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這不是舉手之勞

肥宅拿起手機，盯著螢幕上的時間

晚上10點半。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半小時，卻等不到校車來載他。

肥宅強忍把手機摔在地上踐踏的衝動，默默地將其收進口袋。他抬起頭，望著前方的漆黑，聽著淅瀝嘩啦的雨聲，感受著黏膩的溼熱空氣，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倒楣到家了。

按照平時的行程，肥宅現在應該坐在冷氣房內，痛飲特大杯的冰麥茶。然而現在的他卻身穿尺寸明顯過小的短袖襯衫，孤伶伶地站在校舍門口，望眼欲穿地等待校車，活像一個傻瓜。

肥宅考慮改搭計程車，但是計程車不會進入校園，他得先走出校門才有計程車可以搭。這裡距離校門有好長一段距離，外頭還下著大雨，沒帶傘的他根本走不出校舍。肥宅思索是否要冒雨走出校門，但是他很快就放棄這個主意，他承擔不起感冒的風險，而且計程車大概不會讓濕透的他上車。

正當肥宅被困在原地進退兩難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肥宅心頭一驚，這個時間怎麼可能有其他人？該不會是鬼吧？肥宅的危險對象清單裡面並沒有鬼，所以他不怕鬼。事實上，他還很想看到鬼呢。肥宅暗中握緊口袋裡的手機，想說如果身後那個東西真的是鬼，他一定要把鬼拍下來。

肥宅深吸一口氣，緩緩把頭轉了過去。

從校舍裡面走出來的並不是鬼，而是一位年輕的女性，正踏著自信的腳步朝肥宅的方向走過來。

這位女性長得很高，幾乎和肥宅一樣高。她的面貌清秀，頭髮盤在腦後，身穿白色襯衫配上赭色窄管褲，腳上一雙黑色帆布鞋，身後背著一個小背包，手上抓著一把褐色的傘。肥宅推測這位女性應該是本校的學生，雖然他不清楚對方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女學生注意到肥宅的存在，她停下腳步望著肥宅，露出驚訝的神情。肥宅見狀連忙別過視線，假裝觀察身邊的飛蛾。

女學生收起驚訝，微笑著向肥宅點頭致意，友善的舉動讓肥宅鬆了一口氣。

「你好。」女學生走到肥宅身旁，開始翻找背包，「你在等人嗎？」

肥宅訝異極了，女學生居然主動和他打招呼。

「不，我是在等校車。」肥宅連忙回答道，他直視前方，不敢面對女學生。

「那你恐怕要等到明天。」女學生笑著說，「最後一班校車是在10點發車，今天已經沒有校車了。」

肥宅的下巴掉了下來，差點把那隻飛蛾吃下肚。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肥宅沮喪地說。

女學生理解地笑了笑，化解了現場的尷尬氣氛。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女學生問道。

肥宅抓抓油膩的頭髮，盤算自己目前的處境，他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我原本打算搭校車前往捷運站。」肥宅說，「既然現在沒有校車，我大概會走出校門，再坐計程車前往捷運站吧。」

聽了肥宅的話，女學生不禁皺起眉頭。

「現在雨這麼大，沿路又這麼暗，走路太危險了，而且你還沒有帶傘。」女學生望著兩手空空的肥宅，「不對，這種雨勢就算有傘，你也會被淋成落湯雞。」

「沒辦法，我也只能這麼做了。」肥宅無奈地說。

肥宅轉過頭，對女學生露出了苦笑。他望著女學生的漂亮面容，突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曾經見過這個人，卻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對方。

「你可以請朋友開車來接你。」女學生提議道，「這樣比較安全。」

肥宅無奈地聳聳肩，女學生的話正好刺到肥宅的痛處。朋友？他都快忘記朋友該怎麼寫了。

女學生察覺肥宅的困境，低頭想了一下，提出另一個建議。

「你可以搭我的車。」女學生說，「我回程會經過捷運站，正好順便載你一程。」

女學生的聲量並不大，聽在肥宅耳中卻顯得震耳欲聾。

肥宅訝異地睜大眼睛，在這個漆黑的校園裡，這位女學生居然願意幫助他這位陌生人？幫助他這種肥胖的眼鏡宅男？

「妳是在開玩笑吧？」肥宅不敢置信地說。

「我是認真的。」女學生從背包裡面拿出一把汽車鑰匙，證明她所言不虛。

「不，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女學生打斷肥宅的話，「你打算搭捷運回家吧？最後一班捷運將在晚上11點發車，除非有人願意開車送你去捷運站，不然你一定趕不上那班捷運。而且現在這麼晚，天氣這麼惡劣，我們學校又位在市郊，你根本不可能找到願意載客的計程車。」

