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維奧菈，我不是偉人，更不是戰士。不用祭拜，也不用紀念。請讓我歸於塵土，我將飄進妳母親的孤陵，飛到妳姐姐的芳塚，在德蕾斯羅薩的每一塊土地下，陪伴妳──
直到卸下這份，將近千年的重擔。
第六章 慈父悲心
＊ ＊ ＊
維奧菈昨日伏棺而眠，尚未日出，便被窗上輕揚的黑色布幕吵醒。她猶記得夢中的景色，是父王與母后都健在，攜著姐姐在花田採花的模樣。
母后的面目怎麼樣也看不清楚，如同醒來以後，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父親的蒼老面容。這裡陳列歷代王族親眷的肖像和照片，先王夫婦的是最近才掛上去的，棺裡的面目和母后畫像一樣陌生。
維奧菈怔怔地望著窗外漸漸天光的魚肚白，不知不覺又留下兩行清淚。
「早安，親愛的。」溫暖的手搭在肩膀上的時候，才發現背上蓋了伴自己整晚的毯子。輕吻隨即落在臉頰，「我給妳備好熱過的洗臉水，回房裡去吧。」
費爾南多已經打理好自己，淡色的金髮髮尾仍有點蜷亂，臉上平靜祥和，看不出來已經為了自己打點孩子和內務，也累了幾天。
維奧菈暖心得微笑，抹去眼淚。「對不起，我這幾日，照顧不了自己的事。」
「妳既照顧不了自己，那便是我來照顧妳了。」費爾南多笑道，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們今天要好好地送父親。」
維奧菈換上一襲黑色喪服，頭上手上，不著任何金銀飾品，也無心施加粉黛。她對鏡理容的時候，見到眼角眉心都有細紋，鬢角更見一縷銀絲。她不禁暗自感嘆，春花已老，如今已是第三十八個年頭。
活得比母親和姊姊，芭莉和莫奈（註一），都要久了。
費爾南多貼心的取下他的潔白胸花，那是一朵白玫瑰。他把它別在維奧菈鬢上，遮住那一縷銀絲。
王宮司長內務的宮人過來叩門，「治喪委員會已經就緒，就等陛下準時到場，便能開始了。」
維奧菈有點猶豫，費爾南多道，「還有點時間，先去看看孩子吧？」
還未到房外，便聽見羅西南迪跟妹妹說話，「爺爺這回是到奶奶和大阿姨那邊去了。不是不醒過來。」
「以後我們都要這樣的。還活著的時候，快快樂樂的一起生活。死去的時候，送他們到家人身邊去。」
斯卡蕾特似懂非懂，「奶奶和大阿姨在哪裡？我能不能也去瞧一瞧爺爺？」
「這個......奶奶和大阿姨住在天上，我們也要送爺爺到天上。」羅西南迪盡力向幼妹解釋死亡之意，「人會老，也會死。身體不能用的時候，便是死了。死了之後，就改到天上做星星。」
「你想見爺爺的話，就抬頭看一看天上......」羅西南迪見到母親立在門口，垂手微笑，不由得靦腆。「母后。」
斯卡蕾特也穿戴整齊，看到父母，跑過來抱。小臉埋在裙面不肯拔出來。「母后，父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變成星星？」聲音嗚咽，已經懵懵懂懂，約略知道何謂死亡。
維奧菈親女兒的頭和臉，微笑道，「你說可以做星星，我再做星星。好不好？」
斯卡蕾特委屈的說好，讓費爾南多牽開，房間被留給女王母子。
羅西南迪還有些無措。對昨日之事還沒能有其他表示，就見到母親微笑著張開手臂。心裡遲疑，身體倒是很誠實的過去擁抱母親。
「羅西，謝謝你。」維奧菈深深抱著孩子，聞他金色頭髮裡的氣味。心想即便眨眼就要高過自己的個頭，雙臂裡的這個，永遠是自己的孩子。「你是一個好哥哥呢。」
「母后，對不起。」羅西南迪一面想成為一個強壯獨立的兒子，一面又貪戀母親溫暖的懷抱。「不管有多少人反對你，我都站在你這邊。」
（我知道喔，我一直知道。）
羅西南迪驚訝的睜開眼睛。
（因為有你，我才能努力到現在……）
