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啪」一聲綻放光芒
（本章建議搭配BGM：DAOKO×米津玄師〈打上花火〉）
拉媞琺·芙爾蘭札，魔法國度「紅楓樂園」的公主，芳齡十四。
所謂的魔法國度，其住民在相當程度上依賴著一種名叫「魂之力」的能量結晶。確切而言是魔法國度的居民為了經驗、成長、引導自己通往更上一層次元所需的力量。
這種能量來源自人們心中的快樂與雀躍之情。因此，各個魔法國度都會在「地上界」建造「頌葛尼」（「田園」之意，即「喜悅的農場」）——
對於魔法國度的住民來說，魂之力雖然重要，卻不到不可或缺的程度。舉例來說就像地球上人類社會的金錢，雖然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每日的生活都脫離不了它，但是若肯狠下心，想要不使用金錢自給自足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拉媞琺不一樣。
作為其父親——即紅楓樂園的國王——背信棄約的代價，他年方十四的女兒拉媞琺受到了來自魔法師的詛咒。
一種，名為「缺乏魂之力」、不待在「頌葛尼」裡頭靜養、直接從遊客們喜悅的心情中汲取魂之力的話就會死去——這般強力而殘忍的詛咒。
然而只有少數人知道，這份詛咒還有一個更令人悲傷的後續。
為了避免症狀加劇，拉媞琺必須「停止成長」、留在十四周歲的這一刻，以免身體隨著年紀增長而提高對魂之力的要求，引發重病甚至死亡。
對，停止成長……無論肉體，或是心靈。
——每年的八月一日凌晨零時整，事先安置在拉媞琺身上的魔法就會消除她這一年來的記憶，並同時回溯肉體的成熟，讓她永遠能維持在被詛咒的這第十四歲而能夠（在遊樂園裡）正常生活。
一年前，她的舅舅是這麼和她說的。
多麼可笑……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將這件事情忘記，而舅舅也只能在每年的這個時候將這件殘酷的事實告訴她。
雖然有時候她會想：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地度過一年，遠比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年之間的所有經歷會被清零、然後沉重地度過這種「毫無意義」的時間要來得快樂多了，不是嗎？
但是對於身邊的人來說，倘若直到她在這一年間遭遇到了某些快樂的事情，然後滿心期待明天的到來時，才對她說：「噢，妳明天所有記憶都會被清理，快去睡覺吧。」
那樣肯定更殘酷。
「……那種事情……」
在舅舅鬆鬆餅的護送下，拉媞琺回到了紅楓城：回到了她的房間，回到當初與無非相遇的那座名喚「空中花園」的陽台。
「可以的話偶爾來陪陪我嗎——什麼的。」
想著她也許是此生發出的最唐突的邀請之一，拉媞琺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攙扶在大理石砌成的圍欄，這位公主殿下遙遙望著那燈光明媚的第二園區，喃喃自語著：
「……什麼嘛。我簡直像個……傻瓜……一樣……」
略顯溫熱的液體劃過因夜晚的冷空氣而變得冰涼的臉頰。
「……哈哈。」
傻瓜。
自以為自己即使被囚禁在這座樂園之中，也能夠和這些可愛的人們成為朋友，與他們度過更多更精采的美好時光……
明知道不可能，還是企盼著或許會有某種奇蹟發生。
結果到頭來，自己還是被留在原地，連與他們共有的那些珍貴的時光都要被奪走。
拉媞琺·芙爾蘭札這個人，徒具公主之名，卻連屬於自己的回憶也無法守護。
「我……到底算什麼……」
她握緊雙拳，將臉蛋埋在手臂之間。
就這樣結束吧。
反正也無所謂的。
……對呀，不只是那些快樂的回憶，還有現在的所有痛苦和悲傷，全部到了隔天醒來就什麼都沒了。
什麼都不會存在的。
對，只不過是緊接在美夢之後的一個噩夢而已。
只要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雖然很對不起大家，但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
「……去睡覺吧。」
胡亂地揉了揉臉頰和眼睛，她將淚痕擦拭乾，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展露出笑容。
這樣就好了。
深夜，不開燈的房間寧靜得令人害怕。然而對現在的拉媞琺來說，這份寂靜或許才是她最想要的東西。
在靜悄悄的世界裡步入沉眠——作為結局，再好不過了。
甫拉開玻璃門，一份不自然的光輝從一旁冒出。
「……咦？」
那是無非安置在空中花園一隅的傳送門，過去她藉此「逃離」這座高聳的城堡，去外頭的城市閒逛。
但是現在會用到這扇傳送門的人，應該都在第二園區才對啊……？
「……拉媞琺。」
——像是在做夢一樣。
無非依舊穿著那件樸素的黑色浴衣，領口處似乎因為匆忙趕至而顯得有些鬆垮。
他有些困惑和緊張的表情在見到拉媞琺的時候鬆懈了下來，長長吁了一口氣：「果然在這裡啊。真是的，讓我一頓好找。」
