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依我看也只能先這樣,起碼這是壞消息裡最好的狀況了。謝了,老朋友,孩子那你幫我告訴他,我不反對這個選擇。」
銀時推開家門,探了探頭。整個家燈光昏暗,左看右看也沒見誰在,唯獨書房裡傳來父親講電話的聲音。昨天,銀時偷拿了志願書去雙胞胎哥哥的租屋處避難一日,今天繳交了以後,理論上父親即便吹鬍子瞪眼睛也絕對拿他沒轍,畢竟生米也煮成熟飯了。但沒有人真想被罵個臭頭,因此銀時還是悄悄踮起腳尖,能躲多久就多久。
「別跑了,銀時,我知道你回來了。」父親的聲音從書房裡傳來,「過來下,我有話跟你說。」
銀時表情皺得跟吞下了一整顆酸溜溜的大檸檬般,心中忍不住暗罵「這老傢伙是在我身上裝了監視器不成?」但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推開書房門,眼睛根本不看自己的父親。
「站好來,坂田銀時。跟你說話還扭來扭去成何體統?」
銀時聞言便「稍微」站直了些,但那雙眼睛寧可到處亂看,就是不願看著自己的父親。
「你跟你哥昨晚都去哪了?」父親問,「我跟你媽談完事情後出來,你們倆就消失蒸發了,好好解釋一下怎麼回事。」
「我去哥那住了一晚。」銀時說。
「還有呢?為什麼突然跑掉了?」父親的聲音雖然平穩,卻不怒自威,「是你的主意還是銀八的?」
「我的。」銀時說著,不自覺便挺起了胸膛,「你們又為了他的事吵架,我看他臉色不好,所以提議讓他先走的。」
「銀時,你這句話不真。」父親說,「既然提議讓你哥走,為什麼連你也不見了?」
「因為你見到我肯定會跟我問起志願書的事,我不想提,所以我也跑了。」銀時說,「我今天也把志願書交出去了,填了建築科系。」說最後一句話時,銀時終於看著父親,眼神直勾勾地,帶有挑釁意味。
銀時觀察著,他的父親深深吸了口氣,看起來要抬手拍桌,似乎忍了下來,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良久後,父親才起身拉了張椅子,重新開口道:「銀時,你先坐。」
銀時還記得三年前他為了讀附近學校跟家裡鬧翻,父親那大得可怕的脾氣。如今,他的反應大大出乎銀時意料,讓銀時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有詐?不過依言,銀時還是坐了下來。
「在你和你哥的事情上,我想你看得出來我是想幫你們一把的。你們還年輕,很多選擇你們考慮起來並不周全,就好比說──建築系──我這樣問你吧?你為什麼想念建築?」
「你知道我想念建築?」銀時訝異。前陣子他顧著和老爸鬥智,壓根不覺得自己的興趣有被充分理解。
「我不但知道你想念建築,我甚至知道當年要不是你哥的心理狀況並不好,我希望魏森海伯伯的專業能多少幫他一點忙,讓他去唸了夢境科學,否則我也會優先讓他去念建築,因為那很適合他的天賦。」父親說,「而你想想看,你又為什麼想去念呢?」
「我──」銀時被這麼一問頓時語塞,他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你跟你哥不一樣,他習慣什麼事情都先順從,你什麼事情都要先反抗。事實上,他順從了什麼?你反抗了什麼?恐怕你們自己都不知道。」父親說,「你仔細想想吧,銀時,你是不是認為我會堅決反對你念建築,逼著你去念夢境科學,所以這陣子你才老是跟我玩捉迷藏?」
「不是。」銀時立即斬釘截鐵地斷了父親說話,「這真是我的興趣。」但聲音裡的不確定感,連銀時都騙不過自己,他知道根本騙不過自己的親爸爸。
「我就不和你辯興不興趣的問題了,我只是讓你思考,銀時。你真有你自己說的喜歡這樣東西嗎?你是怎麼為興趣努力的?你的作為和時間會說明一切,好好想一想。」
父親調整了另個坐姿,接續道:「昨天,我和你媽吵了架。為了你哥的事,這你知道吧?」銀時點頭表示,他知道。
「但你媽不只是為了你哥,也為了你跟我吵架。」父親說,「她覺得孩子大了,總有一天該走自己的路,要為自己負責,要我別再插手管你們的事。」
「我告訴她:是,我是多管閒事,但我管的不是別人是我兒子。我要我兒子很清楚知道自己未來究竟要幹嘛,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為反對而反對──」銀時正準備起身反駁,卻被父親一個手勢阻止下來:「你不用急著跳腳,我告訴你為何我這麼看。」
