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使用之人名、地名、機關名皆不代表實際人事物及情況,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為求貼近語意,部份常用詞句使用英、日原文
※因寫作當時隨性,引用、考察資料零散,若有誤用之處歡迎指正,也歡迎提問
第七章、紐約舊事
鏟雪車開過馬路,道上兩旁堆滿積雪,柏油路上一片濕滑。宿舍寢室裡,珍妮抱著打包好的行李坐立難安。剛剛才收針的套頭毛衣掛在牆上。
「珍妮,你現在這樣就是中國有句俗諺說的,『醜媳婦也要見公婆』。」蘇珊笑道。
瑪莉亞反駁,「珍妮才不是醜媳婦!」
「那只是比喻嘛,」凱西接話,「輕鬆點,珍妮。你是個好女孩,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珍妮勉強微笑,「凱西,謝謝你。」但她臉色蒼白。
羅貝卡有點使壞,「我聽唐納文說,空條的外公最近遭到狙擊,家裡不太好──所以你光是出現在那裡,他們就會很開心了。」
珍妮的臉色更慘白了。
「別嚇珍妮行不行?」
「噢,瑪莉,拜託你......你知道什麼?」珍妮幾乎是哀求的語氣。
瑪莉亞卻露出為難的神情,「不是我不願意跟你說,但是......嗯,我先說的話你肯定會嚇壞的。相信我,你還是親自去一趟就會明白。」
「你這樣講和我們半斤八兩啊,瑪莉亞。」
「喔喔,有輛黑色的富豪開到門口囉。」蘇珊看向窗外,承太郎正關上車門。「聽我的建議,享受你的假期,珍妮。」
珍妮忽然慌張起來,「喔不,我竟然忘了包裝禮物──」
「你都已經親自編一件毛衣給他了,他還敢有什麼不滿,沒打上蝴蝶結?」瑪莉亞甩甩頭髮站起來,「你收你的,我去叫他等著。」
承太郎在玄關等到的不是珍妮。瑪莉亞高傲的雙手環抱,「空條,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承太郎開門見山,「珍妮呢?」
「她快好了。我只是在她下來前有些話對你說。」瑪莉亞用一種精神上的氣勢勘與承太郎匹敵的姿態說,「也許你不能明白,但是,我一直愛著珍妮。」
承太郎皺了皺眉。這女人突然之間說什麼話啊。
「是,你不用理解,只要知道就好了。」瑪莉亞揮揮手,「我交過很多男朋友,但不論怎麼樣,珍妮對我來說都是特別的,不只是朋友。當然,她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訴她──」
「我認識她很久了,我很了解她。她跟我不一樣,她只會愛男人──但是,空條承太郎,你是她唯一不會假裝逞強的──你是她唯一的依靠,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了。」
「她會願意為你放棄很多,但你絕對不能不替她著想。」瑪莉亞的口吻隱隱帶著嚴厲,「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抱歉,久等了。」跑下來的珍妮乍然撞見兩人有點箭拔弩張的氣氛,有點訝異。
瑪莉亞與她相擁,在珍妮的臉頰一吻。「聖誕快樂,珍妮。一切都會好好的,你別擔心。」
珍妮感激的抱以微笑。承太郎將珍妮拉過來,牢牢的抓在身後,「我聽到了。」承太郎也用難掩敵意的口氣說,「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
上車後,珍妮忍不住問,「你剛剛和瑪莉吵架嗎?」
「沒有。」承太郎秒答。儘管他對瑪莉亞突然說的話感到困惑和有點憤怒,可是就要帶珍妮回家的好心情還是大過這些,更何況珍妮戴著他去年送的手套,那讓承太郎比什麼都滿足。「你的臉色不太好?」
「呃……」珍妮有些尷尬,「最近有點太累了……比賽剛打完,又學期末……」其實是她熬夜織毛衣然後又好幾天為了未知的聖誕假期輾轉難眠。
