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王的姿態
斜下山坡,一經過巨大斷頭台的刀口後,整個下坡路段的崎嶇程度,就忽然增加了好幾倍。
彌漫在空氣中的濃霧被一口氣衝散,樹楊一邊閃過坡道的石塊與枯木,一步步的往下移動。
蒂妲放下懷中的兩隻亞獸人,讓身後的龍翼逐漸消散。
「謝謝妳!」
我一把摟上蒂妲,將那喘吁吁卻冰冷的身體抱緊。
「幹嘛」蒂妲笑出一絲氣息,「我不都說了放心嗎?」
「放心?」我反抓她的香肩,雙眼凝視著她,「我怎麼可能會放心啊!」
她雙頰紅了起來,那褐黃色的龍瞳慢慢轉回藍色。她撇過臉,在下巴的骨線上,還掛著一道紅通通的爪痕。
一看見那爪痕上的血漬,一道內疚湧然而上。
無力感轉眼間襲上肌膚,我不禁想問,在那身嬌弱的身軀裡,到底藏著多少勇氣?
到底要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像剛剛那樣毫不畏懼的衝向亞獸人?
跟我的魯莽不同,雖然我剛才兩次都有衝出去的打算,但我卻沒有能活著回來的把握。
對我來說,我沒辦法像剛才的蒂妲一樣,自信的露出一副『我一定會回來』的模樣。
「那個……」蒂妲聲音變的細小,「……律?」
回過神,我才發現我還緊緊抓著蒂妲,而且在一旁的艾娜,似乎已經斜著頭看了我們好一陣子。
「啊啊───抱歉。」
寇兒在我放開蒂妲後跑了過來,在攙扶蒂妲到牆壁後,才發現蒂妲其實受傷的地方不只我剛剛看見的部分。
手臂、大腿,甚至連那身純白雪紡紗都被扯出了好幾個洞口。
被血染開的紅暈在身上不均勻分佈,而我指出的還只是幾個比較明顯的位置。
「先幫我把姐姐拉到旁邊來!」
寇兒扛起蒂妲移動,就在我想出手幫忙的時候,樹楊忽然大大的晃了一下。
「──怎麼了?」我問。
「到了。」
樹楊停下腳步,在一片野林中將我們放了下來。
一跳下地面,一股寒氣就從腳底衝了上來。我敢肯定,那絕對不是周遭氣溫偏低而造成的寒冷,嚴格說起來,比較像不寒而慄的那種感覺。
「一到這邊,那些巡狩者就不可能追過來了。」
『不會追過來…?』我冒著問號,「為什麼這麼肯定?我們應該還沒脫離零區吧?」
樹楊跨過我們,自顧自的向前走了起來,在這片氣氛詭異的野林裡,到處都充斥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野草叢生,瀰漫在空氣中的濃烈腥味讓我漸漸反胃了起來。
首先,在這片野林行走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先不提反胃的狀況,光是撥開抵檔視線的雜草,就已經費了我不少工夫。
光線被樹楊遮去一半,昏暗、模糊,在充滿遮蔽物的野林裡,我們走了將近五到十分的路程。
也許是霧所帶來的濕氣影響吧?我發現,當我們走的越裡面,那腳下的泥濘就變的越來越纏人……嘖,雖然不像沼澤那樣會陷下去就是了。
「這味道……」
濃烈的氣味在鼻腔盤旋,比睡前在耳邊纏繞的蚊子還更令人討厭。
也許我抱怨起了作用吧?突然間,樹楊停了下來。
以為終於能解脫的我,興奮的繞到樹楊身旁,但才走沒幾步路,那步伐就開始慢了起來,甚至比剛才行走的速度還要更慢。
就好像有股東西在拉著我,阻礙我前進。
不看還好,直到我往下一看,那胃中翻絞的胃酸,才任性的嘔了出來。
光線越過樹楊,屍橫遍野的場面在瞬間映入眼簾,腥紅雜草被一具具屍體壓的斷裂,有大有小,有乾有濕,你甚至無法揣測那黏在腐肉上的骨頭,是不是共有同一個主人。
血漿被泥巴混的濃稠,就如同我反芻後的胃酸一樣噁心。
每走一步,那翻絞的感受就越加劇烈。
「這裡,就是我們燈林最禁忌,也最駭人聽聞的地方────」
「腥紅谷。」
「凡是被薩洛德流放,或是處刑完的屍體,都會直接被丟到這裡。」
「所以這裡對那些巡狩者來說,就跟死刑場沒兩樣。」
「那你帶我們來這裡,是打算做什麼?」
蒂妲扶著寇兒,從後方走了出來。
「離開這裡。」樹楊面無表情的說道:「你們往前看仔細一點。」
牠說完,就隨手在前方揮了幾下,試圖讓霧散開一些。
微藍的海面透了出來,越過薄霧,就宛如在高空上俯瞰整片海那樣。
「這是……懸崖?」
艾娜向前靠了幾步,用一種無法理解的表情說道:「你是打算叫我們從這裡跳下去嗎?」
「跳下去?」樹楊走到懸崖旁,「你們應該有其他更好的移動方式吧?」
「更好的…移動方式?」
神經炸出的電流竄過大腦,在那瞬間,我跟黃毛默契的看了彼此一眼。
懷中口袋裡的銀徽,武神祭所給予的載具銀器,銀色巨鷹的模樣,顯然同時浮上了我們腦海。
「有關武神祭的這點小事我還是知道的。」樹楊篤定的說。
