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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8-01-21 18:47

[達人專欄] 【短篇】我,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了嗎?

作者:湛藍琴海

【短篇】我,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了嗎?


  ──我,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了嗎?

  今天我又站在鏡子前,如此反問自己。

  鏡中的「我」,一如往常,留著短髮,戴著眼鏡,與我毫無二致。依舊是如此熟悉。可以十分確定,鏡中那個人的名字是──

  ──是什麼來著?

  忽然有種不真實感,明明理智上知道,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然而心理上,卻覺得一切都如此陌生。

  我,真的還是那個「我」嗎?

  真的還是那個想要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的「我」嗎?

  我再一次地懷疑自己。

  這種感覺,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認識自己越久,卻反而對自己越感陌生?

  為什麼?

  我扶住鏡子,努力回憶與反省,自己過去,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很快地,我想起來了。

  自己想要成為的,就是不「成為」自己所討厭的大人。

  討厭的大人很多,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是自私自利、勢利眼、沒公德心、虛偽做作之類的大人。但,還有一種大人,是我格外討厭,也是絕對不想成為的──

  那就是沒同理心,對弱者的無助視若無睹的大人。

  比方,對霸凌視若無睹的老師。

  我忘不了,忘不了那一切。

  忘不了對我的求助,找各種藉口來敷衍、推卸、逃避的那些老師──

  於是那時候我就發誓了,一定要成為老師,春風化雨、拯救孩子,尤其不能對弱勢的學生坐視不管,一定要為他們伸張正義──

  不要再讓更多孩子,再像我一樣受傷了……

  於是我很努力上進、發憤圖強,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考取教師資格。如今,終於成為了國中教師。

  去年,我也第一次擔任班級導師,領導一個班級。

  然而,我卻──

  我卻……

  成為大人後,真的就能夠為所欲為、無所不能了嗎?

  我緊抓鏡緣,緊咬牙根……




  「唉……果然變得更糟糕了嗎……」

  一名配戴黑框眼鏡的年輕女老師,手持段考成績單俯首低喃。

  那張段考成績單,上面標記「級任導師:林品佩」。而那正是,女老師的名字。

  ──昨晚才在鏡子面前想,領導一個班級,是多麼的……

  林老師暗忖,又瞄成績單一眼,不禁扶額,連嘆三聲──不及格與個位數,密密麻麻地佔滿成績單。多半學生的校排名,也是慘不忍睹,全校二十多個班,她的班有排進前百的學生,三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無庸置疑,林老師帶的班是放牛班。

  然而,為何會有放牛班?以林老師所身處的國家來說,法律規定國中必須常態分班,每個班級的程度,不應有明顯落差。但是,法律終究只是法律,底下的機關是否會遵守,是另一回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不能明目張膽的「能力分班」,那就會用各形各色的名目,以常態分班之名,行能力分班之實──

  確實,名義上的「資優班」已經消失了,但校方為了招生、為了升學率,還是暗中進行了「能力分班」。比方這間學校,師生間早已私下流傳,最後幾個班屬於「資優班」,集中了許多成績優異的學生。資優班不只一個,而是變成「很多個」,既然將優秀學生集中在一個班太過顯眼,那分散在幾個班,就比較低調了吧?至於其它班級,能力也不平均,再沒有徹底落實常態分班的狀況下,總會有幾個班,運氣比較差,剛好分到比較多程度落後的學生。而這些程度落後的學生,又有一部分是「問題學生」,如地痞流氓、小混混之類的。這類班級,便是林老師所帶領的「放牛班」了。

  帶領放牛班並不輕鬆,不只是學生成績普遍低落,對家長難以交代,更難為的是,教學相當困難。無論如何努力教學,學生成績就是拉不上來,每次改到他們的作業與考卷,都深感挫折;在上課過程中,學生通常是做自己的事,甚至睡成一片──最可怕的是,常有問題學生不斷干擾,如在上課時嘰嘰喳喳、大吵大鬧,老師阻止就頂撞,使老師難以平心靜氣地教學下去。

  連只是想安穩地上課,都是天方夜譚。更遑論盡自己的教育職責,將自身的知識與理念好好傳授給學生,那更是遙不可及。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讓林老師最頭痛的。最讓她頭痛的是,這個班級並不和諧──存在著「集體霸凌」。