承太郎右手打檔,一面單手旋轉方向盤一面說,「到紐約要三個小時,路上可能會塞車──」承太郎按下卡式音帶,音響裡流出一個日本男歌手清亮宛轉的優美嗓音,他將音量調到聽覺最舒適的程度,「你先睡吧。快到紐約時我會叫你......」
珍妮本來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可能是賽季剛結束的放鬆和疲憊──珍妮馬上就睡著了。
後照鏡能見到珍妮安穩的睡顏,那是承太郎僅見的珍貴畫面。他心裡默默許下願望:未來的某一天以後,他可以每天早上醒來,都看到這樣一張美麗安詳的臉龐。承太郎將車開上西大道橋(Western Avenue Bridge),進入麻州九十號公路南下。
清脆的鋼琴聲流洩出久保田利伸空靈剔透的歌聲,這首是1986年他推出的第二張單曲Missing,當年十六歲的承太郎並沒有對這首特別有感覺,只是覺得久保田利伸的歌聲和他作品的音樂性,融合得非常悅耳好聽。現在卡帶召喚出久保田的歌詞和少年時的記憶,每一句都更加深刻的印在他心裡。
如果能用言語表達 也許會好過一點
彼此的心中 明明距離已經這麼近
從顫抖的雙眼中道出
如果能早點遇見你就好了
I Love You 如果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
就讓我將你遺忘吧 但是這一切卻偏偏忘不了
I Miss You 如果可以的話
我想緊緊擁抱你 無論是在麗日的午後 還是在星空下的夜晚……
如果珍妮醒著,問他這首歌的歌詞,承太郎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講。他很慶幸久保田流暢滑膩的歌聲,能夠就這樣將他的情感,隨著珍妮的一呼一息,唱入她的夢裡。
承太郎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不認為需要刻意的表達情感。能懂的就懂,不懂的再多唇舌也是白費心機。直到此刻,他首度體會到自己表情達意的貧乏和困窘。不過此時的承太郎還很年輕,而且是在兩情相悅的熱戀階段,他並沒有同樣深刻的危機意識,讓他足以判斷和預料自己這種性格,未來將會帶給自己和身邊親愛的人多大的傷害和痛苦。
久保田利伸是承太郎最喜歡的歌手,也是承太郎暴走狂飆的青春歲月,重要的情感抒發管道。久保田1985年大學畢業並出道,中學時代的承太郎對久保田獨特的滑順旋律與風格多變的爵士唱腔,印象深刻並且著迷。當時他偏愛的是像1986年的流星之鞍或1987年的It’s Bad這種八十年代J Pub主流式的節奏感和氛圍,聽久保田的音樂是他的休閒和品味。
諷刺的是,承太郎對爵士樂有著矛盾又隱晦的情感和記憶。他喜歡爵士,在聆聽的過程中,總是能夠感受到某種精神靈魂都洗滌昇華的空靈感;但他中斷並放棄了自幼被父親手把手教會的爵士鋼琴,並且砸毀了家裡那台名貴的、父親購入的法奇里奧鋼琴(註一)。
他的父親和團裡的女琴手出軌,被狗仔曝光後,以巡演、創作為名長年旅居在外,對母親不聞不問。
從那之後,荷莉就再也沒有跟承太郎得意幸福的炫耀,當年兩人的戀情如何風風火火,鬧上兩邊都家庭革命才相守在一起。荷莉以美國女人的樂觀開朗,全心全意的養育承太郎;荷莉也像個日本女人,低調的維護著已經破碎的家庭,勉強保持完整的表象。
也許荷莉早就察覺丈夫外遇,卻用年輕時浪漫激情的故事,說服承太郎相信自己擁有和別人一樣的童年,只不過父親比較常缺席。或許是自我催眠,或許也是對這份情感和婚姻還抱有期待,在承太郎面前荷莉總是表現得很開心愉快,那讓承太郎真的相信了。
但是當承太郎那個完全不親、也根本沒見過幾次面的爺爺空條昭宏──昭和時代曾官至國土交通省大臣,交遊多政經界非富即貴的人物,但卻膝下凋零,只得空條貞夫一個兒子的頑固老人──帶著休書來到家裡,強硬的要求荷莉離婚搬走,並同意放棄承太郎的監護權、轉交由空條家的長輩行使時,承太郎第一次看見母親驚人的堅強,還有赤裸裸的脆弱。
