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的異想中，極冷之地的夜應當是潔淨曼妙的。
清新的氣息、澄澈的夜空、晶亮的大地、璀璨的極光……世界上鮮少有人踏足的領域總不免承載著未知；在天真與渴望的調和下，只能透過書本和螢幕觸及的那些景色，也就因此披上了亮麗的幻想衣紗。
但也就只是單純的幻想而已。
懸心的腳步踏離溫暖光域那刻，灰炭般的烏雲早已盤據整片夜空；厚重氣團不間斷地膨脹、翻騰、堆積，爭先恐後地啃食著零碎的天色，也一併將那些愚昧的異想吞盡。除了散佈消沉的殘渣外，只餘下對於渺小萬物們的藐視。
於是額上與手中配戴的科技燈火亮起，被壓迫的身影們毅然決定繼續向前。
……還未到低首屈服之時，即使不受眷顧，即使不被寬待。過去緊握的那份勇氣，沒有隨著命運被忘卻；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理由隨著酷寒被埋沒。
直至這股衝勁隨著溫度遽降而消散，直至平凡的血肉之軀無力承載肩上的緊勒。
第一個鐘頭臨近，稍顯急躁的脈搏還能在稀薄的空氣下冷卻。
第二個鐘頭抵達，頸圍巾覆蓋口鼻之處的濕冷幾乎使人窒息。
第三個鐘頭消逝，鞋底沾黏的冰霜進步加深膝部關節的痠麻。
額頭上映出的燈光漫無目的地晃動，踏雪聲間的頻率隨著沉重感加劇漸漸拉長。在不曉得第幾次陷在厚雪理後，乏力的腳步聲漸歸平靜，麻痺的感官逐步在紊亂的喘息間回升。
「哈…呼…里奈……」繪里彎下腰，脫離頸圍巾束縛的唇瓣緩緩吐出殘缺的字句。
「我知道。」待繪里重新將身體打直，回頭的身影才繼續開口，「…半小時前有先定位最近的中繼點，應該就快到了……繪里，幫我個忙傳話下去，先讓大家休息一下。」
「好…好的。」
「麻煩妳了，我會負責聯絡海未她們。」
里奈抹去黏在無線電上的碎雪；手指還沒摸到開關，微弱細語已經隨風飄至耳際：
「妮可親，沒事吧？這麼喘的樣子，要是累壞了可不好呦，先喝點熱茶吧~~~~」
「呼…呃呃…你在說什麼？妮可我…才沒有覺得累呢！這種簡單的運動…呼…對真正的偶像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而且…而且…………」
「……………」
原本是打算把那番話當作細雪般揮進冷風裡的，但在稍微咀嚼了耳膜傳來的最後一段震動後，里奈硬是定格了數秒才重新提起對講機。
「海未，我是里奈，你在嗎？後面情況如何？」
「我在，嗯……不太好，穗乃果和小鳥都很累了，可能沒辦法繼續走下去……我怕要是晚一點風雪變大，所有人都會撐不住。」
雖然只是在不長的隊伍尾端，揚聲器另一頭的話語仍舊模糊難辨，幾乎得將音量鈕轉到底才能防止寒風干擾。里奈稍微瞥了另一支手上的導航儀器，臉色一沉，接著再度開口：
「我打算先停一下讓大家喝點水、喘口氣。實在很不好意思，就快到了，麻煩妳們再撐一下，」
「了解，還有…不要緊的，我們可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脆弱，不會那麼容易倒下的。」
混有雜訊的嗓音在風雪呼嘯中隱沒，如迷煙般夢幻的冷冽，隨著雪霧颳起而重回清晰——使人深陷、沉淪的清晰。周圍的身影們是如此孱弱……若能僥倖熬過這段長夜，她們會選擇原諒嗎？若有幸見到拂曉的光，她們還會願意交付一切嗎？
