地,與奔牛成功彙合,一同開始向南的長途行進。他決定盡可能地輕裝前進,因此並沒有穿戴自己那笨重的頭盔與胸甲。手稿幾乎沒有提到任何有關旅行的細節問題,不過札曼阿克拉記錄了自己的抵達時間——10月13日。他們沒有花多少時間便成功地從生長著茂盛樹木的山坡上爬了下來,但印第安人在光線昏暗的峽谷裡重新定位那個被灌木掩藏起來的石門時卻遇到了麻煩,好在他們最後還是找到了那個地方。那是個非常小的入口。幾根大塊的砂岩構成了它的門楣和邊框。在砂岩上還有殘留著一些痕跡,顯示著過去曾雕刻在上、而現在卻幾乎已被完全磨蝕無法辨認的圖案。入口大約高七英尺、寬最多四英尺。門框上有鑽過的痕跡,似乎暗示著過去曾存在有一道帶鉸鏈的大門,但關於這扇大門的其他痕跡早已消失殆盡了。
當看到那條通向地下的黑色裂口時,奔牛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並且倉促地扔掉了他的補給袋。雖然他為札曼阿克拉准備好了充足的樹脂火炬和食物,而且誠實又準確地將札曼阿克拉帶到了目的地;但到了這個時候,這個印第安人卻執意拒絕再與西班牙人一同繼續接下來的探險。札曼阿克拉只得給了他一些專門為這種場合而準備的小飾品,並且要求他承諾在一個月後重新返回這裡;到時候再為自己指明向南到達佩科斯河普艾布羅印第安人村落的道路。他們在山谷上方的平原上挑選了一塊醒目的大石頭作為會面的地點,並且約定先到的人要在那裡紮建好帳篷等待另一個人到來。
至於那個印第安人到底在約定地點等了多久,這令札曼阿克拉頗為好奇,他在手稿裡表露出了對於答案的強烈渴望——因為他自己永遠也無法遵守他們之間的承諾了。在分別的最後時刻,奔牛曾試圖勸說札曼阿克拉打消深入黑暗洞穴探險的念頭,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這只是白費力氣,於是他最後面無表情地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札曼阿克拉看著印第安人那瘦削的身形倉促地爬上了山坡,然後彷彿鬆一口氣般漸漸消失在了樹林裡;然後他點燃了自己的第一支火炬,帶著自己笨重的包裹走進了那條通道。這切斷了他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雖然他當時並不知道,但在這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類了——至少再也沒有見過任何通常意義上的“人類”了。
在剛走進那個不祥的入口時,札曼阿克拉並沒有立刻感覺到邪惡的徵兆。一種離奇與異樣的氣氛環繞在他的身旁。洞口後的通道要比洞口本身稍大一些,在前面的許多碼內,都是一段由巨大磚石修建的水平隧道。隧道的地面上鋪建著已被嚴重磨蝕了的石板,而它的兩側與天花板則是由雕刻著怪誕圖案的花崗岩與砂岩石板構成的。從札曼阿克拉的描述來看,那些雕刻肯定非常恐怖而又令人嫌惡;而且其中的大多數都是以可怕的伊格和圖魯作為主題。它們與冒險者以前見過的任何東西都不盡相同,不過札曼阿克拉也補充說在整個外部世界中,只有墨西哥土著的建築藝術與它們最為接近。在走過一段距離之後,隧道突然開始陡峭地向下延伸過去,與此同時地面、牆壁與天花板上也都開始出現了許多不規則的天然岩石。整條通道似乎只有部分是人工修建的,而所有裝飾也都只出現在那些偶爾才能看見的嵌板上。而這些嵌板上大多都雕刻著令人驚駭的淺浮雕。
隧道向下延伸得非常遠,而且有時隧道的坡度會變得極其陡峭,甚至有讓人摔倒並一直滑下去的危險。隨著坡道的不斷下行,整條通道的延伸方向與四周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極具變化起來。有時它狹窄到幾乎只剩一條裂縫,有時又低矮得只能彎腰前進,甚至有時還需要爬行向前;可是在另一些時候,它又擴寬成一個大小頗為可觀的洞穴或是甬道。似乎,在通道的這一部分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工建築;但偶爾也會有一塊不祥的裝飾嵌板,或是一些出現在牆上的象形文字,抑或一條通向側旁但卻被堵起來的通道來提醒札曼阿克拉這的確是一條早在亙古時期就已被人們遺忘的大道,而這條大道正通向某個令人難以置信同時卻又殘存著某些活物的古老世界。
根據潘費羅·德·札曼阿克拉盡可能準確地估計,大約三天的時間裡,他一直在這永夜的黑暗世界裡爬上、爬下、向前、迴轉。不過在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向下走。偶爾,他能聽到某些隱秘的生物在他的路上啪嗒啪嗒地行進,或是撲打著翅膀飛行;期間還有一次,他似乎隱約瞥見了一個巨大的白化生物,這讓他感到不寒而慄。隧道裡的空氣質量大多數時候都還算不錯;但不時也會遇到泛著惡臭的區域,另外,還有一個生長著鐘乳岩與石筍的巨大洞窟也帶來令人壓抑的潮氣。奔牛也曾提到過那個溶洞,這構成了路上一道非常難以穿越的阻礙;因為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石灰岩在這些遠古住民走過的大道上形成了新的石柱。不過,印第安人曾突破了這道障礙;所以札曼阿克拉也沒有受到多大的阻礙。一想到外部世界曾有人來過這裡,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感到欣慰——而印第安人細緻的描述也讓他少了幾分驚訝與意外。甚至——奔牛對於這條隧道的了解讓他準備好了充足的備用火炬,足夠札曼阿克拉往返所需,讓他無需為喪失光亮而受困黑暗而擔心。旅行中,札曼阿克拉紮了兩次營,並燃起了篝火。自然通風似乎很好地帶走了篝火產生的煙霧。
在他估計的第三天快結束的時候——雖然他對自己估計的時間表深信不疑,但實際上卻並不太容易讓人相信——札曼阿克拉遇到了一道極高的下坡道,後面緊跟著一段極長的上坡道。根據奔牛的描述,這應當就是隧道的最後一部分。從在這之前的某個地方開始,人工改造洞窟的痕跡又開始變得明顯起來;有幾次陡峭的坡道上出現了粗糙開鑿出的台階,有效減輕了下行的難度。借著火炬的光輝,札曼阿克拉看到牆面上的可怕雕刻變得越來越多,到最後當他爬下最後一段向下的通道,開始逐漸向上爬去時,樹脂燃燒的火光似乎混進了一絲昏暗、但卻散布得更廣的微光。到最後,當向上的坡道終止時,前面出現了一條由暗色玄武岩巨石修砌的水平通道。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再需要火炬了,因為這裡的空氣中全都彌漫著一種淡藍色、彷彿電弧一般的光輝,如同極光一般忽隱忽現。這就是那個印第安人曾描述過的、來自地底世界的奇怪光輝——緊接著,札曼阿克拉離開了那條修建在亂石叢生的荒涼山坡上的隧道,在他的頭上是一片匪夷所思的、翻滾湧動著淡藍色光輝的天空,而在他腳下令人暈眩的遠處,是一片籠罩在淡藍色雲霧之中,彷彿無邊無際的平原。