年逾七十、比外公喬瑟夫還老的空條昭宏,在身後有著兩排隨護、看護和助理的壓迫氣勢下,嚴厲的指責母親當初讓父親離家私奔,現在又讓他跟別的女人躲在國外。現在還侵占父親的寓所,主張母親唯有離開,父親才會願意回國。荷莉罕見的莊容發言:
『我還愛著貞夫,我也是合法的妻子。但做錯的不是我,為什麼是我離開?』
『這裡是貞夫名下的房子,這裡是承太郎的家。我是承太郎的母親,我們母子哪裡也不去!』
荷莉的聲音完全沒有一絲顫抖,更沒有絲毫猶豫,口氣裡只有身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必須維護的尊嚴和責任。然而她所有的沮喪、悲傷和痛苦,全部都化為無助的淚水和嗚咽,沾濕了那個晚上。
『爸爸......嫁到日本,和貞夫結婚,我還是不覺得自己錯了......但是我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荷莉以為,深夜在越洋電話中的泣訴和絕望,承太郎一無所知,其實他在廊外的陰影下聽得一清二楚。承太郎對父親的憤怒和痛恨,快要讓他發狂。
承太郎中學一年級即將結束。在這一天,中午在陽台吃完荷莉完全看不出來心情變化的豐盛便當,他拿著英文單字卡,邊背下午的期末考試範圍邊下樓梯,便和一群正蹲在樓梯抽菸、看雜誌的高年級不良撞上。
『唷,這不是一年級的空條──那個「JOJO」嗎。』帶著狎意的稱呼引起眾人一陣竊笑。掛著鼻環的前輩翻開那篇父親外遇的狗仔報導張揚,『咋啊,你媽不是美國人嗎,怎麼你爸還外遇啦?』
『美國的女人老很快,肯定是老太婆一個了......所以才......』
在不良的訕笑中,承太郎緊握著單字卡一步一步走下階梯。陽台灑落的正午光線被承太郎一百七十九公分的魁梧身軀擋住,罩在不良們身上的陰影彷彿挑釁了他們,他們站起來。
『怎樣,我有說錯嗎?』雞冠頭丟掉菸蒂逞兇逼視承太郎,儘管他個頭才到承太郎下巴。『不是的話,去叫記者不要這樣寫啊......老子的老娘不是老太婆!』說完噴了承太郎一臉菸,眾人大笑。
山本頭凶神惡煞的說,『這個一年級小子從以前我就看了蛋疼,好像高人一等,氣燄就很囂張啊。老子我很早就想知道這身高是中看還是中用──』他一拳隨話揮來,在承太郎胸口打了結結實實一拳,拳母傳來胸膛的沉悶聲,承太郎目光冰冷,居高臨下,一動也不動。
鼻環等人笑著捧腹,『喂,福田,你那個軟綿綿的拳頭,是抓蝴蝶嗎──』
福田下不了台,怒極又揮一拳,這次被沒收在承太郎掌心。福田一愣,還沒能下一個反應,右拳就被扭得脫臼。福田慘嚎著摔下樓梯,眾人不憤,抄起掃把鐵桿要打,鼻環被正面打碎了臉,雞冠頭碎了滿口牙,吞了一嘴單字卡,在地上爬著哀嚎。
承太郎拳骨指節紅腫瘀血,他試也不考,書包也不拿,直接翹課回家。他在大門口遇見正急急忙忙要去機場接說到就到的外公的母親。荷莉脂粉未施,雙眼紅腫臉色憔悴,一面開車,一面用當時日本還很少見的黑金剛手機致電導師,連連道歉。承太郎用母親的手帕包紮手,拳頭還隱隱發抖,不是害怕,而是難以宣洩殆盡的狂怒,到此刻還足以殺人。
他希望母親可以斥責他荒唐的暴行,但是荷莉只是在驚駭之後很快的接受了現實,還強顏歡笑狀若無事,『他們還活著嗎?』
『……死不了。』
『那就太好了呢,』荷莉的口氣稀鬆平常的不自然,彷彿承太郎只是拔掉人家一根頭髮。『等家裡的事忙完......我們就去好好跟人家道歉吧──』
『不需要道歉。』承太郎厲聲道。
荷莉從後照鏡看了怒火難遏的承太郎一眼,母親的直覺讓她對前因後果了然於胸。
『吶,承太郎……』荷莉用像哄孩子的口吻說,『媽媽啊,並不會在意別人怎麼說喔......我最重要的是,承太郎你平安健康,不要受傷──』
『給我適可而止!!』明明自己的事情煩惱得一蹋糊塗,卻還要安撫衝動惹事的兒子?承太郎用從來沒有過的凶狠口氣對母親怒吼,『你就不能多考慮點自己的事嗎!』
