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熾烈的怒火鬱結在胸口，火舌像在灼燒著呼吸。忽然有誰說話了。
「真可惜現在是冬天。哎，氣溫那麼低，屍體的氣味就不明顯了。真是的，和我記憶裡的戰場還真是不同啊。」
聽見這低沈而帶有嘲諷的嗓音，我雙拳緊握，怒意熾盛。
「誰！你到底是誰？這些都是你幹的嗎？出來——給我出來！」
我猛力大吼，背上的比歌卻異常安靜。自從繞過了雕像，她便陷入一陣長長的沉默。與之相反，小比戈斷斷續續在抽噎，艾因斯雖然很快讓他下來，輕輕將這個受驚的小傢伙攬在懷裡、拍著背安撫著，但這種場合對一個四歲孩童而言，還是造成了非常大的衝擊。
「好好好，火氣不要那麼大嘛，我這不就來了嗎？」
雖聞人語響，卻遲遲不見人影，我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廣場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我的怒意逐漸轉為毛骨悚然，忽然，我的目光被祭壇吸引過去。垂落在地的雪白桌巾，有一角緩緩掀了開來——瑟縮在那裡的白色身影，是祈雪祭司穆提西。
我瞬間一陣鼻酸。「你沒事，太好了⋯⋯」
「在、在上面！」他雖雙腿發軟地縮在桌底，看得出來極為驚懼，此時卻勇敢伸出了抖得厲害的手，大喊著指向我們身後那對巨大的雪晶石像。
「哈，小伙子眼力不錯，真是可惜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雕像的正上方懸浮著一道修長的身影。那人皮膚白皙，輪廓深邃，凌亂的鬈髮率性生長，淺金色的蓬鬆瀏海底下鑲著一對湛藍的眼珠子。我忍不住睜大了眼，目光落向躺在我腳邊的巴沙，又再度回到他身上。見我吃驚的表情，那人摸摸下巴，嘴角揚起令人不悅的笑意。
「啊，對哦！這兒有一對雙生，似乎是我這具身體的同鄉，看樣子是來自擅長咒術的西北地域？嘖嘖，他們的詠唱咒可真危險，雖然只是半吊子的功夫，但實在太礙手礙腳了，也為了杜絕後患，只好抱歉啦。」
我的理智當下被憤怒吞噬，手已經自動摸上弓箭，卻被艾因斯制止，我朝他低喝：「不要阻止我！我要把那該死的傢伙射下來。」
「他已經死了。」艾因斯一字字說得清晰。「妳殺的不會是他。」
我僵在原處。他說得沒錯，現在幽靈附身的，可是活生生的人，是和巴沙他們一樣，來自卡沃斯那個區域的人。我腦裡忽然有什麼連結在一起。
艾因斯突然朝漂浮著的人影扔了個問句：「你剛剛說，可惜什麼？」
聽見他溫吞的聲音，那人挑眉，居高臨下，饒富興味地盯著他瞧。「這下可有意思了，竟然是個臭氣熏天的傢伙。怎麼辦？我不是很想跟你說話耶。」
「那就捏著鼻子說。可惜什麼？」
我忽然覺得艾因斯也是挺有幽默感的。那人爽朗地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盯著依舊瑟縮在角落顫抖的穆提西，朝他比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小伙子，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第一條，乖乖讓我們其中一個同伴附身。第二條，拒絕走第一條路，過不了多久，恭喜你，你就可以在虛無裡跟另一半重逢了。」
「我說，這是直接忽視我們兩個就是了？」我忿忿地插嘴。
「沒辦法，你們太難聞了，送上你們的話，我會被同伴討厭的。」
聞言，背上的小鬼噗哧一笑，我目露凶光地想瞪她，卻礙於姿勢難以辦到。
高高飄浮著的那人輕巧一躍，俐落地著了地。空氣中擾動的並非熟悉的元素，而是那股濃稠得化不開的惡意。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來自世界另一頭的靈素。
艾因斯從剛才就一直沒有再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人動作，胸前依舊保護似地攬著比戈。我警戒地朝後退了兩步，揹著比歌的手沒有放鬆，反而攏得更緊。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可能是為了人類比歌，也可能是因為幽靈比歌不尋常的沉默——我不想讓那傢伙有任何接觸她的機會。然而那人只是繞過我們，伸手觸摸這對立在我們身後的巨大雕像，湛藍眼眸裡流露出的神情，竟像是懷念。
「都過了那麼久了，居然還保存得如此完好，我真是驚呆了呢。人類自我欺瞞的意志實在太可怕了，你們不覺得嗎？喂喂，難道在我死掉這麼久的時間裡，真的都沒有人願意動動腦嗎？大腦是個很棒的東西，我希望每個人都有一個。」