握著對講機的手才垂下，不久前妮可口中後半段的語句再度迴盪在里奈腦門，不斷重播的字音像是告知著潛伏期的尾聲，嚴重缺乏睡眠的疲憊神情隨之顯現，再沒有強撐的那份堅毅。數口熱水下肚，冷熱交錯的口感沒預期中暖和，反倒是溫差的灼燒感攪動著喉嚨；難以開口的梗塞，也只能反覆按摩頸部，祈求這份不適盡早退散於體溫調節的機制下。
「里奈，妳還好嗎？凜她們已經準備好了，只是…真姬說花陽和凜有點流鼻水，必須早點找個溫暖的地方。」繪里上前，冷靜闡述的口吻不失過往帶領學生會時的氣魄。
「我沒事……知道了，多謝告知，繪里。」里奈抿起嘴。
「里奈，我是海未，我們這裡休息得差不——『哈啾！！』……抱歉，剛剛那是穗乃果，她……恐怕有點著涼了。我和小鳥會扶著她跟上，等其他人也準備好就直接出發吧。」
「收到了，海未。我會稍微放慢腳步，如果穗乃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儘管說，現在先檢查一下她有沒有把圍巾和衣服穿好。」
「了解。」
「…………」
佇足發愣直到肩膀被輕輕一點，迎來兩抹自鼻間竄出的白煙後，微微顫抖的手間也多了一根赤色柱狀物；俐落的手指拔開底部蓋子，將前端高舉，拉下了尾端露出的細棉繩。
白色小亮球急速飛升，在黯淡空域瞬時引燃；拖曳著淡淡尾煙之際，漆黑的大地像是重新尋回本該屬於它的活力，那潔白無瑕的萬丈光彩。
短暫的白晝降臨，挾帶著鞭炮般刺耳的聲響壓過寒風，傳達著不向黑暗輕易屈膝的人類意志。
「走吧。」
再度開始行走的隊伍並非跟著口號行動，而是由領隊踏出的步伐所帶起；音量細微的字詞，與其說是發號施令，反倒像是對於自己，以及身後眾人的小小勉勵。
由化學元素仿造的亮光不及真正的烈陽耀眼、持久，其亮度足以灑遍方圓一公里內的白熾光芒，在有限的降落時間裡，如墜進凡間的星耀，依舊勾勒著無瑕的白色光暈，盡責地為此刻迷茫的旅人們賣力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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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暖意隨著攜帶式暖爐內的沙沙聲響往周遭擴散，原先刺骨的冰冷岩壁在微弱橘光和白熱提燈交融下，裹上金黃色皮衣的地表逐漸化為暖和的硬床墊。舒適鬆軟的被褥或許成了奢望，但幸運的是，在沉重的眼皮及肩膀前，簡單的背包和外套已經綽綽有餘。
朦朧的意識們早已被睏倦一個個拉進夢鄉，除了某個仍在掙扎的身影。赤紅色的眼瞳在眼眶痠脹下有些失色；但如論是揉眼、抓頭、還是挪動枕著的背包，布滿血絲的眼球就是無法被蓋上；即使強硬閉起，也不過是再一次被迴盪的耳鳴撐開。
熬夜對於健康和美容的損害，μ's中沒有人比妮可更清楚。之所以觸犯自己的原則，比起好奇心，在腦海捲起波浪的，是某種熟悉、卻又不忍憶起的擔憂。
憑藉著洞口邊的另一盞白熱提燈，妮可隱約能見到對視的兩張臉龐，以及兩者間些微抖動的唇瓣。隨著惱人的耳鳴聲漸漸增幅，妮可索性直接爬起，緩步朝那兩道人影走去。
「照我的預估，要是順利的話應該能在明天下午或傍晚前抵………嗯？」
「喔？妮可親？怎麼啦？難道是做了惡夢睡不著嗎？」
回望投向自己的目光，相較於握著拴式步槍的里奈其眉目間的嚴肅，妮可對於另一位人士的從容姿態有些莫名不滿。若非對於偶像氣質的講究，自己實在很樂意送那張嘻笑的臉一雙白眼，外加一記手刀。