  其中,有一個男學生就是因為飽受霸凌而轉學的。但林老師是在該生要轉學的時候才從該生家長口中得知,想要處理的時候,早就為時已晚。

  那還只是就她所知的部分,從她接手這個班級至今,已有不勝計數的學生轉學,具體數量她早已不想數了。而這些轉走的學生中,各種理由都有,有的是想轉到明星學校,有的是因為搬家(這種理由似乎格外常見),或是家長調職(這種理由也早已屢見不鮮),抑或孩子交到壞朋友,無心向學,故轉學來改變環境。再要不就是根本沒說什麼具體理由──而實際理由為何,就是林老師所擔憂的部分了。

  會不會有很多孩子轉學的理由,其實是因為遭受霸凌?只是他們不敢說?林老師不由得這麼想。

  說不定有說其它理由的,也不過是藉口罷了──林老師也不禁如此懷疑。

  那麼,到底有多少學生,有遭受霸凌呢?

  她根本不敢想像,更進一步說,是因為光是現在手上處理的「霸凌案件」就已讓她手忙腳亂、人仰馬翻了。

  這樁霸凌案件的來龍去脈為何呢?就林老師所知,是班上一名成績中上,名為蘇惠綺的女學生,她是單親家庭,與父親相依為命,性格文靜內向,不善打交道,只有少數一兩個比較有來往的同學。但那些同學也是班上的「異類」,亦不善交際,也是班上的弱勢族群。以致班上的問題學生,尤其是男學生,在原本的霸凌目標「轉學」後,便將「目標」轉移到性格最為弱勢的惠綺,進行一連串的欺侮。諸如嘲弄侮辱、口出惡言、人身攻擊,看到她就如看到髒東西一般,躲得老遠,或是不願意幫她撿掉落的物品,嫌她碰過的東西「髒」。

  「自己撿啦!白癡!我才不想弄髒自己的手!」

  這是惠綺常聽到,不願幫她撿東西的「理由」。

  抑或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她撿了──但是用面紙撿的。

  正因為男同學覺得她「髒」,因而只要跟她有併桌的機會,就會刻意將自己的桌子移開。至於其他男學生,可能被命令教唆或是隨波逐流,故多半也會跟著這麼做,於是惠綺的位置,時常變成「孤島」。

  不僅如此,還會在午休時,偷偷丟紙團到她的身上,發出竊笑聲。或是在她的桌上亂畫,甚至對她的抽屜翻箱倒櫃,惠綺時常要為了整理抽屜而耗上半天。

  基本上男同學欺負她的手段太多了,那些都還只是冰山一角。

  至於女同學,則是對那些霸凌惠綺的男同學冷眼旁觀、視若無睹,甚至還火上澆油──舉凡散播她的謠言,刻意在她面前說壞話,發出嘻嘻竊笑。抑或在分組時,一與惠綺的視線對上,就會刻意撇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若真的被惠綺找上,可能會假惺惺地回答「不好意思,我們這組滿了」;也可能會直接冷眼回道「已經滿了,找別人吧」,再要不就是回答「這要問問其他人的意見耶」,然後組員們開始面面相覷。識相的惠綺,就會明白意思,強顏歡笑道「沒關係,那我還是找別人好了」,然後就會落寞地,轉身離去。

  她恍如皮球般,被人踢來踢去,最後被踢到無人注意到的陰暗角落。

  當然,更多時候,惠綺會找那兩個比較跟她有來往的同學,但她們因為也相當弱勢,已經自身難保,又看到她被霸凌的情形變本加厲,怕波及自身,因此也會跟她保持距離,至少不會幫她說話與爭取權益。