「你是個喜歡與人為伍的孩子,你自己也許沒發覺或不承認,你很喜歡觀察『人』、解決『人』的問題。」父親說,「並不是說建築不適合你,而是在我和魏森海伯伯看來,你比銀八更適合夢境科學的路。但你卻當成是我為了達成自己某種目的,而迫使你選擇和哥哥做一樣的事,所以你又反抗了。」
銀時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
「銀時,我這次不打算責備你為什麼不聽話。畢竟這回你好歹也是為了你自己的興趣做出選擇,而不是為了追某個外表姣好的女孩子。所以希望你聽我說了這麼多,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自己要懂得分辨自己在做什麼。」
「另外,我剛才給魏森海伯伯打了個電話。我想你哥昨天終於肯把事情說出來,確實是下了決心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幫忙轉達一聲,我同意也支持他的決定。你跟銀八是兄弟,有些話魏森海伯伯說出來立場不對,可能你哥心裡還是會有壓力。」
銀時忍不住脫口問:「爸,為什麼銀八在你們眼裡這麼脆弱?他都可以一個人自己出去生活,都可以應付生活大小事了,你們為什麼這麼怕給他心理壓力,可卻從來沒見你們會怕我怎麼想?」
「你這話什麼意思。」父親的聲音又沉了下去。
「你們都認為銀八有精神疾病,所以才這麼處處讓著他,為他著想。可你們怎麼沒想過,就是因為你們都當他有病,他今天才會這麼玻璃心、這麼脆弱;你們覺得我樂天,好像什麼都不在乎,所以你們不會想到我看在眼裡,有多麼吃味。」
「坂田銀時,你──!」
「反正我就說這麼一次,表達清楚我的態度就好。我只想說你們覺得我為反對而反對,可天底下事出必有因。」銀時呼了口氣,「好了,爸,我還是會把你們的想法跟哥講清楚。對我來說,做你們的傳聲筒確實也沒什麼不好。」
「我今天晚上再去哥那裡一趟,跟媽說晚上不用留我的飯菜了。」
銀時起身,開門出去,像腳底抹了油。連「吃味」這種話都說出來,還真不像他坂田銀時,如果他當時拿再冷靜稍微那麼一丁點,也不會說出這類中二到不行的台詞。這種撒嬌一般的話,基本屬於高中裡愛耍酷男生們的禁忌。
好險只有爸聽到,頂多後來媽可能也會知道。他瞄了眼時鐘是下午五點,脖子扭了一圈,腦袋也跟著轉了一回又一回,想了又想。這時候他最不想去找銀八,見面上門準是找吵架的;找幾個兄弟聊天也不靠譜,沒準到時又像上回賭輸逼他偷闖成人租片區,要不是他溜得快,爸媽就得進警局領他出來了。剩下唯一在外閒逛的辦法,就只剩躲到市中心沒有什麼熟人的餐廳、咖啡店,暫時買點甜的冷靜一下。
「啊,不如去早稻田附近那家甜品餐車吧。」銀時喃喃自語,「聽假髮說那裡的聖代很好吃。」
騎腳踏車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對奉行懶人少走動的銀時而言,再合適不過。數著口袋裡的零錢還夠買上一杯,心情也忽然好了起來,彷彿能想像著冰涼的奶油混著草莓香與巧克力醬,甜蜜地融化在舌尖上,同時也化開那些令自己心情糟糕的烏雲。
啊,草莓聖代,光想像就已經完美無瑕。銀時能把他對甜品的渴望,轉換成踩腳踏板的動力,終於在抵達餐車和老闆說上話如願點了餐,並懷著感恩接過他心心念念的聖代。
這時候,如果上帝能讓他別見到坂田銀八,那真是萬事大吉了。更何況當銀時轉頭還在想該往哪躲時,馬上就被眼尖的銀八給發現,這下想逃也沒地方去了──媽蛋,這種時候愈不想碰到的冤家就愈會聚頭。
「你沒事跑來這裡幹嘛啊?」銀時把聖代擱在桌上,率先發難。
「這可是我的台詞。」銀八瞄了銀時的聖代一眼,「還跟我點一樣的聖代。莫非是邊跟蹤邊學我?」
「誰學你?還跟蹤你?」銀時一臉嫌棄,「老子現在最不想見到你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好嗎。準是要找吵架的。」
「向來是你找我吵,我可從來都沒主動挑起爭端。」銀八道,「再說,也不知昨天把PS2扔我那不帶走的人是誰?我想找你吵架也不過分吧?況且打了好幾通電話都轉語音信箱,你可真夠忙的。」
銀時驚呼了聲「什麼?」趕忙掏出手機,發現已然低電量關機,再彎下頭確認了眼銀八腳邊的皮箱,復又「嘿嘿」笑兩聲,抬頭問:「你……特地幫我帶過來啊?」
銀八不屑地「嗤」了一聲,笑道:「你這樣子可真像個奸商。」隨後嘆了口氣,又說:「既然我們在這裡碰到了,東西就提早還給你吧。放在我那很占──」
「等等──!」銀時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這些等我吃完聖代再提,我現在有別的先跟你說。」