這傢伙到底在胡言亂語個什麼勁啊？我皺著眉，帶走這麼多生命以後，還以這樣雲淡風輕的口吻跟我們聊天，實在可惡至極。他到底想要幹嘛啊？然而他自顧自地繼續講著，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好好講話一樣。
「啊啊，想當年我們年少輕狂的時候，多想成為這副模樣啊！英姿颯爽，捍衛國土，即便戰死也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說不定哪天也能被做成雕像來膜拜呢。」他嘴角噙著愉快的笑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方向。「結果呢？這世界實在是太幽默了，真受不了，妳說對吧？忘了說，妳小孩子的相貌真是別有一番風采。」
「哼，才多久不見，你還是一樣，廢話連篇！」背上傳來的尖銳回應，讓我瞬間僵硬了一下。看來比歌真的跟他認識，只是我總覺得這兩個幽靈之間，並不像是那種交情好的朋友，因為比歌緊緊圈住我的脖子，一點也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艾因斯突然站起身來，將比戈牽到我身邊，然後面對著站在雕像旁的那人，右手筆直伸向前，掌心向上攤開。對方臉上閃過瞬間詫異，又爽直地笑了，笑聲朗朗。他笑起來的模樣非常無害，彷彿身旁的一切殺戮都與他無關。
怎麼會有這種人存在？又或者該問的是，他是怎麼變成這副模樣的？
「竟然能跟靈素溝通，你這臭傢伙真是太有趣了！」
終於，他收斂笑聲，用同樣低沈的聲音開口說話，但這次除了嘲諷外，更多的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怒焰。
「不過，你也聽到了吧？它們都告訴你了吧？我們是不會罷手的。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機會，我們不能再等，也不要再等了。既然虛無拒絕接納我們的回歸，將我們驅逐至世界另一頭無止盡的黑暗，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只好留在這裡囉。管他是用哪具身體？既然死不了，那就活著吧。活著就好了。這就是答案。」
看著他平靜說出這席話，嘴角甚至飽含笑意，我直覺這傢伙瘋了。但要說一個亡者瘋了，或許更顛狂的是這個世界也不一定。
坦白說，我不是很明白現在的狀況究竟是什麼。不巧的是，下腹傳來隱約的疼痛此時愈來愈強烈，感覺像是刀剜似的，我疼得蹙起眉頭，冷汗直冒。我實在很想倒在地上翻滾，好舒緩一下疼痛，但是我怎麼可以在這個關頭倒下來？
左手將小比戈更往我摟近了些，我忍痛咬著牙，朝著艾因斯問道：「茨威，剛剛靈素跟你說了什麼，分享一下吧？」
「成為幽靈的亡者，被懲罰禁錮在這裡。掌管回歸生命的那片虛無拒絕他們，所以他們沒辦法和另一半會合，而是被困在井底。」
艾因斯緩緩開口，深沉的目光沒有從那人身上移開。
「幾百年來，他們只能徘徊在世界另一邊，每年就只有一天能獲准回來。現在因為某種原因，井的封印破除，他們卻只能在生者這邊的世界飄蕩，所以決定奪去人們的身體，用這種方式活著。」
那人激賞地拍了拍手：「好專業的翻譯員啊，我實在好生佩服。不然這樣吧！我不殺你，你就當我的官方發言人，怎麼樣？聽起來是不是挺時尚的？」
我壓根聽不懂這傢伙在胡說什麼，這難道是跨越百年的世代隔閡嗎？我突然感覺背上圈著我的手微微顫抖著，然後聽見比歌帶著徬徨的細聲呢喃。
「既然死不了，那就活著⋯⋯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她縮了縮身子，彷彿被什麼擊中一樣，有些無所適從地叫道：「但是，為什麼要殺掉那麼多人？」
原來他們不完全站在同一陣線？我有點搞糊塗了。警戒地看著那個一頭淺金色鬈髮的男子，或說附在他身上的幽靈。對方略微驚訝地看過來，眼睛圓睜，裝模作樣地撫著下巴：「妳在說什麼呀？附身在小孩身上，心智也變回小孩子了嗎？」
「不要跟我打哈哈！我不記得傷害無辜的人也是計劃的一部份。」
「哈，原來妳也有天真的一面，真可愛。妳都沒想過，附在這孩子的身體上，也等於是殺死她了嗎？還是，妳打算玩個兩天就離開？」
背上的比歌默不作聲。我蜷起身子，腹部疼得不像話，感覺汗水濡濕了臉側的髮絲。我這是怎麼了？從來就沒有這樣過，體內像有什麼整片整片剝落的痛楚。難道眼前這個瘋小子用靈素，偷偷對我下了什麼咒術？還是比歌⋯⋯不，雖然不曉得為什麼，但我覺得背上這幽靈的嘴雖然討厭，卻不會偷偷摸摸做這種事，更何況她應該暫時沒有施術的能力。