肥宅被女學生的話弄得啞口無言。

「有鑑於此，我才建議你搭我的便車，而且要趕快。」女學生熟練地讓汽車鑰匙在手指間翻滾，如同一位表演戲法的魔術師，「你的意下如何？要搭嗎？」

肥宅遲疑了，他很高興有人願意幫助他，可是他不該隨便搭乘陌生人的車，這個道理連幼稚園的小朋友都懂。更何況他是男性，對方卻是女性。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不方便接受對方的提議。

「謝謝妳，但是我不要緊的。」肥宅委婉地回絕女學生的好意，「我可以打電話給計程車行，請他們派車來接我。」

女學生悶哼一聲，對肥宅的決定嗤之以鼻，「你真的認為對方願意派車？」

「我相信他們願意。」肥宅有些心虛地說，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女學生望著肥宅，露出無奈的笑容。「那麼，祝你好運。」

女學生撐開手中的傘，走進外面的傾盆雨勢，很快就消失在肥宅眼前。

肥宅生氣地朝地面踱了好幾腳，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不知好歹的傻瓜。女學生的說法很有道理，他卻為了顧及常理而不願承認，糟蹋對方的一片好意，現在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肥宅懊惱地拿出手機，開始搜尋計程車行的電話號碼，希望對方派車來載他。

結果就和女學生說的一樣，幾乎沒有計程車願意冒著大雨來這所學校載客。一個車行勉強同意發車，但是他們聽見肥宅只想前往短程的捷運站後，便立刻掛斷電話。肥宅欲哭無淚地望著通話切斷的手機畫面，考慮是否要找一間教室來過夜。

就在這個時候，一部白色轎車駛了過來，停在肥宅的前方。轎車放下車窗，剛剛的女學生坐在駕駛座上，正以玩味的眼神望著肥宅。

「你找到計程車了嗎？」女學生問道。

肥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沮喪地低頭望著鞋子，不發一語。

女學生笑了，她按下門側的按鈕，車門隨即在肥宅的面前敞開。

「上來吧。」女學生說，「我送你去捷運站。」

這次，肥宅沒有拒絕。

**

肥宅坐在女學生的車上，好奇地四下張望。轎車內部的空間簡樸，但是整理得很整齊，連皮椅的縫隙都用吸塵器吸得乾乾淨淨。車內唯一的飾品是掛在後照鏡下面的一串蘭花，蘭花跟著車子的顛頗而不斷搖擺，芬芳的花香讓肥宅感到心曠神怡。

「不好意思，我的車子很簡陋，請多多包涵。」女學生握著方向盤，頭也不回地說。

「沒這回事！」肥宅誇張地用力搖頭，「我從來沒搭乘過這麼舒服的車！」

女學生的滿意笑容透過後照鏡傳來，她似乎對肥宅的恭維感到很開心。

「謝謝妳讓我搭便車。」沉默了一會兒，肥宅再度開口，「我很感激妳的幫助。」

「你說得太誇張了，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女學生說。

「這不是舉手之勞。」肥宅的表情黯淡了下來，「遇到剛剛那種狀況，一般人不會和我打招呼，更不會讓我搭便車。」

「你說得沒錯。」女學生用手指敲打著方向盤，「但是我很清楚，若我沒有伸出援手，你想必回不了家。所以我選擇幫助你，這應該很合理吧？」

「或許吧。」肥宅說，「我只是覺得，妳一定有很大的勇氣和決心，才願意讓我搭便車。」

「為什麼？」女學生訝異地問道，「為什麼我要有勇氣和決心才能幫你？」

「呃，因為…」肥宅沒想到女學生會問這個問題，「因為妳不知道我是不是壞人，而且妳是…嗯…一位女性。」

車內的溫度似乎瞬間降了下來。肥宅可以看見後視鏡內女學生的表情緊繃，眼中閃動著怒火。然而女學生的怒火一閃即逝，她嘆了口氣，無奈地笑了起來。

「你說的對。」女學生自嘲地說，「在這個年頭，女性實在不該多管閒事。」

「我不是那個意思…」肥宅紅著臉說。

肥宅想要澄清剛才的發言，但是他很快又沉默下來。他嘴裡嚷著不是那個意思，心裡或許就是那個意思。

「請不用替我擔心。我知道你不是壞人，才願意邀請你上車。」女學生的語氣一派輕鬆，「我對自己的識人能力還算有點自信。」

「對不起。」肥宅小聲地向女學生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女學生淡淡地說。

肥宅懊惱極了，自己的無心之語居然傷害了對方，讓他困窘得無地自容。

「你怎麼會在學校留到這麼晚？」女學生看見肥宅消沉的模樣，決定換一個新的話題。

「因為今天學校有一場跨校的學術研討會，由我負責主持。」肥宅連忙回答，很高興有機會擺脫剛才的不愉快，「研討會在9點結束，可是負責整理場地的同學臨時有事不能來，我只好留下來自己整理，才搞到那麼晚。」

