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8-01-06 23:53

【公會活動】幫我們熄燈的人

作者：鯤島囝

欸，妳有沒有覺得......趙柔君很像小龍女？



※本文為投稿自由象限公會2018年1月常駐活動【回憶】短篇小說。
※寫實青春校園，性別教育真實案例。8780字。
※沒有十八禁但也沒有迴避成人內容，請斟酌閱讀。
※封面圖片為台灣繪師蚩尤《制服至上2》作品。
※本文另發怖於空想奇談創作交流區，有興趣看後續討論者請點此。






        學測前夜，交誼廳的座位在公共區域熄燈前就已經被佔滿。501室跟其他寢室沒有不同，畢竟，全世界絕對沒有一個高中生宿舍寢室，會早於規定的時間熄燈的。

        「國文到底要怎麼讀？」王靖芬茫然的翻開「搶救國文大作戰」，二類組的她，整個晚自習都在用補習班的化學大補帖講義狂算題目，逃避明天的現實。

        「讀了也沒用，不如把英文單字和文法翻熟一點。」考試從來沒念國文的林思諺悶悶不樂地說。她高二社團玩瘋之後，她的英文彷彿退回國三基測的水平，儘管她是社會組。

        同樣是社會組，公認全寢國文最強、數學最爛的蘇又甯焦慮地抓頭髮，「完蛋了，我覺得我什麼都念不下去！明天真的是先考國英嗎？我決定要算數學題目算到最後一刻！」

        「哈哈哈，沒關係，又甯妳剛才晚自習都睡飽了。」趙柔君已經打開棉被櫃，把被子鋪到床上了。

        王靖芬瞪大眼，「妳怎麼可以先睡！」

        「拜託，哪有人學測前一天還在念書的？學測前就是要睡飽。」

        王靖芬不可思議地對兩個愁眉苦臉的社會組室友說，「她講的一副我們平常都在混一樣。」

        「呃。」蘇又甯的表情，像是想起來她昨天還偷偷地看《飢餓遊戲》看到凌晨三點。

        林思諺心虛得沒辦法反駁。

        趙柔君舒服地鑽進被窩，整個棉被幾乎馬上將嬌小的她滅頂，只聽見她笑嘻嘻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王靖芬，妳乾脆去念社會，社會有範圍，國文沒有。」

        晚上十點半的宿舍鐘聲響起，離門口燈座最近的林思諺嘆了口氣，關燈前還不爽地咕噥抱怨，「這麼早睡，考場還被排在我們學校。三類就是爽。」

        「哈哈哈，反正我要考指考，妳們加油~~~」

        整個宿舍和寢室都罩下沉沉的黑暗，只剩下每一間寢室桌前的微光。林思諺回到自己的座位，就聽到王靖芬和蘇又甯小聲咬耳朵。

        「她是不是跟她同一個考場？」

        「好像是。可是應該沒關係吧……」

        「什麼東西？」林思諺同時被講義書背和捲起來的考卷打。

        大嗓門的王靖芬拚命嘶聲比「噓」，蘇又甯用氣音罵。

        「小聲一點啦！」蘇又甯緊張地頻頻望向趙柔君看不出起伏的被子，「我們在說吳宜娟啦！妳白痴喔！」

        這個許久沒被提起的名字，一下子拉回了林思諺許多回憶。就算是夏天便服，也永遠不閒熱地穿著兩件格子襯衫；她個子不高，不胖不瘦，總是聳著肩手插口袋，不管是頭髮還是站姿，都像是八十年代的小虎隊成員。

        曾經，她天天在這個寢室裡，幫501室在敲鐘之後熄燈。就算大家從教室晚自習回到宿舍，洗澡、洗衣、吃宵夜、繼續念書，各有各的忙碌，她總是一天不落地，打理好自己就來到501，也不帶要念的書，也不滑手機。

        林思諺還曾經開玩笑，說除了她們四個，吳宜娟根本是501之五。吳宜娟看起來非常高興。

        『我很喜歡妳們寢室的感覺。其她寢室都在聊電視劇、言小、BL、衣服化妝和男生──』

        王靖芬把打開沒多久的「搶救國文大作戰」闔上，伸了一個也準備要鳴金收兵地懶腰。「都過那麼久，沒事啦。而且她明天也要考試啊！」

        蘇又甯不放心地叮嚀，「反正妳考場就在隔壁，妳幫忙注意一下啦。」

        「會啦會啦。」王靖芬打著呵欠拉出被子。

        也不過才一年的光景，林思諺很快就習慣寢室多了一個室友，也很快就習慣那個人完全退出她們的宿舍生活。她本身就像是一塊黑白塗料，添不了501原本的色彩，所以總是坐下舖床位的陰影下，安靜地融於寢室的黑暗。