荷莉閉嘴,一雙大眼仍不時偷看兒子,充滿擔憂。承太郎很後悔自己不該這樣對待母親,抱胸在後座生悶氣,兩人一路無話到機場。
帶著在美國找來的日裔年輕律師雅各。福山,一起來到日本處裡荷莉婚姻危機的喬瑟夫,看到承太郎也很訝異,聽荷莉說完原委,無可奈何,『都這個時候,你能不能就讓你媽少操點心啊……』
一路上喬瑟夫不斷勸荷莉乾脆離婚,帶上承太郎跟他回美國算了,荷莉說哪有這麼容易,又哭起來,只惹得喬瑟夫連賠不是,說些安慰話哄她。
遠從美國飛來的喬瑟夫坐鎮家中,那讓登門騷擾的空條本家的人態度稍作收斂。但空條昭宏的頑固依舊,竟然當著喬瑟夫的面怒斥荷莉是誘惑空條貞夫的妖女。喬瑟夫氣得差點拆地板,『我養了二十四年的寶貝女兒,才是被你家的臭小鬼騙來這個鬼島受盡委屈的吧!?』
空條昭宏要荷莉離婚走人,喬瑟夫站在荷莉這邊,主張沒有婚姻的責任,拒絕離婚。兩個老人幾乎要打起來,最後是在空條家的律師和福山協調出雙方都退讓一步的做法:
『要我離開可以,只要貞夫親自在我面前,在這裡,在這張紙上簽下名字──不需要你們說一個字,我立刻走。』荷莉神情慘然而堅定,『但是貞夫必須回來面對我,我只有這個要求。』
承太郎本來就覺得應該要這樣。離婚協議沒有道裡在當事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成立。他非常不齒父親躲在國外,卻讓本家的人來欺侮母親的行為。一點都沒有男人的擔當。
空條貞夫回來了,他提著行李出現在自己將近三年沒回的家。年才三十七的空條貞夫面對空條昭宏雷厲的斥喝自己不繼承家業面露不耐,對於喬瑟夫以嚴峻憤怒取代過去的刁難酸語,則顯露疲態。
荷莉見到丈夫時強顏歡笑,彷彿平常一樣,「貞夫,歡迎回家。你一定累了吧,要不要我去泡杯茶給你?還是要先洗熱水?」
空條貞夫的冷淡讓承太郎怒火中燒,他充滿憤恨的目光幾乎要燒穿父親的身體。這個連臉都快忘記長怎麼樣的男人,自己到底哪裡像他!荷莉曾堅定的說承太郎的耳朵形狀和空條貞夫一模一樣,但承太郎現在只想拿剪刀把一對耳朵剪下來丟還給他。
荷莉的故作無事讓喬瑟夫心疼不已。他口氣沉重又心痛的對空條貞夫說,『荷莉是我最珍貴的寶藏,我可是把這樣的東西送你了。不管怎樣,你現在就把話說清楚。』
空條貞夫音樂家的纖瘦背影,顯得特別沉重。他沉默許久後終於面向荷莉,做出土下座。『荷莉,對不起。我是一個配不上你的男人……』他的頭低得要碰到地板,『請和我離婚吧。』
荷莉的終於再也沒辦法強笑,兩行眼淚如斷線珍珠,不能停止。喬瑟夫看著空條貞夫的目光滿是厭惡和憤怒,他摟住自己女兒親吻她的額頭,不斷抹去她的眼淚。
雙方律師互看一眼,空條家的律師將離婚協議書和筆印放在空條貞夫面前。空條貞夫簽好名並蓋印,交給律師。荷莉雙目垂淚,神情空洞。福山在雙方中間接過,正要轉向荷莉,承太郎卻迎面衝上來。
福山一愣,承太郎已經揪起空條貞夫的領子,往他臉上揍上一記重拳。空條貞夫幾乎是飛出廊外,重重的撞上庭院裡的石燈籠,磕破了額頭。
包括喬瑟夫在內,沒有人能反應過來承太郎的行動。空條貞夫錯愕的摀住自己不斷噴血的口鼻,才首度對上兒子狂暴的冰冷眼神。承太郎怒氣沖沖,正準備踏出房間再補上一拳,荷莉卻撲到丈夫身上驚呼,『承太郎,住手!』
承太郎恨怒欲狂,他反手抓過福山,撕碎他手中的離婚協議書。『你沒有資格在這裡簽名,』承太郎把那紙文書撕得片片碎碎,似乎恨不得用手就能把它燒成灰。『唯一有資格簽名的,是當初決定跟她結婚的那個男人,不是你這個懦夫!』
他恨恨的踩碾滿地碎片,充滿威嚇的直指體格比自己還瘦小的空條貞夫。
『你才是該離開這裡的人。你哪怕是剪過這個院子裡的一根樹枝,補過這裡的一扇紙門嗎?沒有!只有──這台該死的鋼琴──』
承太郎轉過去,矮身猛然一抬,竟將房間角落長快三尺的法奇里奧鋼琴一舉扛在肩上。這裡本是空條貞夫的樂房,最為寬敞。鋼琴裡面的琴弦佈滿空條貞夫的指紋,黑白相間的琴鍵上,更有父子兩人曾經一起留下的指腹溫度。