  於是,惠綺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倆也有組別,唯獨自己落單。

  唯獨自己被劇烈的恐懼、屈辱、孤獨的幢幢黑影,所籠罩、所吞噬。

  「她」的內心,幾乎被張牙舞爪的黑影,侵蝕殆盡了。

  她恨不得,自己能夠徹底成為隱形人,不被任何人察覺。如此一來,她便不會再被欺凌了。

  然而,她辦不到。因為她非但不是真正的「邊緣人」,還是眾人攻擊的標靶。

  她很想改變、很想吶喊、很想逃離,但她因為是被釘死的「標靶」,自然是無處可逃。

  她每天都鬱鬱寡歡,眼神發黑,雖然會對言語霸凌她的男同學,極力反擊,但卻只有反效果。

  「哇!好兇喔!兇屁兇啊!閉嘴啦,低能兒!」

  「哇喔~生氣了生氣了耶,怎樣啊,妳有意見嗎?有種就來咬我啊~」

  「再兇啊!給我滾啦,死智障、醜八怪!我不想看到妳!」

  那些對她口出惡言的男同學,只會更兇狠地羞辱、挑釁她。因此,惠綺也嘗試過默不作聲,但那些同學只會更加囂張跋扈──

  ──這一切,是林老師在自己發現到她被霸凌後,所觀察到的。當然,還有在她發現後,親自詢問惠綺本人後得知的。

  林老師對此痛徹心扉,她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她不怪惠綺為什麼不向她求救,選擇忍氣吞聲。因為林老師也心知肚明,霸凌往往是無解的,找老師求救,老師往往不是推卸責任,就是無能為力──就如自己所遭遇過的那樣。甚至一旦被霸凌者知道被霸凌者告狀了,可能還會變本加厲地欺負。因此,受害者往往不敢「求救」。

  不僅如此,還有一種狀況,更是讓林老師沒齒難忘──她曾向國小班導求助,結果那位班導聽完她的說明後,只回了她一句:

  「不會啦,那些同學不會這樣的,妳想太多了。不要負面思考──」

  不要負面思考──

  因為已經走投無路,而不得已的「求救」,結果被當作「負面思考」。

  明明一直想往「好處想」,想說自己或許沒被欺負,那些同學可能只是「惡作劇」,可能「沒有惡意散播謠言」,然而自己卻真真切切地,見證與體會了一切,有了足夠「證據」才向老師求助的,結果還是被當作「負面思考」。

  沒錯,都是自己負面思考,都是自己的問題──

  反正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

  這讓當時還只是小學生的林品佩,更不敢向老師求援了,也讓她事到如今,仍對那個導師耿耿於懷。

  「無法原諒」是她對那個班導的標籤。

  雖然她升上國中後,因為又重蹈被霸凌的覆轍,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不得不向導師求救。而那位導師,也試圖幫她處理,但仍無能為力。就如她現在,也成為「國中導師」後,對於校園霸凌,也是使不上力。

  明明她已經使用各種方式來積極處理了,諸如不斷向同學宣導要彼此友愛與包容;一看到有男同學欺凌她,就厲聲喝止;也私底下將那些霸凌她的同學,勸導、教育、訓話、處罰等相當多次,尤其是對帶頭的流氓男同學蔡翊恆,以及隨他起舞的女生集團頭頭,更是毫不手軟,也要他們向惠綺道歉。

  然而,不但毫無起色,甚至讓狀況雪上加霜。最近一次,惠綺被以蔡翊恆為首的幾個男女同學恐嚇勒索,嚇得她向老師哭訴,也不敢來學校了。

  林老師不得已,決定下猛藥,約談以蔡翊恆為首的勒索集團學生家長,要在明天放學後單獨個別面談。當然,還有惠綺的父親。

  她一直不想做到這一步,畢竟要是太貿然約談家長,可能會有反效果。而且這個殺手鐧一用,就沒多少招數可使了。可用的處罰,諸如記過,基本上能記的也已經記了,但毫無作用。因此一直到此刻,她才使用這不太算壓箱寶的壓箱寶。

  假使可以,林老師很想對這些惡劣至極的學生使用體罰。但可惜以暴制暴可能只會有反效果,何況,法律也不允許。

  思此,林老師又不禁喟然長嘆,她帶上教具,從辦公椅上起身,如此告訴自己──

  ──先別擔心明天約談的事了,在那之前,先把今天的課上完,再來好好思考相關的事吧。

  ──雖然很怕蔡翊恆的家長,畢竟是開賭場的,很可能不是什麼善類……但必須堅定立場,不能怕,為了拯救那個孩子,我必須勇往直前!

  ──這不只是為了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更是為了讓孩子,在學校也能快樂!