        所以，她們常常專注到沒察覺吳宜娟的離開；也常常在擱筆要刷牙洗臉準備就寢的時候，被還一聲不吭待在寢室的吳宜娟嚇到。

        『妳怎麼還在！明天要考數學耶！妳有念嗎！？』

        『妳們看起來很專心，我怕打擾妳們。』吳宜娟一如往常貼心又好脾氣的微笑。

        這是和吳宜娟同班的王靖芬，兩人最常有的對話。

        曾經笑容就像是吳宜娟的招牌標誌一樣，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為什麼現在即便在宿舍餐廳遇到，她的臉上也只剩下陌生的線條呢？

        以王靖芬和蘇又甯窸窸窣窣地討論怎麼判斷斜率不相交為背景，林思諺的思緒忍不住飛回一年前的這個時候。

        ※        ※        ※

        林思諺在二年級的校慶啦啦隊比賽中，做完地板動作要翻身跳起時摔了一跤，右腳踝嚴重的撕裂傷。她咬牙繼續抬人跑位，撐完全場，等待評審結果的期間，還開心地跑去室友班級串門子。

        穿上啦啦隊服、化上妝、編起髮的每個女孩都變得超級正，王靖芬的班級走的是拉美狂野嘉年華路線，眉眼和肩膀都拍了厚厚的金粉；蘇又甯她們班則是摩登夜總會，女孩們會在音浪飆到最高點的時候，將圓禮帽和燕尾服甩脫空中，變身一襲全黑的平口中空短上衣、小熱褲勁裝女郎。相形之下趙柔君的風格就比較一般了，斜肩短上衣、百摺短裙、長襪和彩球，但看起來就跟小動物一樣可愛。

        「快來拍照！」王靖芬的粗厚嗓門蓋過所有的吵鬧。

        501寢室嘻嘻哈哈的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搞笑姿勢。跟林思諺一樣，因為學校男學生極少，所以每個班都會有幾個女孩充當男啦啦隊員的吳宜娟過來，「我也想跟妳們拍照，可以嗎？」

        那時候因為剛升上二年級，王靖芬與吳宜娟編到同一班，常常會來寢室找數學很強的王靖芬問問題，林思諺因此和吳宜娟熟起來。大家開心地對鏡頭比校呼經典動作。然後趙柔君說班上還有事，就先離開。

        結束了一整天的瘋狂，林思諺回到宿舍才發現，她的右腳已經腫到脫不下鞋子了。

        林思諺必須拿拐杖上學，寢室也從五樓搬到一樓，暫時住進特別安排給特殊學生使用的床位。她恐怕得在這裡一個人住到第二次段考結束了。501的室友和吳宜娟幫她把一些行李拿下來，還幫她打掃一番。

        「好爽喔妳，」趙柔君笑得眼睛都變一條線，「不用晚自習，也不用早點名！我們不在妳不要睡過頭喔，要不要我們叫妳起床？」

        「我可以叫她，」吳宜娟熱心地自告奮勇，「反正我就住二樓，很近。」

        於是吳宜娟開始每天來叫林思諺起床，並且幫她拿書包，送她去宿舍餐廳吃早餐，再送她去教室上課。晚自習結束後也會來宿舍跟她串個門子，幫她送東西回寢室或從寢室拿東西下來什麼的。拜此所賜，林思諺發現吳宜娟比想像得還要有趣，她不是只是個書呆子，老算數學練題目而已。她其實很喜歡看金庸和黃易。

        「我覺得金庸和黃易都很大男人，尤其黃易很嚴重，女角一定要很正，根本是被意淫。」

        林思諺沒看黃易，所以說不上什麼感想。

        「金庸女角就很遷就啊，黃蓉那麼聰明有什麼用？還不是要配一個笨蛋郭靖，跟她一起死守襄陽城。香香公主不用大腦，靠陳家洛就好，趙敏也要愛上張無忌洗白，才不是小妖女......」