在所有人發出驚呼前,承太郎已經把鋼琴摔往院子,連帶撞破兩扇紙門,在地上砸得破爛。
喬瑟夫吃驚得雙手捧頰,『OH──NO──』
夫妻兩人目瞪口呆。『這裡沒有你的東西了,滾吧。』承太郎微微喘著氣,但不減絲毫凶狠,『再不滾,我就會拿這個破銅爛鐵,往你頭砸下去──』
空條貞夫靠支撐妻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荷莉拿手帕要給他止血,被他輕輕推開。他只沉默的提了行李,頭也不回的離去。
荷莉直追到大門,叫喚丈夫的名字不絕。聲音裡面是不盡的淒婉破碎。
空條貞夫沒有和荷莉離婚,在承太郎離開日本前,也沒有再回來。承太郎當作沒有空條貞夫這個人,似乎想成為這個家真正的男人一樣,他日漸狂野,傑傲難馴。承太郎穿了耳洞,改了制服,改裝機車、打鋼珠,翹課抽菸喝酒幹架,成了附近一帶相當出名的不良少年,越發魁梧威猛的體格和冷峻的面目,連一般混混都怕他。
承太郎甚至對母親的態度也變了,以前稱得上是乖巧馴孝,只有偶爾因為被同學嘲笑特別捲的頭髮,才忍不住大打出手;後來他只管稱母親婆娘,動輒厲色。所有人都感受到承太郎的改變,一般人並避之唯恐不及,男同學不敢得罪,女同學癡迷愛慕,只有荷莉像是沒長神經一樣泰然愉快的度日,不管承太郎怎麼逞狠擺酷,荷莉依然自得其樂,全副心神更加專注的養育兒子,母子之間看似一個兇惡冷酷一個嘻皮笑臉,其實相依為命,羈絆深長。
父親的缺席和母親的劫難,都讓承太郎本就早熟的靈魂,磨練得更加沉穩。決定到美國求學時他曾希望母親一起來,因為他不忍母親獨守大院,寂寥一人。但以為愛熱鬧又黏人的母親竟然婉拒,笑笑的說自己已是日本女人,不會離家。超乎意料的灑脫反而讓承太郎時常掛念,偶爾寄信,寥寥數字牽掛母親,自在不言中。
珍妮一路睡得極沉。直到從康乃迪克州跨過州界,承太郎才叫醒她,找了餐廳用午餐後稍作休息,又即上路。珍妮本在紐約長大,一路上景色越發熟悉,她的神情便越是眷戀惆悵。承太郎心想,他為母親成為一個剛強男子,但珍妮卻讓他知道如何溫柔。
不過是下午,第五大道已經張燈結綵,聖誕氣息勃發。驅車橫渡曼哈頓大橋時,珍妮還錯愣了一下,問怎麼不是往唐人街方向。
「我應該去唐人街嗎?」
珍妮有點臉紅,「我以為,你說要回紐約,是指唐人街……」言下之意是傻傻搞不清楚唐人街以華人為主的亞洲人與日本人的差別,竟然弄混了。承太郎沉默片刻,只說,「我們也覺得白人都長得一樣。」
珍妮一愣,聽懂承太郎隱晦的揶揄,她似嗔非嗔的瞪了承太郎一眼,兩人都笑起來,氣氛更加輕鬆。
然後隨著街景愈來愈讓珍妮熟悉,她疑惑的問,「我們不是要去你家嗎?」承太郎過橋後,根本就是繼續往南開進布魯克林區啊。承太郎只是淡淡的說,「嗯,我只是覺得可以先去見你父親……」
「!……」
珍妮一瞬間明白,承太郎指的是海灣旁的綠林公墓,也就是她父親入葬之處。那時在查爾斯河畔隨口提到的地點,沒想到承太郎竟然記得。這樣的擅作主張讓珍妮目眶一濕,她連忙擦乾眼角。
「……可是,我沒有準備花……」
「我買了。」
「!什麼時候?」
「在你睡著的時候……」
艾蒙。瓊絲的墓在任何人都會忽視的角落,低調的長滿枯黃的雜草。珍妮鼻子一酸,強忍著眼淚蹲下去拔草。承太郎也跟著整理,撥開冰冷墓碑上的土塵。
生於1940年5月17日,死於1989年8月8日,碑文上刻著「刻苦、樸拙、正直──二十世紀珍貴的美國移民精神」。珍妮孤獨又留戀的親吻墓碑,才站起來。「我好想念他,」珍妮哭起來,「他明明還很年輕……」
承太郎讓珍妮靠向自己,拍撫她的肩背寬慰。1940年德國入侵西歐,英國為壓制德軍威脅,要求愛爾蘭配合英軍海戰佈局開放港口。當時的愛爾蘭獨立未久,承受莫大壓力,經濟一落千丈。愛爾蘭總理以對英出口啤酒計畫化解了英國的經濟制衡,最終保全了愛爾蘭在二戰中的獨立地位。珍妮的祖父母便是以那位艾蒙.德.瓦拉(Eamon De Valera)總理,為當時剛出生的珍妮之父命名。