「才沒有那種事呢！妮可我只是不喜歡自己的粉絲在這裡辛苦守夜，而身為偶像的妮可反而在一旁睡大覺！雖然妮可非常喜愛粉絲，但可不代表妮可喜歡虧欠別人！」
「噗叱！」嘻笑的表情當然不會因為稍微提高音量的口氣而換下，「妮可親還真是體貼呢，咱也是因為里奈醬看起來很辛苦才決定坐在這裡陪她的，可惜里奈醬堅持一定要等大家都醒了才肯休息……那麼，為了不辜負妮可親的好意，不如這份心意由咱代為接受，接下來就讓你們兩位獨處一下吧。」
「唔嗯……哼！隨便妳啦！」
紅潤的臉頰在持續的不悅填塞下鼓起，卻又惦記著身為偶像的氣度，紅寶石般的眼瞳索性隨著脖子扭向見不到那抹輕浮的方位。
「呵呵，里奈醬是個乖孩子，可要對人家好一點喔，妮．可．親~~~」
「啪！」「噢！」這回代表憤怒的手刀終於無可避免地招呼在希的頭頂。
「嗚嗚……妮可親好兇……」
希揉著頭頂時順道瞇起淚汪汪的大眼。可惜，如此拙劣的苦肉計不過是給了妮可新的理由額外加贈另一記手刀。面對不領情的黑色雙馬尾女孩，希也只能帶著微微傻笑走進岩洞。
「呼！」妮可如釋重負地在里奈身旁抱膝坐下，「每次都說些讓妮可我感到莫名其妙話，實在是拿她沒辦法……話說回來，聽希說里奈妳跟妮可還有繪里一樣，也是在我們還沒升上三年級以前就認識她了？要時常見到總是神秘兮兮的希，還得和她一起工作，真是辛苦了呢妮可，希望她沒有對妳這個全宇宙最有眼光的粉絲做什麼怪事才好……」
「彼此彼此，相處久了，自然也就習慣了。」從剛才就不發一語的里奈聳了聳肩。
「不過……老實說，妮可我能夠和μ's的大家一路努力直到在LoveLive大賽上奪冠，希其實也幫了不少忙，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妮可我自己的努力和無人能匹敵的可愛魅力啦！雖然妮可也一度差點想要放棄就是，啊……」
心中某塊纏繞的領域隨著記憶催發而再度搖動，妮可原先輕快的口吻頓時打住；不單是因為無意間談及的敏感話題，也因為口齒間的驕氣介意著那雙沒在直視她的灰色眼瞳。
「……欸，有在聽嗎？」
雖然不喜歡被忽視，妮可卻在望見對方眼中的專注時遲疑了，有些不悅的口吻稍稍轉為帶有些許期望和不安的詢問。
「有，不好意思。」里奈反倒是在妮可語畢後馬上回應，她的眼皮降低高度，瞳孔裡原先的銳利沒了原本的鋒芒。
「嗯……有就好。吶吶，要是妳願意為妮可我做一件事的話，妮可就告訴妳關於以前我和希之間的一些事，怎麼樣？」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就、就是……那個……」妮可支支吾吾地搓著脫離手套透氣下有些冰冷的手指，「可以再綁一次妮可的雙馬尾給妮可看嗎？」
「…………」
周遭氛圍和外頭細雪的氣息又更加切合；在尷尬的寂靜下，妮可不由得掩起有些通紅的臉。但透過指縫間的視野，眼中所見的仍是那張一號表情，這反而讓心中的忐忑加劇。
「……真的想看嗎？」里奈突然開口，但比話語話更突兀的，是和妮可四目相交，和剛才相比平靜許多的眼神。
「啊……」這回反而換妮可不敢直視對方的目光。
但幾乎是以最微小的幅度，妮可點了點頭。
喀咖。小聲的撞擊聲。
「…………」
另一份沉默襲來，開始感到不安的妮可勉強再度打開指縫，卻瞥見一抹熟悉的顏色，讓遮掩自己臉部的雙手逐漸滑落。
桃紅色的緞帶，一條被啣在唇間，另一條則被夾在將褐色頭髮往側邊頭上紮起的手指間。