        林思諺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她讀金庸只是看令狐沖惡搞青城派「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還有石破天這個「狗雜種」到處亂入鬧笑話。

        只不過吳宜娟這樣風雨無阻不嫌麻煩的跑腿，林思諺都不好意思了，畢竟她並不是全身癱瘓，很多事情也可以拜託室友幫忙。

        林思諺給她一串香蕉，「謝謝妳啦吳宜娟，麻煩妳照顧我這麼久，這是我媽寄來的，給妳吃，妳也可以分給妳室友一起用。」

        吳宜娟卻推拒，「謝謝，但是我不喜歡吃香蕉。」

        「妳竟然不喜歡香蕉？」林思諺有點抱歉，「那我再找別的水果感謝妳。妳應該吃柳丁或橘子吧？」

        「不用啦，我也是順手幫妳，又不麻煩。」吳宜娟意有所指，「我不喜歡吃香蕉是有原因的。」

        「好吧，那真不湊巧。等等蘇又甯過來，我再請她拿回去給王靖芬和趙柔君她們──」

        「我幫妳送啊。」

        「不要麻煩啦，這禮拜不是要段考？妳不要浪費時間趕快回去念書啦。」

        「反正我等一下也要去妳們寢室，我順路啊。」吳宜娟自顧自地講起來，神情充滿厭惡，「我討厭香蕉都是我弟那個人渣畜生害的。」

        林思諺其實對於吳宜娟不愛吃香蕉沒怎麼好奇，那就跟她自己討厭吃綠花椰一樣，本來青菜蘿蔔就各有所好。她比較錯愕的是另外一件事，「妳怎麼會這樣講妳弟？」

        「有一次我在家裡客廳吃香蕉，我弟從他房間走出來，就一直盯著我看。我罵他看殺小，結果他竟然說什麼妳知道嗎？」吳宜娟的神情彷彿是受到非常嚴重的修辱，急切的口吻像是要爭取林思諺的同仇敵愾，「他竟然說我像在口交！」

        林思諺呆了一下，端詳自己手上握著的香蕉，「哪裡像？」

        「對啊哪裡像！」吳宜娟似乎只要稍微碰觸到一點這個的記憶都會非常暴躁，她一甩書包起身提過那袋香蕉，「總之我就幫妳送上去了。」

        吳宜娟說了晚安掩上門，林思諺才若有所思的剝皮吃起來。他弟應該是剛看完A片吧，講那種話真的很沒禮貌。以後絕對不要在吳宜娟面前提到香蕉，她不想做會讓朋友不愉快的事。

        雖然501三位室友每天都會來幫忙打掃或收垃圾，順便跟她嘴砲幾句，在餐廳吃飯也同一桌，可回到目前暫住的寢室，少了跟她們聊天討論功課的日子，還是有點寂寞。不過林思諺也挺喜歡這種可以不按照宿舍作息的生活，她可以一放學回來就洗好澡倒頭大睡，不用晚自習的時候在教室強撐。晚上十點左右再爬起來念書念到四點，睡兩個小時再準備上學。

        吳宜娟常常是來叫她起床，並幫她熄燈的人。

        只不過這天有點不一樣。九點半晚自習結束，宿舍才會開門放住宿生回籠，吳宜娟卻八點左右就進來寢室，當然把睡得正香的林思諺吵醒了。

        「......＠＃＄％......？（已經十點了喔？）」

        正頭腦昏沉口齒不清、滿心捨不得離開被子的林思諺，掙扎著爬起來摸眼鏡，吳宜娟就坐在床邊說，「不用起來啦，現在才八點半。」

        「＠＃＄％＆？（八點妳怎麼會在這裡？）」

        林思諺其實聽不清楚吳宜娟在講什麼。她只抓到像是「段考餐廳做宵夜，宿舍提早開門」之類的話，就抵抗不住睡意直接倒回去。

        「其實啊，」吳宜娟囁囁嚅嚅的樣子完全沒有平時的半點爽快，「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妳講。」

        「我覺得，妳應該懂。我覺得我們兩個還滿像的。」

        哪裡像啊，我皮膚黑妳很白，我高妳矮，我近視快破千妳兩眼2.0，我是帽T派的，妳愛穿八十年代格子襯衫。但林思諺沒有力氣分說清楚這個話題，在她的意識跌入更深沈混沌的空白前，她很清楚地聽見吳宜娟問了一個問題：