拉媞琺呆呆地望著無非。
「無非先生……為什麼來這裡？不是應該在準備看煙花的嗎？」
他聽了撇撇嘴，苦笑道：「這個問題是要由我來問的吧。為什麼先走了？」
「我……」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無非打了個響指，一顆發出昏黃微光的魔法球出現在上空。他對著拉媞琺笑了笑，指著這片冷清的陽台中央、唯一一套桌椅道：「哪，陪我坐坐吧。」
「無非先生——」
拉媞琺吸了吸鼻子，露出了一副也許比哭臉還難過的笑容：「……是的。」
她搭上無非向她伸出的手掌，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那套精緻的桌椅組；沉默著，在對方輕柔、紳士般的攙扶下入座，然後呆呆地看著他坐到了自己的旁邊。
拉媞琺抿起嘴，深呼吸一口氣：
「我……」
「——妳呀，還真是精明呢。」
「……咦？」
鼓起勇氣準備道出的話語無預警地被打斷。
無非看著她肅穆的神情，卻是輕笑，對著第二園區的方向一攤手：「這裡的話，視野可比那兒的瞭望塔好多了，也安靜得多了。居然想要一個人獨占這片視野，有點自私哦。」
「……我並不是……嗯……」
說到一半，她改而強自露出一張燦笑：「真是的。淑女都決定自己一個人享用了，偷偷跟來可不是紳士的舉動哦。」
無非笑著搖搖頭：「嘿嘿，我可不是什麼紳士呢。」
拉媞琺毫不客氣地回嘴：「是拐走公主的惡龍才對。」
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無非點著頭：「完全正確哦……那麼。」
他如琥珀般映著星光的金色雙眸直直望向拉媞琺那對如青空般美麗的眼瞳。
「身為公主的妳，願意走出這座城堡、與我這條惡龍翱翔在夜空中嗎？」
「那種事情……」
——像是在做夢一樣。
拉媞琺想笑，淚水卻搶在她的笑容之前奪眶而出。
「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不，是可能的。只要妳願意相信的話。」
無非猛地站起身，直直望著拉媞琺；早已歛起笑容的臉散發出無匹的壓迫力。
還有，無匹的決意。
「煙花也好，祭典也好，海邊也好，或者妳也許還沒有體驗過的聖誕節、跨年……只要妳願意相信的話，將來都可以一一體驗到。」
拉媞琺她只是靜靜地聽完，然後笑了一笑：
「謝謝你，無非先生。」
「不相信我嗎？」
「不。但是……」
拉媞琺忙搖頭，幾滴淚珠被甩到了無非的手上，溫溫的。
「即使能夠做到那些事情……那時候的我，也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
「……妳已經知道了嗎？」
無非深深地看了拉媞琺一眼，像是落魄的武士一樣靜靜地坐回原位。
拉媞琺瞇著眼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控制不住不斷溢出眼眶的淚水——笑著打趣道：「啊、無非先生老是這樣，把大家都當成笨蛋似的。我才不會這麼遲鈍啦。」
而無非盯著那張悽慘的笑容，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結果，是妳搶在我之前臣服了『命運』嗎？」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無非先生那樣厲害的。」
拉媞琺將頭扭向一邊，望著星星點點的夜空說道：「……我啊，是很懦弱的。」
「——」
無非倒吸了一口涼氣，如鯁在喉。
然而他沒說什麼，只是緊緊地盯著拉媞琺的側臉，似乎想在那上頭找到些什麼……
心煩意亂的少女並未注意到對面的男人的異狀，自嘲般，抱怨般，她緩緩說著：
「即使父王這麼寵我，生在王宮裡就是無法事事從心所欲。只是成為又一個什麼也不會的貴族，因為外表美麗就蒙受災禍——」
停了一下，她轉過頭來對著無非笑了笑：
「不，也許這並不是什麼災禍吧。至少我因為這個緣故，度過了最快樂的幾個月。」
無非沉著臉望著這名如妖精般美麗而脆弱的少女。
……這對妳來說，就已經是「最快樂」了嗎？
拉媞琺見到無非那副出乎她意料的表情，怔了片刻，隨後不禁莞爾：「真是稀奇，原來無非先生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無非又嘆了一口氣。
「笨蛋。」
「是呢……我真的是……笨蛋呢。」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咦？」
——啪。
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無非頓了一下，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是煙花。」
絢爛的光芒如顏料，以夜晚為畫布在天空綻放。
拉媞琺呆呆地看著煙花。
亮紫、青綠、血紅、水藍……
牡丹、小狗、圓環、五芒星……
火焰如花綻放，點亮了漆黑的夜空。
「……好漂亮……」
在夜空綻放之後，又靜靜消失無蹤。