終於,他來到這個完全未知的世界。從他留下的手稿來看,他顯然看到了某些難以描述的景色,而且令他覺得頗為自豪和得意,就如同他的同胞巴波亞[注]從達連灣邊那令人難忘的山峰上俯瞰新發現的太平洋時所感受到的一樣驕傲。奔牛就是在這裡折返回去的。當時,某些東西帶來的恐懼驅趕著他逃離了這塊地方,但那到底是什麼,他也無法描述清楚——他只是推諉而又模糊地描述成一群邪惡的牲畜,既不是馬匹也不是野牛,而是一些像是土丘幽靈在晚上騎乘的那種怪物——但札曼阿克拉不會被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所阻撓。他並不害怕,相反一種奇怪的榮耀感充溢在他心中;因為他想像過太多次這樣的情形,並且完全了解獨自站在一個奇妙的地下世界面前究竟意味著什麼,更別提其他白人甚至都沒想像過會存在著這樣一個世界。
[注:著名西班牙探險家]
這片在他身後急劇隆起然後又在他腳下陡峭向下延伸的山坡是暗灰色的,上面散布著亂石,沒有任何的植被,可能原來曾是玄武岩地貌;那種怪異神秘的景色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站在陌生星球上的外來者。在數千英尺的下方,那片遙遠的巨大平原上看不到任何可以分辨的特徵;這主要是因為它似乎被一種繚繞的淡藍色霧氣籠罩著。但是,除了這面山坡以及下面的平原與雲霧外,那泛著藍色光輝、閃閃發亮的天空也令冒險者印像深刻,乃至有一種面對著超凡奇跡與奧秘的感覺。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在這個世界裡創造出了這樣一片天空;但他聽說過北極光,並且也見過一兩次。所以他猜測這位於地下的光輝也許與極光有著某些類似之處;對於現代人來說,這個觀點很值得贊同,但似乎這裡面還參雜了某些因輻射作用而產生的現像。
在札曼阿克拉的背後,他曾穿過的隧道還敞著它那幽暗的入口。那個入口外也修建著一座石頭大門,就與他在地面上進入隧道時所看到的非常相似——只不過這扇大門是用灰黑色的玄武岩修建的,而不像地上那樣用的是紅色的砂岩。大門上雕刻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而且保存的相當完好,這也許正對應著那些雕刻在外面大門上的圖案——只是那些暴露在外的雕刻在經歷過漫長的年月之後被嚴重地風化了。這裡乾燥、溫和的環境顯然不利於風化作用的進行;事實上,西班牙人已經開始注意到這裡的溫度如同春天般令人愉悅而穩定,這說明這兒的氣候應該類似於北美洲北方的內陸地區。 在石頭門框上還有著一些痕跡證明這裡也曾存在著某種類似大門鉸鏈的裝置,但卻已經看不到那扇大門了。札曼阿克拉坐了下來,準備休息一會兒,並為下一步做好打算。為了減輕負重,他拿出了一部分食物與火炬,準備在返回隧道時再帶上它們。他用散落在四下的碎石匆忙地在隧道入口邊堆砌起了一個石堆,並將準備返程時帶上的補給儲藏在了石堆裡。然後,他重新調整了一下身上已經減輕的行囊,開始向下前往那片遙遠的平原;準備進入一片全新的世界——在一個世紀甚至更長的年月裡,從未有任何地表的活物曾深入這裡,更沒有任何一個白人曾到達過這裡,而且如果傳說是可信的話,也沒有哪個活物在到過這裡之後還能神智健全地返回地面。
札曼阿克拉輕快地大步走下了陡峭而又永無止盡的陡坡;但有些時候,鬆動的岩石碎屑或是太過險峻的陡坡讓他不得不停下來。那片被雲霧籠罩著的平原一定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因為札曼阿克拉在行走了許多個小時之後,仍不覺得它變得近了一些。在他身後則總是巨大的山坡,這些山坡一直延伸向上,最後消失在由藍色光輝彙聚而成的明亮雲海裡。四周沉寂無聲;所以他自己的腳步聲、以及走動時帶起石塊滾落的聲響變得令人驚異的清晰,迴響在他的耳朵裡。在他估計大約快中午的時候,札曼阿克拉第一次看到了一些怪異的腳印,這讓他想起了奔牛口中那些可怕的描述,還有那個印第安人突然逃跑的舉動以及他對這個地方恆久不變的奇怪恐懼心理。
由於土壤中散落著碎石,所以很難有機會留下任何形式的痕跡,但在有一塊地方,較為平整的緩衝帶截住了上方滾下來的碎岩,並逐漸堆積成了一條脊帶,為後方留下了一塊面積很大而且完全裸露在外的灰黑色沃土。在這上面,札曼阿克拉發現了那些奇怪的腳印。這些腳印散亂無序,似乎暗示著曾有一大群東西在這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令人遺憾的是,他並沒有對這些腳印進行準確詳細的描述,而且從手稿來看,他並沒有進行細緻的觀察,而是隱約地感到了一絲恐懼。究竟是什麼讓西班牙人如此恐懼,只能根據手稿後文他對於那些野獸所作的描述來進行推斷了。他稱那些腳印“不是蹄子、不是手、更不是腳、嚴格來說也不算上爪子——也沒有大到讓人感到警覺的地步”。這些東西在多久之前經過這裡,它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則不是個容易猜測的問題。這裡看不到任何的植被,因此不存在來此放牧的可能性;但是如果這些野獸是肉食的,那麼它們也許會來此狩獵較小一些的動物,而它們留下的足跡也會掩蓋掉那些獵物留下的痕跡。