里奈原先手上提著的步槍已經被放到身旁，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鍾愛的髮帶樣式，正被有些生澀的手法緩慢纏繞、按壓、緊捏，最後隨著拉緊打結處，一根小巧的馬尾垂至耳際，伴隨著微亮的燈光，在漆黑中的風雪飄落下閃耀著焦糖般的誘人色澤。
「欸欸！？妳……」直到另外一條絲帶被里奈從嘴邊取下，妮可的眼睛才遽然瞪大。
當里奈埋首於另一邊的頭髮時，妮可的眼光開始聚焦於上回沒有關注的細節：過去躲藏在及肩髮下免受日照摧殘，從耳垂一路延伸至鎖骨的領域，那是蘋果般香醇的紅潤；大方嶄露的雙頰線條，那是豆腐般滑嫩的潔白，四肢放鬆下微瞇的雙眼，那是水晶般雪亮的澄澈。
一樣的髮型，一樣的人，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氣息。比起當時有些突兀的活潑，現在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束髮，瀰漫著沁涼舒暢，如同冰水般的清新、脫俗，與文靜。
染白的大地沒有留給熱空氣一點空間，但莫名的燜熱卻在妮可的胸懷翻騰；她很清楚這並非人與人之間感情聯繫時的那份心浮；在過去，這份悸動感早已經拜訪過自己的心扉無數次：那是雀躍，來自於粉絲在舞台下賣力加油打氣時所傳達的那份，最純粹的景仰與期望。
即使已經品嘗那份滋味許多次，即使自己曾經害怕無法重拾那份美好，嬌小的四肢、水汪的紅寶石大眼、稚氣俐落的雙馬尾，仍不時隨著日日制定的練習搖擺、閃耀、晃動。
為了有朝一日，能被收錄進偶像紀念套組的那短短幾分鐘。
為了有朝一日，能被台下觀眾們笑容所感動的短短幾秒鐘。
為了有朝一日，能被所懷念的那張面容看見的短短幾刻鐘。
眼前嫻雅的身姿或許不會是最後一位撐起自己動力的支柱，但此刻胸膛被頻頻撞擊的急促，絕對會被收進自己腦海裡最珍惜的那幾張回憶扉頁。
「嗯……應該綁好了，如何？還可以吧？」
直到神遊的思緒被一聲細語拉回，正撥弄、檢視著約定成果的里奈才逐漸在妮可腦中成為清晰的影像。
「呼…呼…呼…」快速的血液循環顯然還沒讓妮可的心跳回復平靜。
「呼…哼！還、還不賴嘛！雖然遠比不上妮可我還要可愛，但妳作為頭號粉絲的這份心意，妮可我還是決定收下了！但雖然妳的努力被妮可認可，可別以為這樣就能鬆懈了！」
不過幾乎塞滿驕傲氣味的嘴巴倒是已經恢復原有的正常活力。
雖然多少知道里奈的好脾氣，妮可還是有點畏懼對方隨時會換上的嚴肅臉孔。
「怎麼了？不舒服嗎？」
重新提起步槍的身姿歪著頭，眉毛沒剛才來得緊皺，眼神也在少了一分警戒後顯得更潔淨。
「欸？啊…沒事啦，妮可我怎麼可能因為這點小雪就不舒服呢？……啊啊，對了，既然里奈妳已經向妮可證明過自己對於宇宙第一偶像的愛了，妮可我就大發慈悲告訴妳一些除了希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小秘密吧！」
在開心之餘不忘自抬身價，妮可高昂的氣焰隨著妮可的思緒開始下沉而逐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此刻仍能清楚感覺到的，來自那一天的冰冷……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