  她緊咬牙關,朝辦公室的門口走去。




  深夜。

  林老師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滴答、滴答。

  床頭櫃的鬧鐘,滴答作響。

  秒針,一刻又一刻地,挪向整點的方向。

  ──真糟糕,又失眠了。這樣失眠不行呀,馬上就要跟家長面談了,在那之前還有課要上,沒精神可不行……

  ──要趕快睡著、趕快睡著才行。別再胡思亂想了,深呼吸,不要緊張,平常心。要有自信,沒事的……

  林老師屏氣凝神,深做呼吸,不斷精神喊話。

  ──為什麼明明做好了心理準備,心情還是很難調適呢?我果然還是,在意今晚母親對我說的話嗎……

  她翻身,黯然思忖。

  此際,她睡前與母親講電話的光景,於她的腦海逐漸映現──

  當時,她一如往常地,向母親表達問候。隨後母親問起近況,她便將自己班上霸凌的大致狀況,向她說明一遍。

  母親表示理解後,便以略帶沙啞,但滿是關愛慈祥的口吻說道:

  『真的是辛苦妳了,品佩。我知道妳一直以教育、幫助孩子為己任,這一直都是妳的夢想。因此,當我得知妳想要當老師時,雖然覺得這條路很辛苦,原本也不是那麼支持妳走。因為現在要當上老師越來越難了,要成為好老師更難了。但看到妳那麼努力,始終如一,也看到妳變得越來越堅強,我就也比較放心了。』老母親的滄桑,持續從話筒滲透而出:

  『可是,雖然妳在升上高中後,努力脫胎換骨,變得堅強,終於擺脫了被霸凌的悲劇了。但是,這不代表妳一定有辦法處理霸凌了,雖然現在妳成為了老師,但妳也很清楚,老師通常對霸凌束手無策……尤其現在家長,比以前更溺愛小孩了,霸凌問題只會越來越棘手……』

  「我知道,但是──」

  『先聽我說完,我是真的很擔心妳。』品佩母親打斷她,語重心長地續道:

  『我很欣慰妳為了拯救孩子,而積極處理霸凌問題。因為,願意不屈就於現實,繼續堅持自己的理想,真的很棒。只是我還是希望,妳要量力而為,不要太勉強自己。尤其在幫助人的同時,也要先保護好自己。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話,更別提保護別人。就像看到別人溺水,若自己根本不會游泳,還要下水救人嗎?』

  「我明白,母親。我一定會量力而為,不會讓自己深陷於危險之中,我一定會好好保護自己,防身武器都準備好了──」

  『不,不只是這樣,妳一定要留心,不要有被報復的機會。若真的遇到,一定要及時求援。』品佩母親持續絮絮叨叨:

  『妳先盡妳自己所能做的,若情況還是沒有改善,甚至惡化的話,就別勉強自己帶這個班了──』

  「不,我不會輕易放棄,母親。因為,要是我放棄了,不就像是惡勢力低頭嗎?而且也拯救不了孩子了不是嗎?」

  品佩緊握話筒,嗓音纖細的她,語調依舊魄力十足,慷慨激昂:

  「我無法對無助的孩子坐視不管!」

  她的目光鋒利,語氣堅定不移,堅若磐石。

  『……我明白,孩子。妳就是這一點,才打動我支持妳當老師的。也是這一點,讓我堅信妳可以擠進教甄窄門。如今妳辦到了,證明妳的堅持是正確的。』老母親話鋒一轉:

  『只是呀,有時候自己無法處理的班級,給更有經驗的老師來處理,或許才是最適合的。而且,我也不是要妳放棄當老師,妳可以去其它地方任教……』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我只是想,不能跟我以前所遇過,對霸凌袖手旁觀的老師一樣,畢竟那對被霸凌者造成了多少心理傷害,我很清楚……不只是我,當時母親跟父親,也為此深受傷害不是嗎?」品佩聲色一沉:

  「真的辛苦你們了……」

  『不會,父母本來就常常跟孩子一起受苦。只要妳能夠平安長大,一切都值得了。』

  「謝謝你們。總之,我只是希望不要有更多孩子,跟我受過同樣的苦,若我為了自己而離開他們的話,那不就跟過去那些不管我死活的老師一樣了嗎?我要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地終結這個悲劇連鎖,所以──」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品佩的老母親柔聲絮語:

  『那麼,祝妳好運吧。希望這個問題,能夠早日解決。』

  「我也希望,謝謝母親。」品佩向其母道謝後,轉換話題:

  「那父親現在還好嗎?」

  『唉……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了。妳也知道,癌症末期就是這樣,除了長期住院治療外,也沒什麼辦法了。只能禱告了。』

  「嗯,我知道了……那麼,代我向父親請安。」

  『沒問題,妳先專心處理學校的事情吧。』

  「好的,那麼──」

  『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說。』話筒彼端沉默半晌,才又傳出聲音:

  『我只是希望,妳是真的變得夠堅強了,別為了逞強,而戴上與自己不相符的面具……』

  「……我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的,自己是真的改變了,因此才……」品佩如確認自己一般,輕碰自己的面頰:

  「別擔心了,真的。」

  『是嗎?那就好……』

  老母親獲得確認後,很快就結束了電話。

  這段通話光景,於林老師的腦海逐漸消逝。

  不再漣漪。

  然而,林老師依舊若有所思,來回翻身。

  「保護自己,跟『面具』,嗎……」

  她細語呢喃,背對房間上方的小窗。那扇小窗,框住了在黑雲中,若隱若現的殘月……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一群國中生在班上,交談聲此起彼落,嘈雜一片。

  「欸,為什麼今天班導還沒出現啊?難道她遲到了?」

  「你不知道嗎?聽說她昨天在放學後,不知道為什麼在辦公室昏倒了,然後被緊急送醫!」

  「昏倒?真的假的?那個時候她不是要跟蔡翊恆他們的家長面談嗎?」

  「對啊,反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昏倒了,聽說還在住院。」

  「天啊,太慘了吧!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昏倒是怎麼了啊?總不會是因為壓力太大而昏倒吧?」

  「誰知道啊,搞不好是演戲呢!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班上同學繼續議論不休。




  白亮的燈光。

  白色的天花板。

  純白的牆壁。

  潔白的病床。

  在病床上,躺著一名臉色蒼白憔悴的年輕女性──那正是林品佩老師。

  她沒戴眼鏡,右手正掛著點滴。

  ──為什麼,現在必須躺在這裡呢?明明,我應該……

  ──現在的我,不能跟父親一樣躺在病床上,應該要在學校上課,還有……

  ──可是,現在身體真的虛弱到動不了……

  種種思緒,於林老師的腦海接連浮現。

  啪喀。

  病房大門打開,一名人高馬大、魁梧強壯,留有絡腮鬍的中年男子,提著紙袋朝她前來。

  「唷!我來探望妳了,林老師!我是惠綺的爸爸,聽說妳有上吐下瀉的症狀,所以我就帶了些流質營養品給妳,請收下!」

  「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我現在沒什麼大礙了,只是有點虛弱,只要打個點滴幾天,應該就能出院了。」林老師使勁提起左手,搖手謝絕:

  「讓惠綺爸爸這樣特地跑一趟已經夠不好意思了,怎麼還好意思收下您的禮物──」

  「不不,別這麼說,是我自己想來的。畢竟妳是為了惠綺,才會變成這樣的吧,是我過意不去。醫生怎麼說?確定妳昏倒跟上吐下瀉的原因了嗎?」

  惠綺父親在林老師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以宏亮雄渾的嗓音詢問。

  「嗯……還不是很確定,但目前認為,應該是在昨天中午喝水的時候,喝到不該喝的東西。因為我在昨天中午過後,我就沒喝過水了,也沒吃過任何東西。因此……」

  「不該喝的東西?最有可能的,應該是被『下藥』吧?」

  惠綺父親輕捋鬍鬚,一針見血。

  「雖然很不想那麼想,但是……」

  林老師欲言又止。

  「哎呀,真是沒辦法,現在就是要找出證據了。若真的是被下藥,那我想剛好會發生在導師與家長面談當天,鐵定有鬼。最合理的推測,就是被蔡翊恆同學那一夥人下藥了。」

  「可能吧,雖然難以置信,居然會做到這種地步。但目前也實在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了,畢竟實在是太巧了。」林老師垂下眉宇,聲色黯淡:

  「可能是蔡同學或其他夥伴,為了不要讓我跟他們的家長約談,或是對我下馬威或報復,才會使用這種手段吧……說不定還是共同預謀好的……」

  「嘛,當然有可能。不過啊,現在猜測再多都沒用,必要的話讓警方來調查就好了。」

  惠綺父親捻了捻鬍鬚,翹起二郎腿,泰然自若道。

  「是啊,也只能這樣了。」

  林老師壓低了天生纖細,又因生病而虛弱的聲嗓。使惠綺父親,必須側耳傾聽方能耳聞。

  「無論如何,讓林老師如此辛苦,我實在過意不去。就算沒有被下藥,相信老師也為了小綺……惠綺的事非常操心吧。從之前就會跟我聯繫,和常常關心惠綺就知道了。」

  「這是應該的。我還怪自己發現得不夠早,也不夠有能力。假使我夠有能力的話,相信霸凌問題早就解決了,至少不會到這一步。讓惠綺受了這麼多苦,我很抱歉。」

  「不不,別道歉,不是林老師的錯。我相信林老師真的很盡力了,只是那幫流氓混混真的是太難搞了,讓老師帶到這麼可怕的放牛班,也是委屈妳了。」惠綺父親表露憐憫,放輕聲調:

  「我想再這樣下去,老師的精神力遲早會到極限吧。更何況,感覺這次妳會這樣,案情實在不單純……帶頭欺負惠綺的男生,家裡是開賭場的吧,真的想搞妳的話,手段太多了。天知道下次會使用什麼可怕的手段來陷害妳。」

  林老師睜大瞳眸,啞口無言。

  「所以,我不打算勉強林老師處理這件事了。我就直接讓惠綺轉學吧,現在才二年級,也不算太晚。」

  惠綺父親鄭重嚴肅地表示。

  「咦?等、等等,可是這樣的話──」

  「這也是沒辦法的。基本上已經想好要轉到哪裡了,交通還算方便。基本上轉學才可能會解決當前的問題,可能不治本,但至少治標。至少以往的經驗是這樣,惠綺已經不是第一次轉學了。每次只要轉學,雖然不治本,但至少治了標。可能也是運氣沒太差,沒有被原本欺負她的人追殺吧……」

  「可是,既然不治本,那有多大意義呢?何況這麼做的話,就是向惡勢力低頭吧?那些霸凌人的惡棍,嘗到了甜頭,可能就會更加放肆,而且會轉移目標,就會出現下一個受害者……坦白說,惠綺就是遇到了這種狀況……」

  「我明白。惠綺的確因為之前的同學轉走,所以成為了遞補他的犧牲者。但這是情非得已的。轉學不是為了『逃避』這種聽起來很負面的理由,而是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不跟那些混球過不去。事實上抵抗不了他們的時候,跟他們過不去反而是中了他們的計了,那種東西根本不值得浪費自己的人生!」惠綺父親凝視自己堅硬的拳頭:

  「打個比喻好了,那些混球是石頭,惠綺是卵。妳會以卵擊石嗎?卵硬要擊石的話,只會粉身碎骨吧?這就是所謂的『勇氣』?所謂的『不向惡勢力低頭』?」

  林老師赫然,無可反駁。

  「身為惠綺的父親,我只是希望不讓惠綺粉身碎骨,盡一個父親,保護女兒的義務而已。」

  惠綺父親的拳頭,愈握愈緊,甚至開始微微發顫。

  「我明白,事實上……我也有因為被霸凌而轉學的經驗,只是都會多少有點不甘心。希望那些人可以不要得逞、可以獲得懲罰,但以實際面來說,保護好自己,讓自己能夠有新生活才比較要緊……只是,誠如您所言,轉學往往治標不治本,即便治了標,但那個『本』卻沒治好──因為,自己會被欺負,通常跟自己的個性有點關係,比方太內向、弱勢,不善交際,沒有朋友以致落單,然後就會被盯上……」林老師面色更加黯然深沉:

  「因此我才會說,既然不治本,那有多大意義?或許轉學後會有段時間,過得比較快樂,但之後還是難逃被霸凌的厄運。就像是無限的悲劇輪迴一般,簡直是被詛咒了……不好意思,說的太悲觀了。但在改變自己之前,這恐怕是真的。」