站在這片高地上回望更高處的山坡時,札曼阿克拉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條寬闊大道遺留下的痕跡。這條道路從隧道入口的地方蜿蜒向下,一直延伸到了平原上。實際上,只有站在這樣一個視野曠闊、可以看到全景的位置上,人們才有可能發覺那條已經消失了的寬闊大道;因為許多散落的碎石早在很久之前就已讓它變得難以辨認了;不過探險者仍舊很確定那兒的確存在著一條大道。那可能並不是一條精心鋪設的主幹大道;因為它那一頭連接著的小隧道一點兒也不像是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主干道。如果要選擇一條筆直的路線下山,那麼札曼阿克拉就不必沿著它蜿蜒的路線一直走下去,不過即便這樣,下山的過程中也肯定會有一兩次機會橫穿過它。當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這條大道上時,他順著道路往下望去,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它是在哪裡連接到平原上的;這也是這時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接著,他決定在下次橫穿它時順帶研究一下這條大道的路面,如果他能將它與山體區分開來的話,他也許會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在繼續向下後不久,札曼阿克拉便來到了他認為的古老道路上的一處彎道邊。道路上留有人工整平過的跡像,甚至可以看到用岩石簡單鋪設後留下的痕跡,但這些跡像並不明顯,難以一直追蹤下去。當西班牙人用劍在土地裡翻尋時,他挖出了一個在藍色天光中閃閃發光的東西。他頗為激動地發現這是一種類似硬幣、或紀念章的東西。它是由一種顏色較深、帶有光澤的未知金屬鑄造的,在圓片的兩邊都刻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案。他對這東西一無所知,同時也對它感到非常迷惑。根據他的描述,我相信那就是一個和灰鷹給我的護身符類似的物件,雖然它在四個世紀之前就被發現了。在經過長時間好奇地檢查後,札曼阿克拉把它塞進了口袋,繼續大步前進;並在一小時後,紮下了營地——他認為那時候差不多是外面世界的晚上了。
第二天札曼阿克拉很早就起來了,並繼續往下走向那個被藍色光輝點亮的世界——那個由迷霧、荒蕪與超乎尋常的死寂所構成的世界。隨著他繼續前進,他終於能夠分辨出少量位於下方遙遠平原上的事物了——包括一些樹木、灌木叢、岩石以及一條小河。那條小河從右側進入了他的視線,並在他預計路線的左側某處拐了個彎向著遠處流去。小河上似乎橫跨著一座石橋,而那座石橋則連接著向下的去路。在仔細察看後,冒險者能隱約追尋到那條道路跨越過小河,然後筆直地深入了平原深處。最後,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夠看到一些沿著那條筆直的長帶散布的城鎮;那城鎮的左側邊沿正好與小河接壤,並在某些地方跨過了小河延伸到了河的另一邊。當他繼續向下走去時,他看見在城鎮中那些越過小河的地方,總會有著橋梁存在過的跡象——其中有些橋梁還存在著,而有些則已經倒塌損毀了。這時他走進了一片彷彿草一般的稀疏植被中,並且發現他的下方,植被逐漸變得越來越濃密了。這時候,那條道路已經變得很容易辨認了,因為它那被平整過的表面並不像兩側疏鬆的土壤那樣容易生長植物。岩石的碎片則變得稀少起來,對比起現在身邊的環境,背後巨大山坡上那荒蕪的景致看起來變得更加荒涼與令人生畏了。
也就是在這一天,他看到一大群模糊的東西在遙遠的平原上移動。自從札曼阿克拉第一次看到了些邪惡的腳印之後,他就沒有再遇到過類似的腳印了,但那群緩慢但卻隨意移動著的東西中的某些特徵讓他感到尤為嫌惡。除了一群放牧中的畜群外,沒有東西會像那樣移動。但在看過那些腳印後,他一點也不希望看到那些曾留下此類腳印的東西。不過,那群移動著的東西並不在路邊,而他的好奇心以及對傳說中的黃金的貪戀仍舊極為強烈。再者,有誰會根據一些模糊、雜亂的腳印,或者一個愚昧的印第安人瘋狂而恐慌的故事來評斷事情的真相呢?
在札曼阿克拉瞪大眼睛看著那群移動著的東西時,他也留意到了其他一些有意思的東西。其中之一就位於那片城鎮上——在那片現在已經看得頗為清楚的城鎮建築中,有某些地方正在藍色的光芒中古怪地閃閃發光。而另外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則是城市的周邊也有一些類似的、閃閃發光的建築。這些建築要更加孤立一些,一般沿著道路分布,或是散落在平原上。它們似乎被成片的植被環繞著,其中那些遠離道路的,都會連接出小路來通向大道。城鎮裡和建築上都看不到沒有煙霧,或是其他顯示有生產活動的跡像。最後,札曼阿克拉發現這片平原並不是無限延伸的,只是那半遮半掩的藍色霧氣讓它看起來彷彿無邊無際一般。在極為遙遠的地方,平原終止在一片低矮的群山前。那條小河與平原上的道路似乎也指向那些群山中的一處裂口。當札曼阿克拉在這永無盡頭的藍色白晝中第二次紮下自己的營地時,所有這一切——尤其是那些位於城鎮裡的、某些閃閃發光的尖塔——已經變得非常清晰了。同樣,他還看到了幾群飛翔著的鳥,但他無法清楚地分辨出它們的種類。
第二天下午——手稿中一直使用的是外面世界的時間觀念——札曼阿克拉抵達了那片死寂的平原。他從一座雕刻著奇異圖案而且保存得相當完好的黑色玄武岩石橋上跨過了那條緩慢流動著的無聲小河。河水很清澈,裡面游動著許多樣貌非常怪異的大魚。這個時候那條從山上延伸下來的土路已經變成了鋪建過的大道,而且上面恣意地生長著野草與爬行的藤蔓。偶爾,道路的邊界會被雕刻著模糊符號的小立柱標記出來。在道路的兩側鋪展的平坦的草地,有時會出現一叢樹林或灌木。不明種類的淡藍色花朵不規則地散亂在整個地方。偶爾草叢裡發出間歇性的悸動,似乎暗示著有蛇在其中游走。又走了幾個小時,探險者終於抵達了一片古老、看起來非常古怪的常綠樹林。通過從遠處的張望,札曼阿克拉知道這圈樹林正保護著一處孤立在城鎮之外,屋頂閃閃發光的建築物。他看見在那些逐漸侵蝕道路的植被中聳立著一對石頭立柱,為一條從大路邊延伸出的側道構成了大門。立柱上雕刻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繪畫。茂密的灌木迫使他走上了一條兩側聳立著巨大喬木與低矮石頭立柱的小道。鑲嵌成棋盤格子般的小道上覆蓋著一層泥苔,而且還生長著荊棘。但他卻不得不從這些帶刺的植物中間穿過去。
最後,在死寂綠色微光中,他看到了建築物那搖搖欲墜、同時也古老得難以言述的正門。他肯定地確認那是一座神廟。它上面彙集著大量令人嫌惡的淺浮雕;浮雕上描述了許多的場景與生物、許多的物件與儀式,但所有這些東西都絕不會出現在這個神智健全的星球上,乃至任何神智健全的星球上。在描述這些東西時,札曼阿克拉第一次表現出了驚駭以及一種滿懷好意但卻沒有絲毫幫助的遲疑——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手稿後面部分所包含的信息價值。我非常遺憾地發現,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人對天主教熱情已完全滲透進了他的每一分思想與感情。神廟的大門仍舊敞開著,完全的黑暗充滿了它內部那無窗的房間。在克服了那些由雕刻引起的反感與嫌惡後,札曼阿克拉拿出了打火石與劍,點亮了樹脂火炬,推開從上方垂下來如同帷幕般的蔓藤,大膽地走進了那道不祥的大門。