        「欸，妳有沒有覺得......趙柔君很像小龍女？」

        然後吳宜娟叨叨絮絮地一直講，彷彿沒有注意到林思諺時醒時睡、從頭到尾眼睛都張不開，配合吳宜娟的滔滔不絕或是頓點，只是無意識的反射嘟噥幾聲回應。

        林思諺只記得什麼「眼睛像在說話」、「氣質很仙女」這種東西，還有醒來的時候寢室一片昏暗，根本沒人，而且手機時間還該死的顯示十二點。

        隔天早上林思諺在餐廳跟室友一起吃早餐，她瞪著趙柔君那一雙又深邃又烏黑的眼珠子，沒頭沒腦地問一句，「妳的眼睛在說話嗎？」

        趙柔君翻出無限白眼，「妳發什麼神經？」

        王靖芬誇張地猛拉蘇又甯，「妳看妳看，趙柔君有眼白了！」

        「昨天國文考《孟子》的翻譯不是嗎，」蘇又甯一目了然地朗朗上口，「『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正確答案是要寫，『觀察一個人，要聽他說的話，看他的眼神，這樣的話誰還能隱藏得了呢？』我昨天就跟妳們講過，這一題根本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論語選孔子也講過的範圍，不可能送分啦。」

        王靖芬哀號，「可是孔子和孟子講的明明不一樣啊！」

        「字不一樣，但意思一樣啊！孔孟本來就一家好嗎。」

        林思諺突然看到吳宜娟走過來。她全部回想起來了。

        「我就想說我才不會做那種莫名其妙的夢，」林思諺抓住吳宜娟，要跟趙柔君證明解釋，「那是吳宜娟說的！她還說妳長得很像小龍女──」

        「我講義放教室要先走。」

        趙柔君火速的收拾餐具離桌，王靖芬問，「小龍女是誰？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

        「是金庸武俠小說《神雕俠侶》的女主角。」蘇又甯皺了皺眉，「妳們兩個......段考還在聊金庸？這麼閒？」

        「沒有啦哪有空聊，」吳宜娟撥開林思諺的手，笑得一臉坦然，林思諺忍不住懷疑是自己記憶錯亂，「我昨天去的時候，這個人睡得跟豬一樣。」

        禮拜五第二次段考結束，林思諺走路也不用再靠拐杖，搬回寢室了。501寢決定週末去看「龍紋身的女孩」電影慶祝。

        王靖芬驚訝的看趙柔君打包行李，「妳要回家喔？我們不是明天要去看電影嗎？」

        「我阿嬤想念我叫我回去啊，哈哈哈。」趙柔君輕快得很不自然，「放心啦，我們明天直接在威秀碰面。」

        「妳阿嬤不是住在清水？」蘇又甯也很吃驚，「從這裡來回清水很遠耶！妳就今天住下來嘛，明天早上還可以一起吃早餐。」

        「怎麼了？」林思諺拿剛洗好的衣服回來，就看見眼前這膠著的狀況。

        王靖芬不滿地指控趙柔君，「她明天要跟我們看電影，竟然不留宿！」

        「我又沒有說我不看！」

        林思諺從蘇又甯那裡了解原委，也疑惑的說，「妳阿嬤想妳也沒辦法啦......只是妳都留宿好幾週了，看完電影再回去，或是跟阿嬤說下禮拜──對妳也比較方便不是嗎？」

        趙柔君儘管還在勉強地笑，面對三方逼問，顯得急躁又無助，「吼唷，反正就......我不要再留宿了啦！」

        「我剛剛去看留宿登記，她也簽了！」

        「誰？」

        三人異口同聲，趙柔君也很難再笑咪咪的講話，「就是她啊，吳宜娟！」

        林思諺困惑，「她留宿干我們什麼事？」

        「只要我留她就會留！妳們都沒發現嗎？」趙柔君像是炸毛的小貓咪，「平時那樣子就算了......連假日也來我們寢室！妳們都不覺得很奇怪嗎！」

        林思諺錯愕，「我還以為她只有去我那裡？結果其實她每天都還是有上來我們寢室？她來幹嘛？」

        這次換另外三人異口同聲，「幫我們熄燈。」