艾蒙。瓊絲一生辛勞,因謀生不易不得已舉家遷在紐約近郊,往返碼頭裝卸貨櫃勞碌工作。布魯克林治安敗壞,常有幫派當街火拚、盜匪搶劫,艾蒙不敢讓獨生愛女珍妮常在險路,拚命賺錢存錢,中學就遠送珍妮至麻州寄讀女子學校。珍妮也不負所望,努力學習,課業十分優異,但艾蒙撫養一家十餘口長年勞苦,不知不覺早已積勞成疾。
「爸的墓誌銘是我們的家庭醫師,麥可寫的。」珍妮安靜的擦去難斷的眼淚,「他一直很關心我們……我國小的時候,都會先到他的診所寫作業,等爸爸來接我回家。」
「爸什麼都不說,他要我專心準備SAT和ACT,連聖誕假期都不讓我回家……是麥可忍不住,在夏天考完試的時候,打電話告訴我,是肝癌末期,要我有心裡準備。」
「我說,我要回去陪在他身邊,他罵我,說他已經在醫院治療,一切會好起來。他要我趕快打工,申請獎學金,準備念大學──」
「我好笨,我竟然真的信了。」
「他騙我!他根本沒去醫院……在我告訴他放榜的那天,他就進了加護病房……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到──」珍妮崩潰的掩面大哭,「他就連最後一刻都在為我的學費工作──我不懂,失去他,念這樣昂貴的、名門的大學,又有什麼意義?我還不如只是念個默默無聞的高中畢業,趕快找份工作,也勝於沒有他,這樣孤單的活著……」
承太郎一直覺得珍妮的情感太壓抑了,她總是安靜的忍受各種痛苦和悲傷,那樣的姿態讓他疼惜不忍。他讓珍妮盡情的宣洩,珍妮平靜一點後,擦乾臉愧疚的說,「對不起,我剛剛一定讓你覺得很吵……」
「我沒這麼想。」承太郎把花給安妮,「告訴他,你現在很好……」
珍妮擤了擤鼻子接過,上前在墓前獻花。那是一束散發著柔合光澤的白百合,珍妮以為那只是常用以弔念親人的花種,卻不知道承太郎寄寓深意:白百合的花語是純潔莊嚴,更是祈求心心相印、百年好合,象徵持久的愛。珍妮就是承太郎心中最純潔美麗的女孩,更是他的天使。他默默的在心裡對著艾蒙。瓊斯的墓暗禱,請他讓他能夠成為珍妮安心依靠的人。
珍妮墊起腳尖親吻承太郎的臉頰。「謝謝你,承太郎。我覺得心裡好多了……」
兩人攜手在布魯克林大橋漫步,西沉的夕陽陪伴他們走到高地,看曼哈頓歡騰晶燦的夜景。珍妮沒有想過幼時曾感到害怕的黑暗城市,如今竟然讓她有懷念安穩的感覺。承太郎則是覺得曼哈頓再怎樣熱鬧明亮,都比不過大海的幽遠深邃。
驅車駛入長島後,就連承太郎都能明顯感受到珍妮的緊張。
「別想太多。我的家人都比我親切……」
珍妮苦笑。她相信要比承太郎親切是很容易的事,她一點都沒有辦法變得比較不緊張。隨著富豪越深入長島,豪宅一間比一間氣派,珍妮越來越有種自己來錯地方的念頭。最後是在一段連續十公里沒有路燈、只有道旁偶爾出現一兩幢格局豪華明亮的別墅後,承太郎在一排看不見盡頭的紅磚外牆前放慢車速,然後轉進一條袋路,在鐵門前停下來。承太郎連喇叭都還沒按,門就打開了。
承太郎搖下車窗,「羅塞斯,你聖誕節不放假嗎?」
羅塞斯老邁而慈祥的提著燈笑道,「承太郎少爺,我在喬斯達家服侍快四十年,能夠繼續在這裡服務,就是我的假期喔。」
……這真是被喬斯達家坑了一生還無怨無悔的老人啊。承太郎一向敬重感謝這位照顧自己家族三代的長者,「……辛苦了。外面很冷,你也趕快進去吧。」
「是的。」羅塞斯保持敬業的神秘笑容,「裡面這位就是瓊絲小姐吧?聖誕快樂。大家都在裡面等很久了呢。」
「大家?」開進庭院後,承太郎嘀咕,「除了外公和外婆哪裡還會有別人啊……」
下車後,珍妮以為自己來到哪個皇宮。庭院囊底盡頭,整幢房子是維多利亞風格的英式挑高紅磚莊園建築,光是房子正面就開了數十道立窗,噴水池精工雕琢走獸人物,大門雕飾典雅的壁燈半懸,和兩排燈座將整個院子照得通透光亮。
珍妮傻眼得感到寸步難行,是承太郎拉著侷促畏縮的珍妮走到門口。按下門鈴,「等一下你會見到我的外公,他叫喬瑟夫。喬思達,還有我外婆絲吉Q。」承太郎淡淡的說,「外公並沒有富比士財訊或華爾街日報記者,說得那樣精明睿智……他只不過是壞腦筋比一般人多罷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不希望你感到太大的壓力……只要普通的和他做個朋友就好了──」