有一瞬間他被他看到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但令他吃驚的並不是那些在歷經過無數年月之後,沉澱遮蓋在所有事物上的塵土與蛛網;不是那些撲打著雙翼飛出的東西;不是那些鑿刻在牆面上,令人極為嫌惡的雕畫;也不是那些數目眾多、造型奇異的水盆與火盆;更不是那只頂部向下凹陷的邪惡祭壇。他還看到了一尊用奇怪的暗色金屬鑄成的畸形怪物——這個長著章魚般頭部的可怕怪物陰沉地蹲伏在雕刻著象形文字的基座上,不懷好意地睨視著闖入者——這景象甚至讓他恐懼得無力去尖叫。但真正令他目瞪口呆的並不是這些極為神秘與詭異的東西——而是因為,除開那些塵土、蛛網、撲打著飛出的有翼生物以及那尊鑲嵌著綠寶石雙眼的巨大塑像外,他所看到每一寸地方都是由純粹的黃金建造的。
雖然札曼阿克拉後來得知黃金在這個蘊含著無數金礦礦脈的地下世界裡只是一種極為普通的建築金屬,但他在書寫這份手稿時仍流露出了自己在突然之間發現了所有印第安人傳說中所提到的黃金之城的真正源頭時所感受到的近乎瘋狂的興奮。一時間他幾乎喪失了進行仔細觀察的能力,但到了最後,一種他上衣口袋正在被奇怪拉扯著的感覺喚醒了他。順著這種感覺,他發現那片他在廢棄道路上找到的由奇怪金屬鑄造的圓片正與那個矗立在基座之上、長著巨大章魚頭部與綠寶石眼珠的塑像之間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吸力。接著他意識到這個塑像也是由和那個圓片一樣的未知金屬鑄造的。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蘊含著奇異磁力的物質是這個藍色深淵中一種非常珍貴的金屬——整個地下世界和外面世界的人一樣,對這種金屬所知甚少。沒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從大自然中什麼地方被開採出來的。所有存在於這顆星球上的這種金屬都是在偉大的圖魯——那個長著章魚頭部的神明——第一次把他們帶到地球上的時候,隨著他們一同從群星之間降臨到這裡的。可以確定的是,它的唯一已知來源就是老一代儲存下來的古老遺物,包括那些為數眾多的巨形塑像。沒有人有辦法能將找到它的來源,也沒有人能夠分析它的組成,甚至它的磁性也只在同類物質中才起作用。這是那些躲藏在地下的人們在最重要的儀式上才會使用的金屬,而它的使用也需要遵循相應的習俗——只有這樣,它本身所具備的磁性才不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同時,它也能與其他常見的金屬——例如鐵、金、銀、銅或鋅——合鑄成一些磁性較弱的合金;那些躲藏於地底的人們,在他們歷史上某段時期,曾使用此類合金當作他們唯一的貨幣標準。
當札曼阿克拉還在為這個奇怪塑像以及它所表現出的特殊磁力感到困惑時,一陣巨大的恐懼打亂了他的思維。自他深入這個死寂的地底世界以來,他第一次非常確定聽到了一陣明顯是在逐漸接近的隆隆聲。札曼阿克拉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麼發出來的聲音。那是一大群大型動物奔馳時發出的雷鳴般的聲響;當他想到那個印第安人的恐慌情緒,想起那些腳印以及他遠遠望見的、移動中的畜群時,西班牙人在為自己的可怕預感打了個寒顫。他並沒有去分析眼下的處境,也沒有去思索那些動物為何會隆隆地奔馳而來,而僅僅是被最基本的、自我保護的本能驅動著。可是,奔騰的獸群本不會停下來尋找那些躲在陰暗地方的受害者,而且如果是在地表世界中,置身在這樣一座被濃密樹林環繞的巨大建築裡,札曼阿克拉根本不會感到緊張,或者僅僅有些許擔心。但現在,某種生物的本能在他靈魂深處逐漸孕育出了一種奇怪而又深切的恐懼感;他開始瘋狂地環顧四周,尋找任何能讓保護他的方法。
可是,在這個被黃金鋪滿的巨大空間裡並不存在著任何的藏身之所,於是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關上那扇早已廢棄許久的大門。所幸,神廟的大門仍舊掛在它古老的鉸鏈上,向兩側開闔的門扉正緊緊地靠在房間內的牆上。由於從入口爬進來的泥土、藤蔓與苔蘚已經堵住了大門,他不得不開始用劍在那兩扇巨大的金色門扉前挖出一條路來;在奔襲而來的轟鳴所帶來的恐懼中,他非常迅速地完成了這項工作。在他準備費力拉動那兩扇沉重的門扉時,遠處蹄子踩踏的聲音變得更加響亮了,而且充滿了危險的意味;當他發現自己的希望開始變得渺茫,發現自己再也拉不動那扇早已卡死許久的大門時,他的恐懼更是發展到了瘋狂的程度。這時,隨著一聲喀嚓聲,年輕人的力量與瘋狂地反復推拉起了作用。在奔踏而來的轟鳴腳步聲中,他終於成功了。厚重的金色大門在鏗鏘聲中闔上了,將札曼阿克拉留在黑暗之中。但他插在一個水盆三腳架的柱子間的火把仍舊點亮了這個地方。大門的背後有一只門閂,這個嚇壞了的年輕人由衷地向他的守護神祈禱它還能派上用場。
隨後的事情,這個避難者就只能依靠聲音判斷了。當那轟鳴聲變得非常近時,它自己分成了許多散亂的奔跑聲,似乎那常青樹林讓整個畜群變得慢了下來,並且開始分散開來。但那聲音仍在接近,很顯然那些野獸在樹林裡穿行,並且正環繞著神廟那鑿刻著可怕雕畫的院牆。在它們那非常從容地踏步聲中,札曼阿克拉似乎意識到了某些讓他頗為警覺與厭惡的東西,即便是隔著厚厚的石牆與厚重的金色大門,他也不太喜歡聽到那些的在四周走動的聲響。然後,大門上那古老的鉸鏈發出了一陣不祥的咯吱聲,彷彿受到了沉重的撞擊。但幸運的是,它並沒有因此而打開。然後,停頓了一段似乎永無止境的時間之後,他聽到了漸漸遠去的聲音,接著便意識到那些未知的訪客已經離開了。因為獸群似乎並不是非常龐大,在半個小時之後,或者更短的時間內,就應該可以安全地外出離開了;但札曼阿克拉不願意冒險。他依舊閂著大門,安全地將任何可能來訪者阻擋在外。然後,他打開自己的旅行袋,在神廟金色的地磚上支起了自己的帳篷,並最後陷入了沉睡之中。比起外面那個始終被藍色光芒照亮的天空來說,他在這間金色的房間裡要睡得安穩得多。他甚至都不在意那個擺放在雕刻著可怕象形文字基柱上、用未知金屬鑄造的偉大圖魯;任由這個長著章魚腦袋的恐怖怪物蹲伏在他頭上的黑暗裡,用魚一般的海綠色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睨視著自己。