        蘇又甯望向王靖芬，「我以為是因為妳和她同班，所以妳們很熟的關係......」

        王靖芬連忙否認，「屁啦我們哪有很熟！她後來連數學都沒拿來問了啊，而且我們裡面跟她最熟的不是林思諺嗎！」

        「可是，最近除了我媽寄香蕉來給妳們吃的那次，我沒有請她幫忙跑腿啊？」

        「我哪知道她來幹嘛，」趙柔君氣呼呼的說，「她就一直坐在我的床位，我根本念不下去。我跟她說我要睡了，她就改去坐王靖芬的下舖，或是坐在我的位置！她在這裡，我要換衣服什麼的都不方便！」

        這太詭異了，雖然聽起來吳宜娟並沒有纏著大家聊天、吵大家念書，但是這樣每天什麼也不做地待在501寢室，確實是有點困擾。這不連好脾氣的趙柔君都氣急敗壞成這樣了嗎？林思諺忍不住先檢討室友，「妳們兩個都在這裡，怎麼沒有幫趙柔君跟她講？」

        「我有一直叫她回去念書！」王靖芬馬上反駁，「她上次段考有三科不及格耶！我跟她說妳有問題要拿來問，她又說晚自習都念完了！」

        蘇又甯則是一臉愧疚，「我要不是在自己座位睡死，不然就是不好意思講……因為她一直表現得很熱心啊，有時候還順便幫我們倒垃圾……」

        「她真的很誇張，我本來不想講的。」趙柔君的情緒還很激動，「我有一次睡午覺，醒來的時候嚇到，因為她就坐在靖芬的床位看我！我問說妳怎麼進來的？我還以為是妳們誰找她過來，結果她說寢室門沒鎖，她就自己進來。後來只要妳們不在，我就會鎖門。」

        林思諺開始覺得不妙了。王靖芬和蘇又甯也緊張得認真起來，蘇又甯連連驚呼我的天哪這真的不太對勁，王靖芬則錯愕地問，「我怎麼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妳每個禮拜六都去補習，又甯下午一定睡死在她的上舖，思諺又在樓下──還有上禮拜六的半夜......」

        趙柔君在黑暗中一直醒來。她也說不上哪裡奇怪，起床去公區上了廁所，回到寢室，才透過掩上的門縫透進來的幾絲光線，看到與隔壁寢室共用的、沒有完全關上的浴室門板後面，吳宜娟站在那裡。

        「幹！！！」林思諺和蘇又甯的髒話，跟王靖芬的驚恐慘叫同時爆炸開來，蘇又甯被嚇得幹字連不迭的狂罵，「幹！幹！好恐怖！她為什麼要這樣子？！然後呢？」

        「我就假裝沒看到繼續躲回去睡啊，一直到早上我根本都沒辦法睡著。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的。我還去問隔壁寢的人沒有留宿，想說會不會是我看錯了？結果她們根本就沒人留宿！」

        「所以她是從隔壁寢進到浴室，然後就半夜站在那邊？」林思諺的大腦一片混亂，「我不懂，這樣子......這樣子到底是想怎樣？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王靖芬跑過去抱著趙柔君猛拍背，一臉驚恐，「我們現在知道了，妳不要怕，不要怕。」林思諺覺得看起來最害怕的是她。

        「妳們這樣就知道我不想留了吧？就算妳們在，她還是會這樣！」趙柔君眼睛瞪得老大，就算她極力隱忍，也蓋不過漆黑眼珠裡深埋的恐懼。「所以，我真的不想要週末住在宿舍。我平時已經夠煩了──」

        「趙柔君，妳去登記留宿，」林思諺突然用非常冷靜、接近冷酷的口氣說，「雖然搞不清楚這到底什麼狀況，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情讓我們所有人都很不舒服。我們都被嚇到了。我們要跟她講。」

        這次趙柔君、王靖芬和蘇又甯同聲快答「不要」，趙柔君好像驚嚇過度，反而開玩笑一樣的笑出來，「她自己不知道她這樣讓我們很困擾嗎？如果講有用，不需要講，她就應該要有自覺吧！」

        「意思是妳們根本沒人跟她說嘛！」林思諺因為這個前所未遇的陌生狀況，精神非常緊繃，態度非常嚴肅，「如果我在，我就可以直接告訴她叫她不要再來我們寢室了。就是因為沒人說她的行為造成我們困擾，她才會繼續來不是嗎！」