「難怪你打扮得這麼正式。」女學生說，「這麼說來，你想必是碩士生囉？還是博士生？」

「不，我是校務人員。」

「校務人員？」女學生訝異地轉頭望向肥宅，這個動作害車子產生一陣搖晃，「我以為你還在念書呢！」

「我已經在這裡工作兩年了。」肥宅笑著說，「我的腰帶上還掛著校務人員的識別證呢。」

「我以為自己很會識人，看來我還有得學。」女學生喃喃地說。

「妳怎麼會認為我是學生呢？」肥宅好奇地問道，「是因為我戴著厚框眼鏡嗎？」

「不是。」女學生說，「因為你身上帶有書香氣息。」

肥宅不禁莞爾，他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用「書香氣息」稱讚，害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麼，妳又為什麼待到這麼晚？」肥宅連忙補上一句，「如果妳方便告訴我的話。」

「沒什麼好不方便的。我從下午就一直在地下室的閱覽室念書，回過神來才發現這麼晚了。」女學生俏皮地吐吐舌頭，「我平時很難找到時間念書，可是期中考快到了，不認真念書不行。」

「很難找到時間念書？」肥宅不解地問道，「妳是學生，應該有很多課餘時間可以唸書啊。」

「我在校外有兼職，還有參加社團活動，這些事情都會瓜分我的念書時間。」

肥宅點點頭，這些都是標準的大學生活動，他畢業太久，差點就忘了。

「話說回來，我很少看到學生開車上下學呢。」肥宅說，「大部分的學生不是搭乘校車，就是騎機車。」

「我不喜歡搭乘別人的車。」女學生回答道，「我喜歡自己握著方向盤，親手掌握自己的命運。」

如果是在網路上聽到這番話，肥宅一定會認為對方在耍帥。現在則不然，肥宅覺得女學生的這番話非常有說服力。

「為了買這部車，妳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去說服父母吧？」肥宅說。

「我不用說服父母。」女學生笑了出來，「我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

「自己的錢？」肥宅驚呼道，「可是妳還在念書－」

「我從國中時代就在外面兼職，買一部車不成問題。請別想歪，我的兼職是非常正當的職業。」女學生看見肥宅的表情，立刻附上一句說明，「我的兼職需要在各地跑透透，經紀公司便同意幫我支付油錢與車輛保養費，讓我減輕不少負擔呢。」

肥宅對女學生又多了一份敬意，居然連經紀公司都跑出來了。既然有經紀公司願意替女學生負擔開銷，她想必是一位頗有地位的人吧。

肥宅正想繼續聊下去，卻發現捷運站已經近在眼前，害他有些失望。

「捷運站到了。」女學生緩緩將車子停在路旁，瞄了車上的時鐘一眼，「現在是10點55分，要趕上末班捷運綽綽有餘。對了，你還需要一把傘…」

女學生從副駕駛座抓了一把雨傘遞給肥宅。「這把傘送給你，不用還了。」

肥宅解開安全帶並接過雨傘，透過路燈燈光瞥見傘上的標誌，不禁搖了搖頭。

「這是桑德蘭生產的畢森傘，價格非常昂貴，我不能收下。」肥宅說。

「那就借你好了，你以後再還我。」女學生沒好氣地說。

「我該怎麼還妳呢？」肥宅問道。

女學生連忙翻找背包，抓出一枝筆與黃色便條紙。她很快地在便條紙上寫了一些東西，然後把紙用力塞給肥宅。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女學生急忙說道，「現在趕快去搭捷運，快來不及了！」

肥宅接過便條紙，用最快的速度擠出車門，肥胖的肚腩被這一擠弄得直發疼。肥宅撐開手上的名牌雨傘，走了不到兩步後又停下來，轉過身，朝女學生鞠躬致意，然後慌忙地朝捷運站飛奔而去。

女學生透過車窗，看見肥宅對自己鞠躬，忍不住露出會心一笑。她從背包內取出一罐瓶裝水，轉開瓶蓋喝了一口。然後她伸手解開頭上的髮夾，蜂蜜色的長髮順勢流了下來，如同一條金色的瀑布，在街燈照映下泛著迷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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