離開隧道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完全地黑暗包裹著。在黑暗中,札曼阿克拉陷入了長長的沉眠。雖然早已變得疲憊不堪,但天空中那永不熄滅的光芒卻一直讓他無法安睡;而現在他必須補上前兩個營地裡失掉的那些睡眠,因為當他深陷在安穩無夢的睡夢中時,其他一些東西已經替他走完了許多的路程。他能得到安穩的休息實在是件幸運的事情,因為有許多奇異的事情正在下一段他清醒的時間裡等待著他。
IV
真正將札曼阿克拉從沉睡中驚醒過來的是一陣由大門外傳來的洪亮敲擊聲。當他意識到那聲響意味著什麼時,這陣雷鳴般的敲打聲立刻擊碎了他的夢境,將那種仍徘徊在半夢半醒中的朦朧感覺一掃而空。他絕對不會聽錯——那非常肯定地是由人類在果斷叩打大門時所發出的聲響;它聽起來應該是由某些金屬物體有節奏地碰撞大門而發出的巨大聲響,並且明確地顯露出敲擊者是懷著某些目的而有意為之的。當剛睡醒的西班牙人笨拙地爬起來時,一個尖銳的聲音混著敲門聲一起傳了進來——似乎有人在外面叫他。那聲音並不是音符,而是一種尖銳的詞句。札曼阿克拉在手稿中努力將之記述為“oxi, oxi, giathcan yca relex”。當意識到敲門的訪客是人而非什麼魔鬼時,札曼阿克拉首先努力說服自己相信他們並沒有什麼理由要與自己為敵,而後他決定立刻並且坦然地與這些來訪者會面;他摸索著打開了金色大門後的古老門閂,然後等著大門在外界碰撞下轟然打開。
當巨大的殿門緩緩打開時,札曼阿克拉的面前出現了一群人。他們大約有二十個人,樣子普通,並沒有讓札曼阿克拉感到警覺。他們看起來像是印第安人;但他們身上穿著的雅致長袍、佩戴的飾物與長劍卻和他在外面世界見到過的任何部落成員都不一樣,同時他們的臉也與典型的印第安人有著許多細微的差別。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並不會毫無根據地表露出敵意;因為他們並沒有做出任何威脅性的動作,他們只是聚精會神、意味深長地用眼睛打量著西班牙人,彷彿他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凝視與西班牙人進行某種交流一般。他們盯得越長久,札曼阿克拉似乎就越能理解他們,也越能理解他們的目的;雖然在開門之前的那一聲召喚之後,他們就再沒有說過一個字,但是札曼阿克拉發現自己漸漸開始了解他們的事情。他們似乎是從低矮丘陵那一邊的巨大城市裡過來的,他們騎著某種動物而來,因為那些動物向他們轉告了他出現在這裡的消息;同時他們並不清楚他是哪一種人,也不清楚他從哪裡來,但是他們知道他肯定與那個只存在模糊記憶中、偶爾會在奇怪夢境裡造訪的外部世界有關。札曼阿克拉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僅僅通過凝視那兩三個頭領便從中了解到這麼多的東西,但稍後不久他便知道這是為什麼了。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只能試圖用自己從洽齊·巴弗洛那裡學來的威奇托方言與來訪者交談;當發現這並不能得到一個音節的回應後,他又接連嘗試了阿茲特克語、西班牙語、法語以及拉丁語——並還在其中夾雜進了所有他能回憶起的、其他語言中使用的詞句,包括蹩腳希臘語、加利西亞語還有葡萄牙語,甚至他家鄉阿斯圖里亞斯公國巴比地區農民所使用的方言。但這次多種語言的連續嘗試,雖然已經耗盡了他所了解的所有語言,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然而,當他迷惑不解地停下來時,一個來訪者開始說出了一種完全陌生但卻非常奇異的語言。西班牙人很難將這些聲音表達在紙上。當說話者發現他無法理解這種語言時,說話者起先指了指自己的雙眼,然後指了指西班牙人的前額,然後又指了指了他的眼睛,彷彿命令對方盯著他來接收他所要傳達的意思。
札曼阿克拉遵循了他的命令,接著便發現自己很快就受到了某些信息。他了解到,這些人現在已經學會依靠不用發聲的思想交換作為交流手段了;雖然他們以前曾使用過一種可以發聲的語言,而且現在還保留它做為書寫用的語言,但他們現在只會為了某些傳統習俗而重新說出這種語言,或者是某些強烈的情緒需要得到自然的渲泄。札曼阿克拉意識到他僅僅只需要將注意力集中到他們的雙眼上就可以理解他們所要表達的意思;同樣,他也可以在腦海中創造出一副圖畫來描述他想要說的東西,然後將這些圖畫通過他的凝視發送出去,就能讓他們了解自己想要說的話。當那個傳達者停頓下,顯然是在邀請他回應時,札曼阿克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試圖跟上那既定的圖案,但似乎並沒有收到很好的效果。所以,他點了點頭,並試圖用更多的象徵和符號來描述他自己與他的旅途。他指了指上面,好像那裡就是外部世界,然後他閉上了眼睛,然後他閉上了眼睛想像一副好像鼴鼠鑽洞般的情景。接著他又睜開了眼睛,指了指下面,好像正他穿過了巨大斜坡。與此同時,他試驗性地在自己的手勢中加入了一兩個說出來的詞——例如,他連續地指了自己然後又依次指了指所有的來訪者,同時說“un hombre”[注];接著,他單獨指了指自己,非常仔細地拼出了他的名字“潘費羅·德·札曼阿克拉”。
[注:西班牙語,一個男人]
當這次奇怪的對話結束之時,雙方都交換了大量的信息。札曼阿克拉已經開始學著如何傳達他的思想了,同時他也學會了幾個那種古老語言曾使用過的詞語。另一方面,那些來訪者們則學會了不少西班牙語中的基礎詞彙。他們的古老語言與西班牙人曾聽說過的任何東西都完全不同。不過,在那之後的時間裡,札曼阿克拉有時也覺得這種語言與阿茲特克語有著非常微弱而遙遠的聯繫,就仿彷彿後者代表了這種語言在經歷過長時間退化之後的狀態;也可能是之間的借用詞非常微弱地相互滲透後產生的結果。札曼阿克拉了解到,這個地下世界有著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他在手稿裡將之記錄為“Xinaian”,但根據作者追加的解釋與變音符來看,這個名字在盎格魯薩克遜人聽起來像是“昆揚”。[注]
[注:原文為K'n-yan]