        「蘇又甯去講！」王靖芬馬上放槍，「妳跟她最不熟，妳去說！」

        「再怎麼樣也是跟她同班的妳去講比較好吧！？」

        三個人突然同時一起望向林思諺。

        「我沒有立場講。」林思諺斬釘截鐵，「我覺得要當事人去講，才能真的讓她懂『她真的害人很不舒服』。而且現在很明顯，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是妳才是當事人。」

        林思諺很嚴正的對趙柔君說，「證據就是，妳有直接感覺到很不舒服，王靖芬和蘇又甯她們只是覺得很奇怪，但沒有被針對的感覺。」

        「我不要，」趙柔君笑得更誇張也更緊張，「所以我才說，我本來不想講嘛。說不定只是我自己想太多──」

        蘇又甯也冷靜下來，「如果妳現在告訴我，站在浴室裡面的那個人百分之百是妳的幻影，或是妳夢遊看到的東西，我才會說是妳想太多──」

        趙柔君緊抓著行李的手指都發白了，她非常肯定，「百分之百就是她。」

        「好啦，我們不會逼妳去說，林思諺會幫妳說。」王靖芬已經從幫趙柔君拍背，改成幫她捏肩膀，「林思諺，我跟妳講，妳不要逼她喔，妳看！她已經快哭了──」

        「我才沒有哭！」

        「我不會幫妳說，」林思諺絲毫沒有感覺自己非常殘忍，「我不能代表妳的感覺，必須要妳本人去告訴她『妳的感覺』，讓她尊重妳，而不是尊重我。這樣的溝通才有效，她才會照你的需要改。」

        「妳想想看，如果我今天真的去幫妳說了，以後妳遇到類似的狀況，誰能夠幫妳？」

        王靖芬抗議，「妳幹嘛這麼凶？她才是受害者耶！」

        「我知道，但是我們幫她去講，真的是在保護她嗎？還是讓她繼續這樣下去，以後自己遇到委屈，都不敢講出來？」林思諺強硬的作結，她希望趙柔君能感受到來自朋友的支持和力量，「我們會陪妳一起跟她說清楚。妳今天就留下來，她晚上一定會來。我們把這件事情馬上解決掉。」

        蘇又甯看得出來不太有把握也相當不安，但是決定站在林思諺這邊，「趙柔君，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我想也沒有更好的時機來講這件事了。」

        「好啦，我就自己說嘛。」趙柔君把行李放回原位，用一副這又沒什麼的口氣故作輕鬆的說，「妳們真的要陪我喔。」

        ※        ※        ※

        到了晚上九點半，宿舍開門，不少住宿生已經趁著段考最後一天，去唱歌、看電影、約會回來。501寢沒有人出門，畢竟她們隔天禮拜六才要去看電影，王靖芬還有補習班的作業要寫，蘇又甯有圖書館借回來的書要看，林思諺和趙柔君則是去租了漫畫來翻。

        林思諺是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太強硬，才跟趙柔君提議去借漫畫來放鬆的。但是趙柔君又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讓她懷疑趙柔君說不定根本不需要自己多餘的擔心。

        吳宜娟通常會接近十點才到。但是她今天九點半過沒多久就來了。

        「妳們寢室今天都沒出去玩喔？」吳宜娟看起來很驚喜，「我也沒有出去，早知道我就可以更早過來找妳們了──」

        「吳宜娟，」林思諺率先離座迎接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平時開心打招呼的樣子沒有不同，「來來來。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有件事想跟妳促膝長談。」

        她和吳宜娟勾肩搭背，熱情的請她坐到自己的位置。「這是在幹嘛？要聊什麼？」吳宜娟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環顧其她三名室友。她們三個因為緊張正在假裝非常專心的寫作業、看書、看漫畫。

        「就是啊，我很謝謝妳在我受傷的時候幫我很多忙，也經常幫我們寢室順手倒垃圾和關燈。所以，這是一點謝意。」林思諺把準備好的洋芋片塞給她。

        「幹嘛這麼客氣啦，」吳宜娟笑得很開心，「那些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啊，剛好這次段考，我們大家都覺得考得有點難。所以關於我們在寢室唸書的時候，嗯，我們有些建議想跟妳說。」

