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疾風殘影
四月。
冬木市,聖祥大學附屬醫院。
窗明几淨的走廊上,一名年幼的女孩獨自坐著輪椅,緩緩地前進著。她偏過頭,看著落地窗外,感覺到午後暖烘烘的陽光灑入,點燃了內心深處那朵小小的火苗,也勾起了她心中淡淡的思緒。
——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了。
在漆黑如墨的夜晚,一家三口坐著轎車,天南地北地聊著不著邊際的事情。她已經忘記她們說了些什麼,只知道那一定是個非常快樂的話題。
汽車細微的引擎聲,偶爾行經山路修整不平之處,彈簧似的「咚」的一下。
接著,恍若惡夢一般——
天旋地轉之間,彷彿世界裂開一樣,轟然的聲響。
還有。
爸爸和媽媽,那兩張儘管沾染著怵目驚心的鮮血,卻在對視之時一同露出的釋然的笑容。
「不愧是我的丈夫∕妻子啊。」像是這麼說著,珍惜著將女孩謹慎地保護在自己身體下,抵擋住山石的重壓,以性命為代價換取女孩的未來。
之後的事情,她再也記不得了。或許,只是不願意記住吧。直到消防人員到來之前,女孩只是哭喊著已逝父母的名字,被淚水模糊的雙目中卻打滾著從有記憶以來,與父母之間只容得下美好的點點滴滴……
女孩——八神疾風輕撫著自己那雙已失去知覺的腿,想起了那如陽光燦爛得刺眼的回憶,只覺眼眶中一陣濕潤,趕緊伸出手,胡亂地揉弄著,不願讓人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爾後逃避似用力扯動雙輪、加速前行。
「啊。」
聽起來有些踉蹌的輕呼,八神疾風才驚覺自己無意之間居然撞上了什麼人。「對不起……妳沒事嗎?」八神疾風趕緊抬頭一看,是一名比她還年幼幾歲的紫髮女孩,此刻她倒在一名男人的懷中,顯然是被八神疾風直直撞了進去的。
那名男人對八神疾風釋出善意的微笑,並沒有為這件事而生氣,反而低頭對懷裡的女孩道:「櫻,說些什麼吧。」
被稱為「櫻」的一身紫色小洋裝的女孩,先是對著男人眨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才對八神疾風微微點了點頭,應道:「沒關係。」
「嗯。謝謝妳。」八神疾風被這名好像有些遲鈍的女孩兒逗笑了,對著她展開了一張自己所知最友善的笑容。
男人看見這張有著最純真笑容的臉龐,也像是感染了她心中的喜悅,笑著說:「抱歉,剛才沒留意到妳。」他對八神疾風攤開了手掌,發出邀請:「不介意的話,我請妳吃點東西作為賠禮……嗯,就去咖啡廳吧,妳想吃些什麼隨便點,好嗎?」
彷彿要將她心中最不欲人知的心情都看透一般,深邃如海的琥珀色眼瞳中,倒映著八神疾風她自己的面容——仔細一看,那張尚年幼的臉龐似乎還染上了一抹淺淺的紅暈。
「……啊!應、應該是我太不專心了,才、才一不注意撞上了櫻妹妹。」
八神疾風看著那令人心慌的笑容,感受著心中愈發明顯的悸動,結結巴巴地回應。她想,明明應該是自己的錯卻反而得到了好處,還正欲拒絕呢!可是……
「咕嚕……」
肚子在此時不爭氣地喊叫起來,惹得她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男人毫不客氣地「哈哈」笑了起來,只是八神疾風卻聽不出他有任何嘲弄的意思,反倒是自然而從容,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像,就像……
就像,記憶中無論何時都同樣溫柔的爸爸,給她的感覺一樣。
「我就把這個當作是回答了哦。」男人對她俏皮地眨眨眼,走到她身後推動她的輪椅,向醫院的門口前進。而櫻就跟在輪椅旁,對八神疾風的注視回以一個有些羞赧的笑容。
一切都在八神疾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生,對此她只感受到心中湧起一道暖流。
——已經多久沒人對自己這麼好了呢?
八神疾風偷偷抬頭看著男人白淨的面龐,還有嘴角那一抹似乎無論何時都同樣從容的微笑,在心裡偷偷地,道出深埋於其中,最奢侈的願望……。
……真是美味。
這是當疾風捏著這塊做成小熊形狀的巧克力餅乾,咬下第一口時,心中最純粹的念想。
不,不對,美味的不僅僅是餅乾。是什麼呢?疾風苦惱著的眼神無意間與桌子對面微笑著的男人對上,趕緊又慌亂地低下頭,像是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子一樣。
在來時的路上,疾風知道了這名叫做「無非」的男人和櫻,是定居在深山町的一對兄妹。最近櫻得了一些小感冒,適逢小學開學,年方六歲的櫻為了給新同學好一點的印象,央求著哥哥帶著自己來看醫生,順便也做個健康檢查什麼的。
要是換了一般人,直面這對從年齡到長相都有著相當差異的「兄妹」,少有不生疑的。警惕心高一點的人或許還會偷偷打電話通報誘拐事件什麼的。可是疾風並沒有多想,平時家裡、醫院兩點一線的生活,根本沒什麼人能和她談天說地;有人願意和她說說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哪還會去胡思亂想呢?