不出所料,他們初次談話的內容並沒有超出那些最基本的事實,但即便這些最基本的事情仍然非常重要。札曼阿克拉了解到這些居住在昆揚的人非常非常的古老,他們來自宇宙中一個極為遙遠的地方,但是那裡的物理環境與地球卻很相似。當然,所有這些都只是他們的傳說而已;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同樣也沒有人能說清楚其中有多少是源於對圖魯——那個傳說中將他們帶到地球上、長著章魚般頭部的存在——的崇拜,甚至他們至今還因為一些美學上的原因而對它滿懷敬意。但他們的確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而且的確也來源自外部的世界——在外部世界的地殼適宜生活的時候,他們曾在上面殖民。早在冰河時期的時候,他們曾在地表的各處發展出了一些非常了不起的文明,特別是在南極地區一個靠近群山中的卡達斯的地方[注]。
[注:Kadath,一座位於冷原上的城市。在後來的《瘋狂山脈》中洛夫克拉夫特也曾暗示冷原有可能在南極。但是實際上冷原在不同的故事中有完全不同的位置。]
在過去的某個距今非常遙遠的時候,外面世界的絕大部分都沉入了海洋之中,只有極少數流亡者幸存了下來,並且將消息帶到了昆揚。這場災難無疑是由某些宇宙中的魔鬼在暴怒之中造成的——這些魔鬼與他們以及他們的神為敵——因為有傳聞說在更早的太古時代,也發生過一次大陸沉沒的災難,一些神明,包括偉大的圖魯,都被淹沒了——所以圖魯現在還被囚禁在那幾乎無限巨大的拉萊克斯城[注]中的水底墓穴裡,沉睡在他的夢境中——而後來的這場災難更證明了那些關於早前災難的傳聞是正確的。他們斷定,那些能在地球表面長久生活下去的人都是宇宙魔鬼的奴隸;同時他們也認定,所有殘存在那上面的東西之間存在著一些邪惡的聯繫。那些通向昆揚的地下通道,或者說那些他們還能記起的通道,要麼被堵了起來,要麼則被小心地看守起來;而所有入侵者也都被當作危險的間諜和敵人來看待。
[注:原文為Relex,應該是昆揚人對拉萊耶的稱呼。]
但這已經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事情了。隨著歲月的流逝,到訪昆揚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少,直到最後哨兵們開始不再駐守在那些沒有封閉的通道裡。許多人都忘記了在昆揚之外還存在著一個世界,除了透過一些歪曲紊亂的記憶、或者神話、抑或某些非常奇怪的夢境才能偶然想起;不過那些受過教育的人卻從未忘記這一基本的事實。歷史記錄在案的最後一批來訪者並沒有被當作魔鬼的間諜來看待——那已經是數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而那些只存在於古老傳說裡的信仰也早已消亡了。居住在昆揚的人們向那批來訪者熱切地詢問了許多問題——許多有關那個存在於傳說中的外部世界的問題——因為昆揚的居民都有著強烈的求知欲,而且那些有關地球表面的神話、記憶、夢境以及片段歷史都在誘惑學者們去開展一次他們不敢去嘗試的外部探險。他們對於來訪者的唯一要求是他們不能再返回地面世界,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昆揚的存在;畢竟,沒有誰敢肯定那外面的大地上到底會有些什麼。這些來訪者渴望得到環境與白銀,而且可能是些非常令人煩惱的入侵者。那些遵守命令的人雖然在短時間有些後悔,但最後都生活得很快樂,他們向昆揚人講述了所有他們知道的關於外面世界的事情——可這提供的信息仍是非常非常少的,因為他們的敘述都太破碎而且還自相矛盾,沒人知道應該相信什麼懷疑什麼。其中有一個來訪者還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到昆揚來。而那些不遵循命令試圖逃跑的人——結果就非常的不幸了。札曼阿克拉則很受昆揚人的歡迎,因為他似乎是一個更有學識的人,而且知道許多有關外面世界的事情,甚至比他們記憶中任何來到昆揚的人更加博學。他能告訴他們許多東西——他們希望他一生都能待在昆揚,不要離開。
札曼阿克拉也從第一次談話中了解到了許多有關昆揚的事情,這些事情讓他驚訝得喘不過氣來。例如,他了解到在最近這幾千年裡,昆揚人已經征服了老化與死亡;所以除了出於暴力的結果或自願如此,否則沒有人會衰老,也沒有人會死去。通過調節整個身體系統,昆揚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保持一副年輕的身體並且永遠地活下去;他們願意讓自己變老的唯一理由是他們喜歡那種生活在一個被蕭條與平凡所統治著的世界裡的感覺。當他們想要變得年輕時,他們又能夠輕易地變回去。除了為了某些實驗的目的外,他們不再生育,因為他們發現一個能夠支配自然與對手的主宰種族並不需要太多的人口。然而,有許多人在一段時間之後會選擇死亡,因為儘管他們已經在用最聰慧的才智去發明新的樂趣,可對於那些敏感的靈魂來說,這種意識上的折磨也變得無趣了——特別是有些人已經被漫長的時間與滿足的感覺蒙蔽了自己最原始的本能與自我保護的意識。站在札曼阿克拉面前的這群人年紀從500歲到1500歲不等;還有幾個過去曾見過外面來的人,不過時間已經模糊了那一段記憶。另外,那些來訪者常常都試圖複製這個地底種族延長壽命的方法;但卻只實現部分的效果,因為兩個種族的進化歷程之間有著一兩百萬年的鴻溝。[注]
[注:此處似有一錯誤,因為進化這個概念是達爾文在十九世紀提出的,札曼阿克拉當時應該無法理解這樣的概念。當然也有可能是敘述者對於手稿的補充。]
人類與昆揚人之間的進化差異在某些方面甚至要更加的明顯——有些要比永生這種奇跡怪異得多。受過專門訓練的昆揚人能依靠純粹的意志力量改變物質與精神能量之間的平衡,甚至包括活的有機生物的身體。換句話說,一個有學識的昆揚人能夠通過適當的努力能夠使自己在物質與非物質的狀態之間來回轉化——或者在更努力的情況下,借助一些更精妙的技術,他們也能對自己選定的目標完成相同的轉變;把固體的物質簡化成自由的粒子,然後重新整合起這些粒子卻不對目標本身造成任何傷害。如果札曼阿克拉那時沒有回應昆揚人的敲門,那麼他將會在在一種非常令人困惑的情況下目睹這種技術;要不是他們當時心情緊張,而這一轉化過程又過於繁瑣,他們肯定不會在直接穿過金色大門前先停下來叫門。這門技術要比永生的技術古老得多;而且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教授給任何有智慧的人類,但實際效果卻並不完美。有傳聞說,在古老的過去,這門技術曾流傳到了地表世界;不過到了後來卻只在一些隱秘的傳說與陰森的恐怖故事裡還有些許的殘餘。當那些地上世界的流浪者來到這裡,講述起此類關於那些原始、不完美的精魂的故事時,昆揚人都被逗樂了。在他們的實際生活中,這種原理在過去可能有著某些生產上的應用,但由於缺乏特定的目的要使用它,所以絕大多數時候都被忽視掉了。它現在的主要用途與睡眠有關,有許多夢想家會為了尋求刺激而利用它把自己的冥想漫游變得更加生動。通過這種方法,某些夢想家甚至能前往某個朦朧而奇怪的地方進行一次半物質化的旅行——那個地方有許多山丘與河谷,有逐漸變化的光線,有些人相信那就是已經被大多數昆揚人遺忘了的外部世界。他們會騎著自己的牲畜到達那邊,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裡回憶他們先祖曾經歷過的那些古老而光榮的戰爭。某些哲學家認為在這種情況中,他們的確與那些好戰的先祖們所遺留下來的某些非物質的力量之間建立了某些聯繫。