「這就是煙花嗎？」
多麼美麗。
卻轉瞬即逝。
「——喂，拉媞琺。」
望去，無非正微笑。
「你知道煙花為什麼這麼美麗嗎？」
拉媞琺張張嘴，沒說話。
他沒打算等對方回應，自顧自地接下去說道：「因為它只存在於記憶中——它不是一朵真正的花，它鐫刻在記憶中，只餘下最美好的綻放。」
啪……啪……啪……
遠處依稀傳來煙花爆裂之聲；自天空照下，五顏六色的光芒映在他的側臉，那是一張與拉媞琺記憶中相同的微笑。
「煙花、煙花，綻放如花。它活得短暫，卻永存在人們的記憶裡，以最美好的姿態。」
他緊皺著眉，面上的微笑卻不改：
「所以啊。」
——無論幾次，我都會化作話語呼喚妳。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
只為了讓悲傷不再繼續就此而終。
「讓我看看妳最美麗的樣子吧……」
待那時，再一次——
「好嗎？」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溫柔呢？
什麼「最美麗的樣子」嘛……
明知道我只能夠……像現在這樣嚎啕大哭而已。
——拉媞琺摀住嘴巴，只為了不放縱那淒厲的哭嚎劃破寂靜的夜空。
淚水如泉湧，溫熱著她冰涼的雙手，卻無法填滿她瀕臨破碎的內心。
於是她猛地一頭撞進了無非的懷裡，放聲大哭。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是啊，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呢。」
因為我所能為妳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無非輕輕撫著她金黃色的頭髮，想要咧嘴微笑，卻發現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
再一下下就好……
再一下下就好……！
維持現在這樣就好……
夏天還沒結束……
只要再一下子就好……
明明，只要再一下子就好……！
「啪！」的一聲。
遙遠的夜空綻放光芒。
一朵又一朵——注定消逝的火花。
……
…………
………………
拉媞琺·芙爾蘭札從睡夢中甦醒。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今天這一覺睡得特別舒服，像是回到母親的懷抱裡一樣令人安心。
「哦，妳醒了啊。」
「嗚咿？！」
一把陌生的男聲幾乎靠著自己的耳朵說著，嚇得拉媞琺趕緊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哎？
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並不是睡在自己房間那張柔軟的大床上，而是像個小嬰兒似的蜷縮在某個人的懷裡。
一名黑髮金瞳的男性訝異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什麼啊，我有這麼可怕嗎？」
「對、對不起……無非先……嗯？」
——剛才，我想叫誰？
忙於陷入沉思的拉媞琺沒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先是驚喜地睜大眼，然後又黯淡了下來。
思來想去沒有結果，反而想到自己直到剛才還躺在對方懷裡做美夢，拉媞琺不禁脹紅了臉，又悄悄瞥了一眼，得到對方充滿善意的微笑。
除了爸爸和舅舅以外，拉媞琺可從來沒和別的男性這麼親密的耶！
明明應該是關係密切的人，看著也相當眼熟，拉媞琺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是紅楓樂園認識的人嗎？應該不是。魔法國度的成年男性大多數都像舅舅那樣以布偶的外表生活，而面前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未成年的樣子。
所以就是到了地上界之後才認識的人囉？但是自從自己從故鄉轉移到甘城輝煌樂園休養也不過幾個月而已啊……
想破頭都找不到答案，於是拉媞琺決定開口：「那個，不好意思。」
「怎麼了嗎？拉媞琺。」
講得出自己的名字，看來對方是真的認識自己了。
哎，居然忘掉對方的名字，自己身為公主真是太失禮了！
真羞恥。拉媞琺紅著雙頰，細聲道：「對不起，那個……可以請問您的名字是……？」
「啊哈哈哈，原來是在意這個啊！可愛的小公主。」
對方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拉媞琺臉更紅了。
「初次見面——」
拉媞琺一愣：「……咦？原來是初次見面嗎？」
「是啊。」他看著拉媞琺眨著眼一臉困惑的神情，輕咳幾聲清了清喉嚨，笑道：
「我是水瀨無非，叫我無非就可以了。今後也請多多指教哦。」
——下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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