他聽見了，聽見母親的心。他抬頭，正想看清母親，好聽得更清楚，維奧菈便親吻他的額頭，疼愛的看著兒子尚屬稚嫩秀美的五官，依稀有那個人的輪廓。
維奧菈取下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王戒，執起兒子的左手，套進他的大拇指。
羅西南迪一愣，心想今日只是宣佈立儲，正式的儀式什麼時候都還沒定呢？
「很多人以為，這個戒指代表德雷絲蘿薩的王權，」維奧菈幽幽地道，「但是，當我看到就算沒戴這枚戒指的人，依然可以在這座島上呼風喚雨......我就明白，王權跟這枚戒指一樣，都只是虛幻之物而已......」
「最要緊的，是透過傳承這枚戒指，同時傳承下去的意志和愛。」維奧菈的目光充滿愛情和希望的光輝，「羅西，你是我們的未來。」
羅西南迪一直到剛才，都還對自己成為王儲這件事很有自信。但是聽母親這樣說，他不由得困惑又不確定了。「母后，你要我做德雷絲蘿薩的國王嗎？」
維奧菈抱著兒子的頭，兩人額頭輕輕相抵，「我希望你作自由的人。」
＊ ＊ ＊
先王移靈，是由王宮新址移到「王之高地」前的「國王大道」。
王宮舊址本在「王之高地」，然而十四年前，「唐吉訶德家族」的幹部「岩石人」琵卡，將「王宮」搬離到現在的新址上，不僅破壞了原本王宮地下管線和水路供應，也將王宮置於遠離人民百尺山頭之處。
多爾德復位後，為了休養生息，不再另建王宮，維奧菈登基，更是在王之高地設置「內閣廷議」，內閣議事，都在此處。官員辦公之所，則在腳下民間。
女王此舉曾引島上耆老異議，說王族天威蕩然無存，女王則道「若王族不能以治略服眾，要用排場才能懾人，這樣的天威，不要也罷。」
王族和一列內閣官員已經等候在台上，維奧菈手抱父親遺像，頭罩黑色薄紗，看輕棺自新址吊降，送過國王大道，在焚火處落定，又是哀傷，又是感慨。
『父親身體很康健的，只是小小摔倒，一定會醒來！』多爾德昏迷第二天上，維奧菈對告知要有心裡準備的御醫罕見的厲色說道。
『維奧菈，父親已經七十五歲......他要再醒來，已經三日沒有正常飲食。他的身子還能恢復原本的硬朗嗎？』
維奧菈在費爾南多懷裡哭泣，『噢，費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和父王相依為命三十年，我沒辦法想像沒有他的話！......』
內閣首相來到王宮，探視昏迷的多爾德。『陛下，內閣會議您只是一日沒有出席，城中就有王室生變的傳聞......不管怎麼樣，聯合政府才成立四年，國際局勢還不穩定，德雷絲蘿薩在當今政壇是執眾國牛耳，不能混亂......請為以後做打算。』
維奧菈雙眼紅腫，握住多爾德枯槁無力的手。『父親，請你安心走吧......我會堅強，和德雷絲蘿薩的全民，一起......』
又過一晚，多爾德仍然沒有斷氣。
伺候灌食的宮人哭道，「陛下！多爾德陛下他......今日開始，牙齒緊閉，怎樣都撬不開！......」
「父親！父親，事情來得這麼突然，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麼？」維奧菈在床畔垂淚哭泣，突然心中一動，奔到父親常用几前，翻找日記。她本想父親也是措手不及一倒不起，沒能來得及交待什麼後事，但她自幼見父每日記事，數十年不輟，想來或許有些線索。
才這麼邊想邊翻開日記第一面，便見到一紙「給維奧菈」，和燙著力庫一族家紋的「金璽敕書」。後者是德雷絲蘿薩國王死後特權，上面所寫遺敕，即便新王也要凜遵。因此此敕能用時機，自古訂有嚴格限制。
一是決定王位繼承者。二是剷除朝敵。三是國將大變，要開新朝氣象。力庫王族治世八百年來，金璽敕書多用於指定繼位君王人選，只有一次用於八百年前解放「小人族」不再為奴，一次是在四百多年前為除朝敵、再度鞏固力庫一族與小人族的誓約(註二)。
維奧菈雙手顫抖，不知道這兩封文書將是什麼樣的內容，便先打開多爾德的遺信。只見裡面字跡方正，力透紙背，果然是父親手筆：