  「是啊。我也告訴惠綺要努力改變自己,努力交朋友,讓自己圓滑一點。她說自己已經盡力了,我也相信她,可能還需要些時間吧,至少,現在這種狀況,已經不能等了。先轉學,或許就有重獲新生的機會。」

  「惠綺爸爸,可是我擔心她──」

  「擔心她還是會重蹈覆轍吧?」惠綺父親接了林老師的話:

  「沒關係,我一定會努力幫助她,讓她避免的。而我相信她也在這些經驗中,學到了很多,她會越來越好的。」惠綺父親揚起唇角,目光炯然:

  「而妳剛才有提過,自己也曾經因為被霸凌而轉學吧?妳應該對霸凌滿了解的?而且深有體會?」

  「嗯,可以這麼說……」

  「那就難怪了,惠綺遇過那麼多老師,最努力積極解決霸凌問題的,就是妳了。從妳的言行可以看出來,妳是真的在為學生著想,都快忘了保護自己。」惠綺父親抬頭,又輕捋鬍鬚:

  「不過啊,諷刺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將心比心、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甚至有的還會因為自己嘗過某種痛苦,所以就會想讓別人也嘗到這種痛苦。」

  他俯首,緊咬牙根。

  林老師也無言以對。

  「我明白林老師想要守護孩子的心情,畢竟妳很明白被霸凌的痛苦。但是,我選擇讓惠綺轉學,並不是妳的錯。我只是希望她早日解脫罷了,畢竟,誰都無法保證,要如何才能不再讓她被那些混球霸凌。」

  惠綺父親語重心長開口。

  「我明白,但是,她轉走後,其他的孩子怎麼辦?會不會有新的孩子被霸凌?那些霸凌者也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

  林老師提高聲調,語調激亢,握緊左拳,但很快就因無力而鬆開。

  「這就需要林老師的智慧,來解決這些問題了。若校方可靠,願意介入的話,可以找他們協助。或是找自己信任的人,給予自己建議也可以。再要不然,若真的處理不來,那就別勉強自己了,可以的話就讓別的老師來帶吧,或許這對大家都好──」

  「不,我不會輕易放棄,孩子們還需要我。我要是走了,就是背棄了他們!何況新來的老師不見得更好──」

  「但又能怎麼辦呢?妳已經盡力了,又不能坐視不管。若無能為力又還繼續帶那個班級,這樣會更好嗎?」

  惠綺父親的反詰,讓林老師啞口無語。

  「就如我一直強調的,林老師已經盡心盡力了,問心無愧。但這種棘手的狀況,不單是需要有心,也需要有能。林老師不是無能,是這個班級實在是太棘手了。不是非常強勢和老練的老師,是絕對管不住的吧。」惠綺父親提高音量,語調更加堅定:

  「所以,就算林老師不帶這個班級,也絕對不是逃避,不是向惡勢力低頭,更不是背棄孩子們,是為了雙方的最大利益,所做出的選擇啊!」

  「惠綺爸爸──」

  林老師面容依舊缺乏血色。但她的目光開始閃爍,嗓音亦開始動搖。

  「林老師,妳都已經憔悴成這樣了,若妳真的是被霸凌者陷害,這教人於心何忍?若繼續被折磨下去,只會更加憔悴的……」惠綺父親聲色轉柔:

  「真的,妳已經做得很好了。我跟惠綺都很感激妳,願意為我們著想這麼多,就已經夠感動跟感謝了,真的。這是我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啪噹。

  霎時,林老師緊掩的冰冷心扉,敞開了。隨後大量的陽光,照進心扉,冰凍的心扉渙然融化,幽黑晦暗的心間也被耀亮、耀亮。

  金亮光毯,於她的心間迤邐。

  「我……」

  淚光,於林老師的瞳中閃爍。

  「真的辛苦妳了,我相信妳是個好老師,將來也一定會變更好的。」

  這番鼓勵,逐漸驅散了林老師心間深處中的黑霧。

  「真、真的嗎?我……」

  淚珠,再也抑不住地,簌簌落下。

  「謝、謝謝您,我……抱歉,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還不夠盡責、不夠努力、不夠有能力,因此深感自責……但自己的努力能被看見,能夠被肯定,真的是……我……」