何況,櫻妹妹又那麼可愛。軟軟的臉頰,小小的身體,好想緊緊抱進懷裡耶……
——八神疾風,在此刻覺醒了很不得了的東西!
「怎麼啦?不好吃嗎?」名喚「無非」的男人湊近臉,嘻笑著說道:「還是說討厭我啊?真是傷心,居然被初次見面的女生討厭了,洒家做人真是失敗。」
此時忽見疾風抬起頭,表情嚴肅的回應:「才沒有討厭!無論是無非哥哥、還是櫻妹妹都是好人!怎麼可能會討厭呢。」一雙澄清的眼睛直視著無非,承載著難以想像的強烈意志。倘若說這話的人不是無非,也許她就會和對方爭個面紅耳赤了。
「啊哈哈?是嗎。」本來只是隨口胡謅的話,沒想到竟然被認真回應了。無非撓撓臉頰,抓起桌上的杯子,輕啜一口可可,換了個話題:「話說回來,從剛才起我就一直很想問疾風一個問題……」
他漫不經心地搖晃著杯子,裡頭的熱飲隨之晃動,在杯中劃出一道漩渦:「疾風,妳想要『站起來』嗎?——用自己的雙腿,堂堂正正地,站起來。」
「唔,什麼問……」
由於無非的語氣太過隨意,少女一時之間還未反應過來。待她意識到對方說了什麼的時候,才發現嘴巴早就已經不受控制地高呼起來:「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之後,店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對、對不起……」小臉已經紅得快滴出血,疾風急急忙忙向周圍的人賠不是,總算讓大家把視線收了回去。長吁了一口氣,疾風一回頭,只見男人正撫弄著自己沒有鬍鬚的下巴,露出了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壞笑,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
「真是的。」疾風想作出生氣的樣子,可是無非給予她的喜悅最後還是戰勝了氣惱,怒顏不攻自破,換上了一副希冀的面孔:「無非哥哥,你真的可以治好我的腿嗎?」
終究是八歲的小女生,怎麼可能甘心一輩子坐在輪椅上?她偶爾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是會想:如果我能和大家一樣,能跑跑步,能玩玩球,那該有多好?如今,無非卻告訴她自己有辦法讓實現她的願望,怎麼能不讓她興奮呢?
至於無非說的是真是假,疾風下意識的忽略了這個問題。毫無根據地,她相信著這個見面不久的男人,她知道他能辦到——沒有理由,就是知道。
也許,這就叫做「少女的直覺」吧。
「呃,其實嘛,說『能站起來』好像不是那麼準確。」對著燃起希望的女孩,無非……慢吞吞地吐出這麼一句話。
……疾風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
見到面前的女孩眼眶慢慢紅了起來,無非趕緊又吐出還含在嘴裡的另一段話:「不只是站起來,還能跑能跳,比其他孩子都還要健康啊!」
……疾風這回真的哭出來了,不過是因為高興。
「嗚嗚……嗚、嗚嗚……」
「哎?妳別哭啊!抱歉抱歉,我太過火了……哭、哭得更大聲了!……啊啊,真是的,所以說我才不擅長對付小孩子……」
那天,是八神疾風有史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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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向女僕揮揮手,伊莉雅絲菲爾·馮·愛因茲貝倫背好書包,朝氣十足地向外跑出去。
銀色的髮絲在風中飛舞,如寶石般澄澈的赤色瞳孔閃爍著無限的興奮與期待;在「哥哥」安排下以轉學生身分就讀聖祥小學的三年級,今天恰好是她上學的第一天,她現在正準備趕著去學校呢。
——出身於魔導名門愛因茲貝倫,芳齡八歲的伊莉雅從未有過在普通人的學校中就讀的經驗。對於她來說,單是「為了上學而出門」就已經是最新鮮的體驗了。
太過期待的女孩,並沒有注意到前方道路的拐角突然冒出了一個人,措手不及之下便迎頭撞了上去。
「唉喲!」對方的力氣倒是大的很,輕易地就把伊莉雅給撞倒了,小屁股直接接觸地板,讓她不禁吃痛地叫了一聲。
「真抱歉,沒注意眼前……啊呀,這不是伊莉雅嗎?」
咦?好熟悉的聲音。伊莉雅抬起頭,在看到來人的面孔時,雙眼爆出了喜悅的光芒。也沒管自己的臀部還在隱隱作痛,一骨碌地便跳起身,撲向對方懷裡:
「哥哥!」
「哎,不是昨天才見過嗎,為什麼這麼高興。」
苦笑著摟住她的男人,有著一頭漆黑色的碎髮,而雙眼是琥珀色的;外貌雖然說不上難看,但和有著精靈般美貌的伊莉雅相比依然遜色得多。如果再說到穿著的話,伊莉雅現在穿著一身純白色的校服,和對方一襲不合時令的黑色長風衣形成強烈的對比。無論從何種方面看,這兩人之間都毫無關聯,伊莉雅怎麼稱呼他做「哥哥」呢?