我親愛的女兒，維奧菈：
當妳看到這封信，想必是我已經突然地撒手人寰的時候。請原諒我在生前，連告訴妳有這樣一封信的勇氣也沒有。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不必顧忌任何居心，不必小心翼翼地與妳促膝暢談，屬於家人的話題。
親愛的維奧菈，請不要認為我在責怪妳。這是年已七旬的老人，跟不上變化莫測的時局的感嘆。這個世界突然之間，用八百年不曾有過的速度往前推進，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和上一個時代的人一起，被留在很遠的地方了。
但我從來並不感到沮喪。我始終認為腐朽就是我們舊時代人們的使命，那是為了滋養新時代的新芽。那份心情就如同我第一次見到妳和妳姐姐的時候，是如此的幸福。
妳是我受到最多苦難的孩子。是我最不忍心，也是我最驕傲的女兒。妳帶領德蕾斯羅薩面向八百年未有的變局，而我想用我的死亡，為德蕾斯羅薩的過去拉下終幕。
親愛的維奧菈，請不要用冰冷的石棺，將我沉入祖先的陵寢。我是舊時代的終點，請讓我成為妳踏足新時代的沃土，成為德蕾斯羅薩的基石。
親愛的維奧菈，我不是偉人，更不是戰士。不用祭拜，也不用紀念。請讓我歸於塵土，我將飄進妳母親的孤陵，飛到妳姐姐的芳塚，在德蕾斯羅薩的每一塊土地下，陪伴妳──
──直到卸下這份，將近千年的重擔。
親愛的維奧菈，我愛你。
我最後想說的話，都留在那裡了。
維奧菈看完信，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等到將敕文展開，她的淚又潰決。
那上面什麼沒有，僅僅在末尾兩行，留下空懸的執筆人，維奧菈知道這裡是要讓她填上的，還有多爾德端正嚴實的簽章，一如他生前的細膩篤厚，雄渾溫柔。
附註
註一：芭莉和莫奈，芭莉是前傳《悲慘德島》原創人物，是維奧菈兒時舊友，也是傳授舞技的師父。莫奈為原作人物，多佛朗明哥為竊取德蕾絲蘿薩派其在王宮臥底。在《悲慘德島》第一到九章也有登場。
註二：四百年前剷除朝敵之事為本作杜撰，參考來源是原作《德雷斯羅薩篇》中，小人族四百年前曾遭遇大人族迫害，被探險家諾蘭德所救。小人族在力庫一族治世中還受到迫害，與力庫王室用「妖精傳說」保護小人族頗有矛盾，因此設定，應是力庫王室出了狼子野心之徒，要利用小人族，外來的探險家捲入了這場王室鬥爭，結局是野心者伏法，小人族得救。同一設定的關連劇情，則是小屋《悲慘德島》第三章身入虎穴有劇情提及。
寫作筆記
1.本章開頭，維奧菈守靈視角說，想不起來多爾德蒼老的模樣是有玄機的。明明多爾德就是老在那邊放著了，她怎麼會覺得陌生？表示她即位後戮力改革，基本上和比較保守的多爾德形同陌路，父女的矛盾和羈絆在《後日談（二）女王高峰會》有相關描寫，此處則僅以多爾德信中告白描寫。
2.雖然原作父女感情好，我也覺得他們實際上是感情深厚，但我從原作人物台詞分析，總覺得他們的政治性格將決定父女即便互相扶持，但很難互相是最到位的政治支持者。我試著把這個微妙的關係在這章寫出來了。我覺得有時候長輩因為所處的時代和經歷不同，對政治的想像難免和新世代不一樣，可是因為是父母，所以還是會想要給孩子最大的支持。所以多爾德乾脆直接給維奧菈空白紙讓她自己去填，這是我能想到最大的助攻了。
3.這一章寫維奧菈和多爾德的父女之情。
下集預告
我們現在知道敵人的武器不只是暴力，
還有分裂我們、
讓我們彼此懷疑、
無法團結的謊言。
我們面臨，對自由更巨大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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