  她的淚水,淌過臉頰。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明明、明明……」

  她的淚水,沁入了她的臉皮,恍然將「面具」融化了。

  「或許,我只是想當老師那麼久,努力與霸凌抗爭那麼久,不單是我當導師的這段時間,還有過去,我想要終結霸凌的執著、想要讓更多孩子別跟我一樣受傷的執著……我一直深感遺憾,覺得愧疚、覺得無力,如今覺得自己多少……」

  她淚流滿面,抽泣不止:

  「或許,我想要的,也只是這樣而已呀啊啊……」

  她緊摀住臉。

  「林老師……」

  惠綺父親輕聲呼喚,讓她啜泣一陣。而後,她拭淚,與惠綺父親四目交接:

  「謝謝您,我想自己明白了。因為還沒達成目標,因此還要繼續努力。而且托您的福,我在您身上又獲得了繼續奮鬥的動力,這個班級,我還不會放棄!還有辦法的!」她提高音調,目光如炬:

  「出院後,我還是會盡自己的職責,做自己能做的。總之謝謝您了,惠綺爸爸……若真的要讓惠綺轉學的話,那就祝她好運,希望能夠過得快樂……」

  林老師一面柔聲說道,一面暗暗告訴自己──

  ──還不能放棄,要相信希望。總有一天,我會有能力解決霸凌問題,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讓更多孩子獲得幸福……

  當她這麼精神喊話後,她便跟惠綺父親,開始有說有笑……






  「欸,妳有聽說二年十六班的班導辭職了嗎?」

  「沒有呀,她是誰啊?」

  「妳忘了嗎?她在我們國一的時候,有代過三次國文課啊,就是那個叫──」

  「林品佩老師嗎?」

  「對對,就是她!」

  「咦咦?為什麼?怎麼又有一個班導走了?」

  「誰知道啊,大概就跟其他消失的班導一樣,都是擺不平班上學生才會走吧。反正這在我們學校也不算太奇怪啦,只是又多一個倒楣鬼罷了。」

  「真的嗎?好可怕喔……我之前就有聽說,十六班有很多流氓俗辣,超可怕的!霸凌狀況好像也很嚴重,但都解決不了……」

  「是啊,那個班導聽說很積極處理,結果被整到上醫院,出院之後又……妳確定要聽嗎?要的話放學後再慢慢告訴妳。」

  「好、好啊,很可怕嗎?」

  「嘛,到時候妳就知道了。總之,班導『被消失』已經是常態了,說不定我們的班導遭殃,也是遲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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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這篇,有幾點想說的:

  一、本文純屬虛構,因為本人根本不是老師,自然不會有文中林老師的經歷。

  二、不過關於暗自能力分班、老師因為管不住學生而離開,以及霸凌手法,基本上都是親眼所見。只有小部分為虛構,但大抵狀況皆為參考真實經歷。

  三、本篇不單是想揭露校園霸凌的陰暗面,還有台灣變態的教育體制。一直說教改啊教改,然而,我們的教育,真的變好了嗎?

  四、最後一段就類似於後日談了,不過也能當正篇,不用分開看也沒關係。之所以會補上最後一段,主要是因為本篇想呈現的是血淋淋的殘酷,而非邪不勝正,只要努力就能有回報的王道故事。其實個人是有些排斥王道故事的,不是都不能接受王道故事,但自己的話,比起寫王道,果然還是最喜歡描寫殘酷的現實吧,哪怕那是血淋淋的──因為這才是人生。

  五、霸凌問題始終很無解,無論是哪種霸凌。校園霸凌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不過被霸凌不見得無可救藥,就如本文說的,換個環境、改變自己,或是真的有什麼有力的貴人協助。但那一切的前提都建立於「環境沒有過於嚴酷」的狀況下。

  六、順道一提,女主角的「品佩」一名,來自於多年前撰寫某校園霸凌短篇女主角的名字,但兩篇無關,角度與風格也截然不同(現在還覺得那篇是黑歷史了)。只能說時光荏苒,有更多人生歷練後,果然著眼點、描寫方式完全不同了。這些年來,我到底成長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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