        林思諺本來做這顆球是要給自己人接的，沒想到吳宜娟體貼的會錯意，「喔，我知道，我不會吵妳們唸書。我只是習慣來看看妳們而已。」

        「不是這樣，吳宜娟，我們是擔心妳。」一向心直口快的王靖芬，竟然從這麼委婉的方向單刀直入，林思諺和蘇又甯都暗暗點頭。「我們覺得妳在我們寢室待太久時間了。妳既然來這邊沒什麼事，為什麼不回去妳的寢室唸書呢？妳這樣根本就都沒在念啊。成績也很明顯在退步。」

        林思諺聽到最後有點想抱頭。呃啊，突然變這麼直接。好吧也好，反正說的是事實。

        吳宜娟誠懇的說，「反正我本來就沒那麼在意成績，能過就好了。謝謝妳的關心，我沒關係啦。」

        「還有就是，」蘇又甯努力斟酌措辭，「我們寢室，每個人想休息的時間都不一樣......妳來我們這邊，我們也沒有椅子給妳坐......嗯，所以，就只能委屈妳坐下舖床位嘛對不對？可是王靖芬和趙柔君，有時候也會想要早點休息──」

        「我可以站著沒關係，」吳宜娟的神情像是不希望蘇又甯感到抱歉，「在學校坐一整天，站一下子也沒什麼。」

        吳宜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非常堅持要留在寢室，林思諺正準備要帶進下一個話題，王靖芬就爆氣了，「妳為什麼就是不回去妳寢室呢？妳跟妳室友感情不好嗎？妳們有吵架嗎？」

        吳宜娟有點錯愕，「沒有啊，我就只是習慣，睡覺前都要過來這邊──」

        「這不是妳習慣不習慣的問題啊，」王靖芬嗓門大起來，「這個寢室是我們休息放鬆的地方。我們也會希望做自己的事情，不要被打擾──」

        「我打擾到妳們了嗎？」吳宜娟的表情像是終於察覺到這是一場鴻門宴，她顯得緊張，林思諺注意到，她的目光開始慌亂地不時飄向依然沉默、背對大家的趙柔君，稍微前頃的姿態似乎是升高戒備，「如果我有打擾到妳們，我很抱歉，我在這裡跟妳們說對不起。我會改──」

        「妳是不是喜歡她啊！」王靖芬突然爆出驚人之語，不僅讓林思諺和蘇又甯措手不及，也讓吳宜娟完全慌了手腳，「妳可不可以直接講，妳到底來我們寢室是為了什麼啊？如果妳是因為喜歡趙柔君，妳就直接說啊！」

        林思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也沒有辦法在當下瞬間做出任何推論或判斷。她只能確定，這場談話已經偏離當初預設的腳本太多了。

        果然吳宜娟像遭受刺激到的小狗，全身都緊繃起來，「我......我才沒有！誰......誰喜歡她啊！」她像是要用開玩笑一樣的口氣，掩飾她的慌亂，「妳在想什麼！......我、我又不是男的！我也是女的欸！」

        吳宜娟的目光突然投向林思諺，林思諺在那一刻真的有點後悔進行這一場溝通了。吳宜娟的眼神充滿受傷和不信任。她認為她被她們四個人聯手逼到這個地步。林思諺才讀出那裡面熱燙的背叛和憤怒，吳宜娟就恢復鎮定，故作冷靜的說，「我知道了，這是妳們早就講好，要跟我說什麼事情了吧？」

        「好，我道歉。我沒有要讓妳們不愉快的意思，我就聽妳們說，我會改。」她飛快的掃過一遍四人，準備起身，「如果沒有要講的話，我就......」

        「請妳不要再來我們寢室了！」趙柔君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加入談話，漫畫被闔上放在桌面，她的兩隻手緊緊撐住桌沿，指尖都擰到泛白了。「去餐廳吃飯的時候，不要老是......走在我後面。不要一下課，就跑到我們班教室找我！......」

        趙柔君全身都在發抖，林思諺按住她的肩膀，「妳讓我覺得很噁心。」

        眼前的吳宜娟好像整個人都破碎了一樣。她似乎一下子失去所有反應的能力。趙柔君慌亂地抱著自己的衛生紙猛抽，無聲的哭泣。王靖芬和蘇又甯更是整個人都呆了。林思諺從來都沒有這麼後悔，她原本想的不是這樣的。她只是覺得，是朋友的話就應該要直接講開來，但是她顯然是用了最糟糕的方法，同時傷害了自己兩邊的朋友。她到底保護了誰？