昆揚的人們都居住在名叫撒托的巨大城市裡。這座高聳的城市就在群山的那一邊。從前,他們的族群分散居住在整個地下世界裡——這個地下世界不僅包括這片平原與遠方的丘陵,而且一直向下延伸到深不可測的深淵裡,除了這片被藍色光芒點亮的地方之外,還有一片被紅色光芒點亮的地方,那裡被稱作幽嘶[注],昆揚的考古學家們曾在這片地方發現了一些更加古老而且不屬於人類的遠古遺跡。隨著時間的流逝,居住在撒托的人們征服並奴役了其他的民族;並讓他們與某種生活在紅色光芒照亮的地區上、長著犄角的四腳動物進行雜交繁衍——那些四腳動物在某些方面奇特地像是人類,雖然它們都帶著某些某些人工改造的成分,但仍很可能是一部分那些創造了古老遺跡的奇特生物所殘留下來的退化後裔。總之,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發明的機械使得生活變得越來越便捷,撒托的居民開始逐漸集中起來;於是昆揚的其他地方也就相對地變得荒廢了。
[注:Yoth,由瓦盧西亞王國殘餘的蛇人建立的新王國,最後在蛇神伊格的詛咒中毀滅。]
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則方便得多,而且他們也沒有打算要維持一個不斷增長的人口。許多古老的機械裝置都還在繼續運轉著,但也有許多設備已經被廢棄了——其中有些是因為它們無法讓人覺得滿意,有些則是因為對於一個數量不斷減少的種族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了,更何況他們還能利用精神力量控制大量地位低下、類似於人類的奴隸生物。這個龐大的奴隸階層有著非常複雜的組成;其中有些源自遠古時期被征服的敵人,有些則來自外部世界的流浪者,有些則是被他們用奇怪的方法重新激活再度運轉的屍體,還有些是撒托居民中那些天生低賤卑微的成員。而那些統治階層在經歷過一段時期優生選育與社會進化後變得極為高等——這個種族曾經歷過一個理想化的工業民主時期,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機會,但為了將天生的智力轉變成能夠行使權力的能力大多數昆揚人耗盡了精力與智慧。他們認為物質生產,除了供應基本的生活需要與滿足不可避免的欲望之外,完全沒有任何作用;因此整個生產體系變得非常的簡單。一座經過標準化制定同時也易於維護的機械化城市保證了生理上所需的舒適環境;而其他的基本需求則由科學化的農業與畜牧業生產來滿足。再沒有人進行長途的旅行,人們放棄使用各式各樣由黃金、白銀與鋼鐵製造的能夠在陸地、水域和空氣裡行駛的交通工具,重新坐上了那些長著犄角有些像人的野獸。札曼阿克拉幾乎不敢相信在那種只該出現在噩夢裡的東西居然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昆揚人告訴他,他可以在博物館裡看到這些生物的標本。同時,如果他願意花上一天的時間前往督韓河谷[注],他還能看到一些巨大的神奇裝置殘留下的遺跡。在昆揚人口最多的時期,曾有一部分昆揚人居住在那座河谷裡。而札曼阿克拉剛進入地下世界時所看到的那些位於平原上的城鎮與寺廟則是從更古老的年代裡殘留下來的,在撒托居民統治昆揚的這段歲月裡,那裡僅僅被當作一片宗教與考古研究的聖地來看待。
[注: the valley of Do-Hna]
撒托的政治體系像是共產主義,甚至有些像是無政府狀態;習俗而非法律決定著日常事務的秩序。這個種族那古老而漫長的閱歷以及他們令人驚詫的厭倦情緒讓這一切變得非常可行。現如今他們的欲望已只剩下生理上的基本需求與追求新的感官刺激了。雖然越來越強烈的厭倦感覺還沒有逐漸毀滅這種永世的生命,但在這種煎熬面前,任何價值觀與原則信條都只是幻影而已;除了某些近似風俗的傳統外,他們從不尋求或指望其他什麼東西。也正因為如此,所有人共同追尋享樂的舉動才沒有使得社會生活陷入癱瘓的境地——而這就是他們所渴望的一切。家庭之類的社會紐帶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消亡了,社會文明意義上的性別差異也已消失。日常生活也變得模式化了:他們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游戲,醉酒,折磨奴隸,白日做夢,盛宴與情緒化的縱酒狂歡,宗教儀式,怪異的實驗,藝術與哲學上的探討,以及其他一些喜好。財富——主要是土地、奴隸、牲畜、撒托城中那些公共企業中的股份,帶磁性的圖魯金屬錠以及過去通用的貨幣——全都根據一種非常複雜的計算方法進行了分配,按照某種份額均等地分給了所有的自由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貧窮,需要進行的勞動也只有一些行政管理類的日常任務——而昆揚人依靠一套複雜測試與篩選體系來決定誰應該去從事這些工作。札曼阿克拉發現這些情況與他之前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完全不同,而想要詳細描述它們又是那麼的困難;所以他在手稿的這一部分裡流露出了罕有的迷茫與困惑。