珍妮還沒能從「不是黑道」的放鬆緩過氣來,就又再度為「美國頂級富豪」所震驚。和全美身價前十的富豪做朋友?他確定不是在講什麼上超市買條麵包或煮顆荷包蛋之類的話嗎?珍妮還來不及有其他反應,門突然打開,承太郎被猛然撞退一步。
「承太郎!我可愛的兒子!」荷莉熱情的掛在承太郎脖子上又親又抱,「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都不回日本給媽媽看!」
「不要若無其事的對兒子撒嬌啊。」承太郎按住荷莉的肩膀把她推開,比起過去的不耐,有更多的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
「回家過聖誕節啊。」荷莉這次興奮的抓著珍妮的兩隻手,睜大眼上上下下的看,彷彿是看著某個非常喜愛的東西,「而且我聽說承太郎帶了女朋友回來!我就『咻』的從日本飛過來囉──」
「你就是珍妮嗎?果然就跟我想得一樣可愛又漂亮呢──」
「荷莉,不要讓他們站在外面,」絲吉Q也歡脫的上來分別給承太郎和珍妮臉上一個吻,笑著拉他們進廳,「孩子們,快進來──歡迎回家,承太郎。歡迎妳陪我們一起過聖誕,親愛的珍妮。」
雖然初次的見面夾雜著日語和英文,但珍妮仍感受到濃烈的熱情和愛。她受寵若驚,正生澀的抱以微笑,荷莉已麻麻利利的拿走她的行李交給女佣,捧起珍妮的臉蛋充滿愛憐的端詳,「噢──多麼甜美的女孩──我們家的承太郎好過分,竟然都不讓我們先知道──」
喬瑟夫朗朗笑聲從裡面傳來,他高聲道,「承太郎,你小子!突然去SPW研發部,和雷里主任討論冷凍噴劑的原理和效用……還對商品部門的實品指手劃腳……搞了半天原來是給女朋友找冰敷袋啊!找SPW是很有眼光啦,但跟我說一聲,不就可以直接量產贊助給全隊使用了嗎──」」
「やれやれ,盡做些多餘的事。」承太郎哼了一聲,卻顯得很高興。「我還擔心加州的槍擊你有沒有怎樣……看來是完全不要緊啊……」
「登機前膝蓋很痛彎下去,不然我就要腦袋開一個洞過聖誕了。Lucky!哈哈哈──」
「爸爸,不要把這麼恐怖的事情當笑話啦,」荷莉笑著對承太郎說,「今天還有你料想不到的人來了喔──」
「唐納文?還有……市長先生和夫人……和萊斯先生、萊斯教授──」
唐納文笑著打招呼,「承太郎,你好慢啊。」萊斯教授和他美式足球退役球員的丈夫微笑,史摩基。丁金斯也笑道,「上次見面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吧?我聽德黎莎和唐納文說了你的事……該怎麼說,不愧是JOJO的孫子嗎?」說罷和喬瑟夫一起大笑,卻不知是指哪一件事。
「和之前比,現在看起來更是成熟不少呢。」一位身段高貴,氣度華美的老婦人在客廳一隅微笑發話。灰綠色的雙眼清亮有神,氣度不怒自威,讓人感到是飽經歷練的沉穩人物。
承太郎的口氣不比對喬瑟夫和荷莉,相當客氣,「莉莎莉莎曾祖母……看到你跟之前一樣健康我也很高興……」
莉莎莉莎後來與知名的好萊屋編劇家達頓。川波(註二)再婚。川波1976年於洛杉磯死於心肌梗塞,莉莎莉莎便一人寡居西岸至今,承太郎到芝加哥取景,便曾受其留宿照顧。承太郎早慧沉穩,很受莉莎莉莎中意,莉莎莉莎端莊內斂,承太郎也相當敬重。
珍妮知道唐納文是市長之孫,也知道兩家過從親密,但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感到意外。她不知道史摩基年輕時求學及至從政,都很受到喬思達家兩位重要的女性長輩艾莉娜、莉莎莉莎的資助和人脈支持,對他而言兩位是再生恩人,更是情同母子。而莉莎莉莎雖滿頭白髮,但臉上皺紋幾稀,風華猶存,身材高挑、背部挺直,看起來便是五六十歲美婦人,甚至要比喬思達夫婦還要年輕,珍妮不免困惑起來。