        「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讓妳覺得噁心，」吳宜娟喃喃的說，空洞而失落，「我不會......我沒有注意到......我不會再做那些事了。我真的很對不起。」

        她失魂落魄的離開座位，經過林思諺身邊時，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吳宜娟，」林思諺很努力地想擠出什麼話，「我希望妳以後好好安排妳的時間。」

        她走到門邊要轉開門把前，下意識的抬手按到寢室大燈按鈕上。但是她隨即想起來現在還沒敲十點半的鐘，外面的走廊還傳來女孩們段考後輕快喧嘩的嘻笑。於是她垂下手，默默的推門離去。

        不管是剛剛那句蒼白無力的話，還是住宿生的笑語，林思諺難過得心想，吳宜娟大概什麼也聽不到吧。

        王靖芬幾乎是吳宜娟一離開，就馬上抱緊趙柔君。「好恐怖！好可怕！」雖然林思諺一直覺得王靖芬的情緒表達很誇張，但是她從她的蒼白臉色知道，她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本來以為她衝過來會打我們！」

        「妳還講！妳突然講那些什麼奇怪的話啦！」蘇又甯狠狠拍王靖芬肩膀，一臉心有餘悸，「幸好是有驚無險的結束了。她應該有聽懂吧？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林思諺充滿懺悔地跟趙柔君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妳真的......」

        我沒有想到妳真的這麼害怕。這句話還沒講完，趙柔君就噗哧笑出來，伸指去戳林思諺的肚子。「呼！我終於講出來了。講出來就過去了！明天看完電影去拍大頭貼吧。」

        趙柔君笑得很燦爛，但是眼角淚水還一直流，手也還在發抖。

        林思諺的回憶就到這裡結束。現在趙柔君跟王靖芬已經香甜地在棉被裡進入夢鄉，蘇又甯則是坐在桌前，頭埋在數學講義裡面，失去意識。

        林思諺嘆了口氣，就照老樣子，自己去睡之前，再把蘇又甯挖起來算數學吧。她要幫蘇又甯關掉桌燈時，忍不住又想起那個想按下去，最後又沒按下去的手。

        為朋友熄燈，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情。但是對吳宜娟來說，




        卻是非常不容易的吧。




（完）



後記
1.這是一則學生時代與朋友討論到的真實案例。為了寫成故事，還對主要角色的思考、行動和性格做了考察。我至今覺得這個案例非常棘手，棘手的是這個案例，教師基本上沒有介入輔導和協助任何一方的空間。這是一個完全必須讓學生用自己的智慧和情商去獨立處理的人際問題。我一直在思考，我能夠從這樣的故事中得到什麼東西，讓我可以回饋到我的教學和輔導。所以，如果看完這篇故事後，你對人物、行為、某件決定有任何批評，我都非常歡迎各位的討論。我的目的很簡單，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2.來聊寫作概念。我使用「吳宜娟」這個菜市場名，以及刻意不突顯所有角色個人化的外型，就是為了表達「我認為這是一個任何人都有可能會遇到的情況」。

3.承上，我在這個故事做的實驗和挑戰是，在不去刻意描寫人物外型的情況下，我能不能用對話和人物情態，型塑每一個角色的性格特質？林思諺很大程度直接寫我自己的大條筋和剛硬，王靖芬直白爽快卻一針見血，趙柔君的隱忍和體貼，蘇又甯的困惑和觀望，吳宜娟的纖細和壓抑──我也希望寫出五個人，五種友情的面貌。

4.第二個實驗，是我突然想試試看，作者可以做什麼事情增加與讀者的互動？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放一個問題」。所以，看完問題後，歡迎各位留言！:D

5.這是一個應景的作品。祝所有學測考生考試順利！



問題
看完這篇故事後，最有印象的角色是哪一位呢？



同場加映
感謝Hsin為這篇寫了一篇超級專業評論〖閱讀筆記〗〈幫我們熄燈的人〉之角色與敘事，很系統的點出這篇故事【角色刻畫】和【敘事觀點】的不足之處，我不修改這篇作品，聊供有興趣的創作者參照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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