伊莉雅把小腦袋在男人的衣服裡蹭了蹭,像是撒嬌的小貓一樣,含糊地說道:「今天是開學日,想讓無非哥哥看到伊莉雅穿校服的樣子。」
被伊莉雅叫做無非的人呵呵笑著,輕輕撫弄她如絲綢般的長髮,稱讚道:「嗯,伊莉雅穿著校服的樣子很可愛喔,像是白色的雪精靈一樣……不過,現在已經春天了呢。」
「嘿嘿。」紅著小臉,伊莉雅抬起頭,向著對方癡癡地笑了一聲。
——聖杯戰爭。
七組十四名Master與Servant的組合相互廝殺爭奪能夠實現任何願望的「聖杯」,這麼一場殘酷的爭鬥就在半年前發生過。伊莉雅的父母親是這場爭鬥的參與者,但她面前的這個男人——曾以「Berserker」之名參戰的男人-無非,才是為這場戰爭帶來真正終結的人。
以一人之力先後擊敗兩名最強之敵,完成「聖杯」,並親手將之淨化,將被聖杯吞噬的母親,和受到聖杯內蘊藏的「惡意」汙染的父親救回,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大災難,扭轉了一場原先注定的悲劇,引領大家走向「完美結局」……
——帥氣又瀟灑的,一個完美的「英雄」。
「好了。」無非屈指輕彈了伊莉雅的額頭,讓她吃痛放開緊摟住自己腰的雙手。無視於小女孩兒氣憤的注視,無非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道路,說:「笨蛋,快遲到了。」
「咦?哇、哇!哥哥再見!」逃也似向著往學校的路衝刺。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無非叉著腰,輕嘆道:「還是個孩子呢。」
●
「嗚哇——好多人哦……」
終於到了聖祥小學、噢,準確來說應該稱作是「私立聖祥大學附屬小學部」,伊莉雅看著完全可以形容為「人來人往」的學校門口,不知不覺開始有些委靡了起來。
要知道,伊莉雅從來都沒有到過這麼多人的地方耶。
嗚,早知道就讓哥哥陪我一起來了。
尚在躊躇的時候,「伊莉雅姊姊?」一把帶著驚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伊莉雅趕緊轉過身,看到的是一位熟人,不禁也驚喜地高呼:「小櫻!妳也在這裡上學嗎?」
有著一頭紫色及肩長髮的小女孩湊了上來,眨著像是紫羅蘭一樣漂亮的雙眼,露出了羞澀的表情:「嗯。從哥哥那裡聽說伊莉雅姊姊也在這裡上學,所以就求哥哥讓我到這裡。」
面前這位女孩名叫遠坂櫻,比伊莉雅小了兩歲。不過因為某些原因,伊莉雅成長得比較緩慢,所以兩個小女孩看起來倒是差不多高,其中伊莉雅甚至還更嬌小了點。
她口中的「哥哥」,和伊莉雅的無非哥哥是同一個人。雖然也沒有血緣關係,不過無非和小櫻倒是真的住在一起呢。
……這麼說有點對不起爸爸媽媽,不過伊莉雅偶爾也很羨慕她。
「快遲到了,我們走吧。」「嗯。」
牽起對方的小手,兩個水靈的女孩一起邁向人生中第一次的小學生活……
「——我的名字是伊莉雅絲菲爾·馮·愛因茲貝倫,請叫我伊莉雅就好。最近從德國搬到日本來,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上學,請大家多多指教。」
儘管適才還緊張得連校門都不敢踏進去,但悠久名門的傳承讓伊莉雅在面對講台下未來的同學們時,依然反射性地擺出了貴族的架式、捏起校服的裙襬,對著眾人行了一個完美無缺的淑女禮節。
「哇,是外國人耶。」「銀髮紅眼的,好像精靈一樣,真漂亮。」「……」
孩子們竊竊私語的交流聲她都聽在耳裡,臉上仍舊是一張媽媽教導的、最完美的笑臉,不過腦袋裡倒是慢慢地有漿糊化的趨勢。
這時候老師適時地發言替她解圍:「伊莉雅同學就坐在……嗯,高町同學的旁邊吧。」
順著老師的手指,伊莉雅看見了束著一對羊角辮、隱隱散發著和媽媽一樣溫柔氣質的女孩。她一聽叫到了自己,便衝著伊莉雅露出了一張笑臉,還輕輕地招手,以免伊莉雅不知道老師指的是誰。
真是親切的人耶。
伊莉雅有種預感:她好像能和對方成為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