「那位莉莎莉莎曾祖母,已經高齡一百零二了……」承太郎在她耳邊低聲說,「她練有類似氣功的養身武術……你就當做是駐顏有術吧──」
又是另外一個人冒出來,「承太郎!Ça va?」蓄著銀色中短髮、高梳平頭的法國男子哈哈笑著迎上,「你這個撲克臉竟然交了女朋友,是中了什麼替身攻擊嗎?」
「波魯納雷夫!」承太郎再見老戰友,又驚又喜。他和波魯納雷夫相擁碰拳後重重握手,「你竟然也來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活跳啊──」
「怎樣,是不是很想念我啊?」
「倒也不會……」
珍妮對那個男人有印象,是在承太郎皮包照片裡的其中一個人。珍妮還以為裡面的人除了承太郎全死了,沒想到還有一個就是承太郎的外公。她也為從未看過的承太郎非常外顯的開心神情,感到驚訝。
「你就是那個珍妮嗎?初次見面,你好──」波魯納雷夫自然的抱住珍妮左右連親四次,這舉動稍微嚇到承太郎和珍妮,但是本人渾然不覺,「真是一位可人的美國女性,連我也很喜歡呢!你知道嗎?承太郎以前還說什麼喜歡大和撫子那一型的──嗯?為什麼白金之星站在我旁邊?」
「……幸好我想起來你是法國人了,波魯納雷夫。」
「我是啊,怎樣嗎?」
眾人哈哈大笑。
喬瑟夫這時站起來,「各位,我們最後兩位主角到齊,可以開飯啦!」
「承太郎,你還漏掉一個人沒打招呼喔,」荷莉去圈起另一個男人的手,笑吟吟的道,「你們也是很久沒見了呢──」
承太郎握著珍妮的手突然一緊,珍妮痛得嚇了一跳。
那個男人身材中等且瘦,面貌斯文儒雅,略有風霜,更有藝文人士的優雅氣息。
那個人是空條貞夫。
(待續)
附註
註一:義大利知名悠久的鋼琴品牌,適合表現爵士樂演奏。參考資料。 註二:達頓川波,真有其人,1940年代美國好萊塢知名劇作家,著名作品為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期》。參考資料。杜撰為默默無名時以才氣受麗莎麗莎青睞資助,後與之結為連理。1976年在洛杉磯死於心肌梗塞。
隨記
沒有任何人在看到空條父子的時候,會說承太郎跟爸爸很像。喬斯達家基因強大。
承太郎痛恨他的父親,但沒有恨到想殺了他的地步。拳頭揍下去的時候承太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還不夠成熟,不知道怎麼排解。所以他又砸了名牌鋼琴。
承太郎看到大家非常高興,只是看不出來。儘管這樣他還是不喜歡荷莉過度熱情的歡迎方式,但他從來沒有正面拒絕。
帶珍妮回老家是承太郎精心策劃已久的密謀,包括布魯克林的老家和喬斯達家。珍妮說過的每個細節他都記得。
承太郎不是故意要刷珍妮好感,而是只要是他重視的人,他的考慮和行動會很全面,甚至有點自我。
承太郎是真的想忘了他爸。比起自己,他為母親受到的背叛、羞辱和糟蹋更感到憤怒。
如果不是波魯納雷夫,白金之星會反射歐拉。我就是為了寫「幸好我想起來你是法國人了」腦洞出這段子。
關於喜歡怎樣的女人這個話題,是埃及旅行團三個年輕男孩們某次在談論女人的時後聊起的。花京院說理想的女性是像荷莉那樣的女子,承太郎有一瞬間考慮是否打倒迪奧後,就要防備眼前這個男人。波魯納雷夫毫無系統的以當時街上能看到的女人做一番審美,承太郎心想只要是女人他恐怕沒有不喜歡的,並確定絕不能帶波魯納雷夫回家作客。他本來第一個想到的是保健室老師,她年輕漂亮,為人也很和氣,但恐怕因為性格太會照顧人而有點喋喋不休──所以他很客觀且誠實的說了符合自己審美的「大和撫子」,只不過他過於淡漠的神情讓波魯納雷夫並不當真。他和花京院都一致同意本來並不期待承太郎真的會有答案,搞得承太郎有點不爽。波魯納雷夫沒有提的話承太郎自己都忘了。
瑪利亞突然出櫃,承太郎有一瞬間的無措。他馬上決定用平淡的態度冷處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