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頭。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沒有辦法像以前跟叔叔在一起那樣,不能再拉琴、彈琴、也沒錢買書閱讀,但我和奶奶一起賣花,賺的錢雖然有時連買半條麵包都不夠,但我和奶奶總是可以互相依靠度過辛苦的日子。我很依賴奶奶,而奶奶因為漸漸看不到,也需要我當她的眼睛。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才終於讓我感覺到『活著』……」妳看著我的眼神堅定地令我害怕,「但是叔叔,您究竟希望從我這裡獲得什麼呢?……您希望和我一起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呢?」妳停頓了一下,「我想像不出來每天只能在這個屋子裡的生活,即使我什麼都有,但卻又覺得我不在這個世界當中,我只有叔叔……但我對叔叔……」妳再度停止,這次沉默地更久「所以對不起……我不會回來的。」
「叩隆!」
我倏地站起身,妳雖然瑟縮了一下,但那堅定的眼神卻沒有被我動搖。而我這才驚覺,原來妳在門外的躊躇不是懼怕我可能對妳造成的傷害,而是妳早就打定主意不會再回來我身邊。我至今仍然未知妳決定離去的原因,但妳卻說已經得到妳最想要的生活,而那藍圖裡竟然沒有我。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妳不能離開這裡!」我怒吼,無可遏止的,「我要妳留下,妳本來就屬於我的!妳怎麼不想想若不是我,妳早就死在街頭被烏鴉啃?」
我每說一句就憤怒地重捶桌面。
「好意思再回來見我,然後說再見就要走?看看妳那骯髒的身體,這天底下還會有誰再接納妳?只有我!我才是世界上最愛蘿賽塔的人!!」
「妳非但不感謝我,還毀了我所有的一切!妳把我細心呵護的蘿賽塔全毀了!妳這忘恩負義的婊子,為什麼妳不在當初離開我的那時候直接消失算了!或是乾脆被那些猥褻的男人上到殘廢、上到死算了!妳這個淫穢、騷貨、蕩婦……」
我的腦中快速且模糊地閃現過去這一千兩百六十七個日子我一直渴望與妳一起做的所有事情:並肩坐在妳身旁彈琴、在愉快的用餐時刻,我開始可以回應妳勾人的雙腳、看妳穿上漸漸能襯出姣好曲線的各式禮服、每天晚上例行的晚安吻,甚或者,兩人一起躺在院子的花叢中,而我捧著妳細心養大的可愛花蕊,望著妳露出靦腆開心的笑容,臉上浮著淡淡紅暈……
但此刻的我只能說盡一切羞辱妳的話語,來表達我被背叛的憤怒,直至我不知要用什麼話語再對付妳而語塞。明明妳只要乖乖回來、接受我的擁抱,所有事情就可以煙消雲散──
但妳拒絕這麼做。對於我的咒罵,妳從一開始感到震驚、到後來漸漸平靜,彷彿對什麼已瞭然於心,最後緩緩吐了口氣,相較我的激動,妳冷靜得可怕,這令我寒毛直豎。
「如果……那天我沒有離開叔叔,自己跑去抓小偷,或許我就會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遇到那麼多可怕的事,我可以繼續跟叔叔在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但也充滿了寂寞,還有空虛……」妳望著我淡淡的說,「我們那樣的生活是不正常的,後來我才發現這一點,而現在聽到叔叔說的這些話,更確定……我已經沒辦法和叔叔一起生活了……但是,我還是感謝叔叔以前對我的好,所以想要好好向您道別。」
「…………」
沉默。
「…………」
「…………」我所有感官都在往下墜落,我覺得自己所站的地板下方有個黑洞,將我的身體下拉、扯裂,我就這樣被我的可人兒推下萬劫不復的深淵,然後冷冷地站在洞外看著我。
不。不要……
「寶貝……忘了剛剛那些話,好嗎……?」我趴在桌上,臉龐貼近了妳,我的眼裡溢滿了請求,「拜託……給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蘿?讓我們……我和妳……就我們兩人……讓我們在這裡重新開始……好嗎?」
拉住我……拜託……我的天使……拉住我……
蘿賽塔搖頭,緩緩站起身望向窗外。她的眼眸通澈潔淨,彷彿靈魂也已經隨著視線走向更外面的世界。「我該走了……我得在城門關上前回去。」
她沒有再看我一眼,而是轉過去背對我,輕輕說了一句「再見」,然後熟練地走到門口,「喀達!」一聲,身影就此消逝在門後方。
我彷彿聽到某根弦戛然斷裂的聲音,思緒轉為空白,就像琴鍵後面的鋼線斷掉,再也發不出共鳴,也失去做為樂器的完整性。
於是我的世界隨著蘿賽塔的離去全然崩毀。
失去蘿賽塔的世界,我什麼都不是。
沒有任何人能把任何東西、任何事、甚至任何人,從我身邊帶走──除了妳。
我的視線所即都在旋轉,我試著說服自己,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或許蘿賽塔根本就沒有回來過,因此就算痛苦,我仍能保持著盼望──
她的笑容如此耀眼。
不,或許這世界根本就沒有蘿賽塔這個人,我正在做的是一個隨時都會醒來的夢,夢醒後我就會回到最初那個什麼都有的自我──
烏鴉在破落屋子的牆邊聚集,包圍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嬰兒,而我把嬰兒撿起來,那個嬰兒……
不、不、不,或者是在那一天,「 」本來就死去了,此刻正在思考著的我的這個狀態,本來就是不存在的………
「 」本來就死去了。
這個引號裡該填的名字,是誰呢?
沒錯,早在那一天,「 」就該死去了。沒錯,本來就該……
最後,我從桌上提抓起水果刀,往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