「但樹楊你───你怎麼會……?」
「你是指知道你們是參賽者這件事嗎?」牠轉了幾下瞳孔,返身回頭,「可別小看燈林的情報網啊……人類。」
「別說那麼多了,你們還是快走吧。」
「走?」我接著問道:「那你呢?」
「我?哼哼」牠似乎悶聲笑了一下,把那兩名亞獸人抓了過來,「我本來就屬於這裡。」
「但我們的交易──薩洛德的事情也還沒────」
忽然,一道巨岩崩落的轟聲,從剛才那片野林裡頭傳了出來。
在這同時,樹楊與我們的注意力,也一齊被這聲響拉了過去。
「……不可能。」
「牠們應該知道這裡進來就───」樹楊緊張的炸開數十隻木槍,「人類,你們動作要加快了。」
黃毛動作很快,在樹楊表情轉變的時候,他就已經召出了銀鷹。
「律!」
發愣的我被艾娜喊回了神,在匆忙拿出銀徽後,也立刻叫出了銀鷹。
黃毛坐上去後,很快就拉上了艾娜,就連站在一旁的亞獸人,也一併拉上了他的銀鷹。
「蒂妲公主她們現在比較虛弱,這兩隻亞獸人就讓我載吧。」
「蛤───?」
「不對不對不對……你這個前後說法根本───」
我傻眼看著黃毛高速的分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連艾娜也都還沒反應過來。
「───動作快點!」
樹楊突然大喊,伴隨野林裡逐漸清晰的腳步聲,那飄散在空中的數十隻木槍,正穩穩的對向後方那片野林。
「啊───不管了!」
我一手撐起蒂妲,在鷹上將她摟了起來。
一上鷹,她就發出了一聲羞澀的嬌喘。食指傳來的溫熱感急劇上升,被南半球夾住的雙臂堪稱幸福。
「太…太上面了……律。」
「啊啊───抱歉。」
我裝做沒事的向後退了一段,跟蒂妲一起讓出最前端的位置給寇兒。
「走了!」
我高喊,讓赫姆覆上整頭銀鷹。
在雙翼拍打的振動下,兩頭銀鷹幾乎同時飛了起來。
「樹楊!」
我回望樹楊撐起的背影,剛才龐大的身軀,現在卻被距離拉的越來越小。
「謝────」
第二個謝字還沒說出口,五、六隻巡狩者就衝出了野林。
樹楊身後的木槍在轉瞬間被咬去一半,都還來不及再造,另一批巡狩者又從野林衝了出來。
數十隻巡狩者將樹楊圍了起來,速度很快,儘管樹楊再怎麼造出木槍,那巡狩者都能在第一時間將木槍撕扯,甚至咬碎。
單方面的凌遲在懸崖邊上演,可樹楊卻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牠挺著身子,任巡狩者一口口的撕咬牠身上的部位。
「真是無能啊───三十二號。」
那易認的聲音從野林走了出來,兩道身影就這麼接連出現。
「呦……」
樹楊撐起少掉一半的身軀,光聽那聲音,就知道牠正忍著多大的痛苦說話。
「…這不是一號跟二號嗎?」
「竟然會追到這個腥紅谷裡來……」
樹楊哽了一下,繼續說道:「就算是你們,一但進來了,應該也很難回去才對吧?」
「嘛嘛嘛───你說的也沒錯啦……三十二號。」
一號踩上一顆頭顱,「好歹這個腥紅谷的地形,是特地為了這些被流放的奴隸設計的。」
「當初為了讓牠們沒辦法爬回去,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在這呢。」
講到這,牠一腳踏碎了那顆頭顱,讓濃稠的血漿濺上牠的毛皮。
「但……」
「這是在沒有父王帶領的───」
「前‧提‧之‧下‧啊。」
「───父王?」
樹楊雙眼瞪了起來,連同我騎的銀鷹一併停了下來。
畢竟,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樹楊那驚慌的模樣。
「…薩、薩洛德?」
「你的意思是薩洛德也────」
「沒錯。」
那略帶啞性的粗曠聲線冒了出來,從野林中,一抹灰黑色的身影逐漸現形,在跨出第一步的剎那,包括一號、二號在內,所有巡狩者都在同一時間跪了下來。
有如王室內的恭迎禮儀,那身為王的霸氣在此刻嶄露無疑。
光線穿過薄霧,左眼獨有的鮮紅眼罩相當引人注目。配上漆黑到發亮的毛色,在如同獅子一般的鬃髮下,顯得格外高貴傲人。
雖然那身精壯的體格不比樹楊高大,但每當牠踏出一步,那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就比樹楊強上幾百倍……不,甚至幾千倍都有可能。
此時,黃毛也停下了銀鷹,或許他也感受到了這股壓力吧?這無形中炸過來的壓迫感,可完全不輸給龍王那傢伙啊……
「竟然連你都來了……」
樹楊虛弱的說著,那銀白眼神中的瞳孔,彷彿失去了光芒。
「───薩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