但，真天殺的好痛啊！我痛得眼角噙淚，想蹲下但又倔強得不想示弱。
剎那間，一陣陰風刮起，又是那股黏膩又令人作嘔的綿密攻勢，自另一邊的世界吹過來，承載著滿滿憤懟的靈素之刃。我當機立斷蹲下身，將背上的小鬼放下，殊不知這一扯動身體，就痛得我死去活來。我不顧下腹撕裂般地疼痛，勉強站起身，左手架弓，右手從腰間的箭袋取箭上弦，瞇眼鎖定佇立在風刃環繞之中的人影。
踏著這股陰風而來的女子，一頭淺金色鬈髮，一雙湛藍眼眸，讓我的心涼掉一半。是雙生，眼前這瘋小子佔據的身體的雙生。和巴莎他們來自同樣國度的這對姐弟，這對失蹤了數週之久的卡沃斯姐弟，現在和我們一起在這廣場上，背景是滿地的屍身。
伏靈井，咒術，消失的雪季。電光石火間，我腦裡迸出了這些片段的思緒。
見我備戰的樣態，方才現身的女子咯咯笑了起來，接著朝我踏出輕盈的步伐，好像只是來邀請我一同跳舞那樣輕鬆寫意。她顯然不像同伴那樣，視講話為人生一大樂事，纖長左手一揚，一把二叉長戟便幻化出來，足足比自己的身高還要長上幾許。我還不及細想她的動向，她一踮一躍，手中陰冷黑影立時逼近我頸邊，我險險側身閃過，纏繞在長戟上的細小風刃，卻早已劃破我握弓的上手臂。
我突然慶幸腹部的劇痛，讓手臂上的新傷顯得不足掛齒。我順著閃避的力道翻過身，弓弦再緊，幾無瞄準，箭矢便破空飛出。像是沒有料到此著，她驚呼一聲，踉蹌向後幾步，左腿已然中箭，殷紅血色暈染開來。
「快跑，去井邊！」
艾因斯急急喊道，一面敏捷閃避掉金髮男子那看起來極具威脅性的迴旋踢。在我跟女子交手的同時，他們也過了數招。我注意到艾因斯並未召喚元素，而是赤手空拳，施展著我從未見過的武術套路。
我左手拎起比戈，右手扯住比歌，忍著痛楚，吃力地往穆提西奔去。這兩個小傢伙剛才呆愣愣地靠在一塊兒，而年輕的祈雪祭司也好不到哪裡去，從剛才就一直死死扯著祭壇的桌巾，窩在祭壇下顫抖。他原本目光渙散，但看到我臉色極差的樣子，反而集中了精神，迅速爬起身，示意我跟著他走，還無視抗議將比歌抱了起來。
「比戈，來。」艾因斯不知何時擺脫了纏鬥，輕巧地一把將比戈攬入懷裡，接著對我跟穆提西說：「把手牽好，絕對不要鬆開。」
他用空著的手抓住我的手腕。雖然不明所以，我還是用另一隻手抓住了穆提西，肌膚接觸的瞬間，我感受到他先是觸電似的顫抖，接著緊緊牽住我的手心。元素鼓動，原本腳下堅實的地面離我們遠去，周遭的景色倏忽間變幻，我們在元素加持之下，以超乎想像的速度移動到了鎮北郊，伏靈井設置之處。
艾因斯拉著我們走到井邊，轉過頭來一臉認真地說：「跳下去。」
呃？
井水深不見底。我跟穆提西面面相覷，比戈跟比歌則分別盡責地攀住抱著他們的人，眾人各種不想面對現實。見狀，艾因斯面不改色地說：「再不跳，他們就要追來了。」
我嚥了口口水，分不清現在腹部的疼痛，究竟是因為原本那不知名的原因，還是因為糾結著該不該往下跳。纖瘦卻無畏的祈雪祭司轉向我，彷彿作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深深吸了一口氣，原本與我交握的手，更加深了一些力道。
「在下去之前，我有話想對妳說，茨薇。」
「呃，好的？」
看他目光如炬，我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為什麼好像在交代遺言一樣？
「請妳記得，施涅鎮的穆提西，對妳——」
「你可以下去了。」
我傻眼地看著艾因斯雲淡風輕地把穆提西一腳踹進井裡，伴隨著仍被他抱著的比歌的高亢尖叫，兩人就這麼噗通地濺起了高高的水花，旋即沒了聲音。
「居然不讓人把話說完⋯⋯而且用踹的也太狠了吧？」
「反正不重要。換妳了。」
「先說好，我自己來！」我帶著生人勿近的神情瞪著他，雙手攀上井緣。
我這才有時間細瞧這口井。不同於初次探勘時的澄澈，現在倒映在水面的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深沈黑暗。在這個當下，這井並未讓我聯想到那天昏睡前的情境，反而令我想起了洛洛亞城中央，那每年總要絢麗奪目一回的池水。更奇怪的是，我覺得曾在另外一個迥然不同的情境下見過這口井。
我深吸一口氣，身子向下墜入井水的瞬間，才恍然想起，夢境裡那我來不及抓住的灰色武道袍。
（第一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是位懂很多鄉民梗的朋友呢～
謝謝大家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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