銀八無奈地攤手道:「你有什麼要對我說?」
「是爸,爸要我轉達你的。」銀時注意到銀八肩膀稍微縮了縮,「他說他支持你去立川教書。」
「沒說別的了?」銀八問。
「還說,你終於肯把事情說出來,像是有下定決心的。」
「還有呢?」
「其他就是在老掉牙教訓我什麼『為反對而反對』,不過他這次不阻止我念建築了。」銀時看向銀八,「你怎麼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魏森海伯伯沒多久前打了電話跟我解釋爸的態度,所以我知道。」銀八隨即將頭仰倒在座位椅背上,「但我沒想過爸會透過你,再跟我說一遍。」
在這個不知該作何反應的當口,他就沒有必要為兩人之間突然擴散開來的沉默負起責任了。銀時把臉埋下去,手一口口舀冰來吃。他還故意吃得慢些,慢到原本線條分明的聖代業受熱氣影響,漸漸糊成半液體的狀態,在玻璃杯內邊緣處積起一圈淺淺的奶油光。
「我還是挺羨慕你的。」
銀時聞言驚訝地抬頭。雖然那時他剛好沒瞧見銀八開口,但他很確信那個跟他極度相似的聲音有說過話,而非他幻聽。良久,銀時終於將思緒從滿腦問號裡抽出來,結結巴巴地問:「我、我……我有什麼值得你羨慕的啊?」
開什麼玩笑?他這個雙胞胎哥哥可是年紀輕輕就要功成名就的人,他銀時還只是個隨俗世逐流,每天在學校也沒怎麼好好學習,只知道跟狐朋狗友混日子、得過且過的人。他還想著如果自己有銀八萬分之一的專心致志,今天大概就有跟銀八一樣並駕齊驅的知識實力吧?
被一個擁有常人渴望之物的人說「羨慕」,換做其他人會怎麼反應?銀時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應。但在這段發呆的短暫空檔裡,他回想起方才自己買了聖代,轉頭看見銀八的畫面。
站在銀八背後雖看不到對方的臉,但他能很清楚地感覺到銀八的視線落在更遠的長椅上,那坐著三個女高中生。長椅中間的那位梳著公主頭,面色略羞紅地拿出一張粉藍色的信紙,雖聽不到聲音,但從女孩一張一闔的嘴型,也許是在朗讀信上的內容。過了一會兩邊的女孩表情齪狹,一左一右地推搡著中間的女孩。銀時也曾被假髮跟辰馬這樣推過,那一次是他倆損友慫恿他去跟結野女神告白,還在旁參謀,出了很多齷齪主意。
女孩們肩挨著肩,笑著、鬧著,還不時得騰出把大腿拍個紅通通的手,擦掉因大笑兒迸發難抑的眼淚,連掩嘴摀笑的餘裕也沒有。
銀時突然想到一問:從小到大除了銀時自己外,銀八有過能一起來吃草莓聖代的朋友嗎?
他其實並不相信銀八沒有這樣的朋友。他絞盡腦汁努力回想,有沒有那麼一兩個名字是銀八曾經提起過,並且稱之為「朋友」的存在?隨著思考的時間一點一滴地拉長,銀時的信心也逐漸細細地碎裂,崩了一角、掉了一塊、接著缺了一半,最後,什麼也沒剩下。
銀時揉了揉眼,想想自己也沉默太久,是該重新跟銀八開個話題。但當他把意識拉回現實,他發現銀八的注意力也早不在他身上。這回,銀八的眼神落在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侶身上,待情侶走遠,眼神又落在向老闆買冰的一家三口,接著是三個笑得極度猥瑣的男高中生。
怎麼會?一向以鬼點子多著稱的坂田銀時,竟然也有想不出話題的時候。
銀八忽然眼角瞥見銀時呆滯的臉,很是奇怪。伸手在銀時臉前揮呀揮也沒見效果,手刀一把就敲在銀時的腦門上,聽見銀時用力大喊「痛──」的一聲,知道自己把對方的神給拉了回來。
「怎麼突然就中邪了?很少見你想事情想的這麼認真。」銀八問,語氣是偽裝成調侃的關心。
「我一直都是認真的人吧!我還認真考慮了一遍你說『羨慕我』是什麼意思欸!」銀時反駁道。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銀八顯然有些難以置信,「我說的話就讓你這麼難相信嗎?」
「也不是這麼講。」銀時說,「我只是想說,其實你還真不用羨慕我。」
銀八聽了眼神都直了,原本抿成一條線的嘴也忘了封緊,下嘴唇隨重力悄悄落了一些──不過,這些表情變化太細微,如果不是因為銀時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雙胞胎兄弟,大概不會有人發現。可銀時急著把最後一句話說完,也無暇再注意那個表情代表的意義。
「不用羨慕我。」銀時低頭,「即便不多,你總有一天也會找到可以陪你、信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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