撒托人在智力與藝術方面的造詣似乎曾達到過一個非常高的水準;不過他們已經開始對這種成就感到倦怠,因而開始逐漸衰落了。機器技術占有主導地位的思想破壞了普通美學的生長空間,而隨之一同引入的那種毫無生命可言的幾何學觀念毀壞了正常而健全的表達方式。這種情況很快就孽生蔓延開來,並且在所有插畫與裝飾上留下了它的痕跡;所以除了那些早已約定俗成的宗教圖案,他們後期創造的作品幾乎都沒有什麼深度,也很少在其中摻雜進任何的感情。文學全都變得高度個人化而且全都可以被分析解釋,這種情況如此嚴重甚至札曼阿克拉都覺得完全無法理解。科學上的發現變得既深奧又精準,所涉及的領域包羅萬象——唯一沒有涉及的就是天文學的內容。然而到了後來,科學也開始衰落了,因為人們發現費盡心力去回憶它其中那令人發狂的細節與分支已經變得越來越沒有意義了。大家認為放棄進行那些最深奧的思索,並且將哲學禁錮在約定俗成的形式下反而顯得更加明智。當然,工程與技術也完全可以依靠他們漫長積累起來的經驗繼續執行下去。人們開始越來越忽視過去的歷史,不過在圖書館裡仍保留著許多豐富的、精確記錄著過去事件的史料。畢竟它還是一個能引起人們興趣的主題;而札曼阿克拉所帶進來的那些有關外面世界的新知識則更會令一大群人歡欣鼓舞。不過,現在大多數人都傾向於感受而非思考,所以人們這時更加看重那些發明新鮮娛樂活動的人,而不是那些保存古老史實、或者開拓宇宙秘密的人。
但是,在撒托,宗教仍然是民眾主要的興趣之一,不過他們中很少有人會真的相信那些超自然的力量。他們所關心的是這些豐富多彩的遠古信仰中所呈現的神秘氣氛以及那些愉悅感官的儀式,因為這些氣氛與儀式能給他們帶來美學上的感受和情緒上的狂喜。偉大的圖魯即是代表著萬事萬物和諧相處的精魂;而在那個有著章魚般頭部、將所有人從群星之間帶到地球的神明即是圖魯的遠古象徵。關於它的建築與雕塑在整個昆揚都極為常見。而伊格則代表著生命的原理,以眾蛇之父的形象來象徵。供奉它的神秘神殿既富麗堂皇又顯眼注目。後來札曼阿克拉學到了許多關於這些宗教的狂歡儀式與獻祭方法,但是這個篤信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似乎極不願意在他的手稿裡描述這些東西。而他自己從未實踐過任何與這些神明相關的儀式;除了一些他誤認為是將自己的信仰顛倒曲解後衍生出的儀式外。同時他還把握住任何機會試圖說服昆揚人皈依天主教教義——當時的西班牙人幾乎想將它傳播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當時在撒托城內,宗教活動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對那些稀有的神聖圖魯金屬幾乎完全發自內心的崇敬又開始復興了——自然界中找不到這種帶有磁性與光澤的暗色物質,但它卻總是以偶像與僧侶工具的形式存在於昆揚人身邊。在最古早的時候,只要看上一眼它最純粹的模樣就會加深人們對它的敬意,同時所有神聖的行為與長時間的連續禱告都需要在由最純粹的圖魯金屬鑄造的圓筒裡進行。而到了札曼阿克拉個那時候,由於對科學和智力的忽視,嚴肅分析的精神也一同變得遲鈍了,人們開始再一次充滿敬畏地為這些神秘的金屬批上了早在遠古之前就曾存在過的迷信外衣。
宗教的另一個功能則是調整歷法。早在制定昆揚歷法的那個時代,時間與歷法的運轉都被認為是個人生活中最基本的神聖事務。入睡與醒來的時間,需要根據氣氛與方便的原則進行延長、縮短與反轉,而這一切都是由大蛇,偉大的伊格,尾巴敲打的節拍來定時的。這種定時方式粗略地類似於地面上的日夜更替;但札曼阿克拉的感覺告訴他這種歷法中一天的時間大約是地面上的兩倍。而“年”這個單位則以伊格每年蛻下自己的外皮為標誌,這大約等於外面世界一年半的時間。當札曼阿克拉寫下這份手稿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奇怪的歷法,因此他很自信地認為當時是1545年;但手稿並沒有任何信息說明的確有道理對這一事情如此自信。
隨著撒托那一方面的發言人傳遞出越來越多有關他們的信息,札曼阿克拉開始覺得越來越反感與驚慌。那些惹人厭的事情不僅僅是他們所傳達出來的信息,還有這種心靈感應般的奇怪說話方式。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無法再返回外部世界時,西班牙人不禁希望自己從未進入過這片畸形、墮落而又不可意思的世界。但他也知道只有友好地默許他們的建議才能得到可靠的保障,因此西班牙人決定保持合作,參與來訪者們的所有計劃,提供他們想要的一切信息。另一方面,昆揚人則完全被他吞吞吐吐描述出的有關外面世界信息深深地吸引了。
自遠古時期那批從亞特蘭提斯與利莫里亞逃回昆揚的流亡者算起,這還是昆揚人第一次聽到有關地表的真正可靠的消息。因為在那些遠古大陸沉沒之後,再從地面進入到昆揚的那些被當作間諜與密探的人就全都是當地的部落成員,而且全都不超出那一帶狹窄的地域範圍——充其量也不過是瑪雅人、托爾提克人[注]以及阿茲特克人,而大多數時候都則都是生活在平原上的愚昧小部落。他們第一次看到札曼阿克拉這樣的歐洲人。而他曾受過的良好教育以及所表現出的卓越素質則更說明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知識來源。到訪的這一群人對他設法表達的任何東西都表現出了極為濃厚的興趣,屏息待他設法表達清楚。很明顯,他的到來會將會使得無聊的撒托人暫時重新燃起對於地理和歷史等領域的興趣。
[注:一個公元900年前後存在於墨西哥附近中美洲文明。]
唯一令撒托人有些不高興的是另一件事情——札曼阿克拉的到來說明好奇與愛冒險的陌生人又開始湧入外部世界的這一區域了,可這裡卻有著通向昆揚的地下通道。札曼阿克拉向他們講述了外面的人類是如何發現佛羅里達與新西班牙的,並且清楚地告訴他們外面的大片世界正不斷刺激著人們的探險熱情——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國人與英國人都參與到這場開拓邊疆的行動中來,遲早墨西哥與佛羅里達肯定會融入一個巨大的殖民帝國——而到了那個時候,外來者將很難不去尋找那些傳說中位於深淵裡的黃金與白銀。奔牛已經知道札曼阿克拉進入了地下。他會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科羅拉多呢?或者當他在約定的地點找不到札曼阿克拉時,他又會不會將這件事情傳到大總督那裡去呢?為此,來訪者的臉上紛紛顯露出了擔憂的神色,擔心如何才能讓昆揚繼續安全與保密下去。西班牙人也從他們的思想裡了解到,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哨兵們無疑又再一次地守衛在了那些撒托人還能夠記得的、連接著昆揚與外部世界的通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