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呼……哈——呼……」
無光漆黑裡，低頻喘息融合了胸口的劇動心搏；在雙耳被耳罩包覆下，喉間發出的疲累聲響又顯得格外嘹亮。
單膝半蹲的姿勢配合著肢體冷顫而畏縮，壓低了女孩的身形；暴露在外的瀏海被冰霜裹上一層銀白，但仍能隱約辨認其原來含蓄的黃褐色澤。
花陽不得不承認，毛帽戴的時間一久，額間和耳旁累積的汗漬會有讓人想將其脫下的衝動。
降雪在天色未亮前就已經停了，但和昨晚唯一的差異不過是少了些沾黏在身上的冰屑；乾冷空氣依舊將肌膚吹成粗糙的硬塊，遍地積雪仍然包圍著痠麻的腳踝。
稍微用手背抹了抹臉，附著於皮革手套上的沁冷水珠也轉移至花陽有些僵硬的雙頰；引起的小陣刺痛像是在進一步證明：在這種天氣下外出，無疑是個糟透的主意。
但若是就這樣承認，方才忍受的那陣鼻水可就真的成了毫無價值的笑話。至少，也得捱到眼前的她主動喊停為止。
「還想再試試看嗎？」淡定的嗓音經過另一段小憩後才傳進花陽耳裡。
「哈……哈……」
韻息暫且穩定後，花陽才終於睜開眼皮，或許因為腦中意識還眷戀著方才閉目養神時的幽靜，眼前的景象有些灰濛濛的。花陽沒有立即答話，她單手壓著一邊膝蓋，竭力撐起身子。
原來枕在膝蓋上的重量隨著伸直腿後回到了手裡；整段時間下來，痠痛並沒有佔據她的手臂，反倒是手掌和手腕部位堆積了不少麻痺感，現在仍如同電流纏繞般難耐。
大概是抓得太緊，又揮得太用力了。見到脫下手套後整片通紅的右手掌，花陽一邊按摩著指頭一邊回想著；但那股強勁的力道若是不抓牢又感覺隨時會脫手……難道自己還是對這整個決定和方才聽到的指示有點懷疑？
「時…時間到了嗎？」花陽甩了甩手，抬起頭問道。
「還沒。別太勉強，今天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混雜了各類預想的焦慮隨著這句話在花陽內心如氣球般膨脹：因為疲勞而耽誤到大家的自己、因為虛弱而讓大家操心的自己、因為一時固執而讓大家困擾的自己……不過幾秒鐘的閃神，這顆氣球已經近乎飽滿。
「我想…再多練習看看，」早已熟知這種感覺的花陽知道，在還沒被那些胡思亂想淹沒前，必須先保持專注在眼下的目標，「麻、麻煩妳了！里奈醬。」
花陽寄望於自己在投向對方的凝視中盡力表達的誠懇；折返之前的這一小段時間得來不易，那怕從未奢望過盡善盡美，堅持到底仍是她自我要求裡的最後底線。
「沒問題。」眼前女孩臉上的神緒和腳下的白雪一樣毫無變化，只是點了下頭後微微開口。
「嗯……謝謝。」
又怕在對方那份始終無法讀懂的心思上有太多聯想，花陽略過了鄭重道謝的步驟，轉而重新調整身姿：紮穩的下盤微彎成弓，軀幹前傾配合抬起的胳膊，努力凝神於雙手間傳遞的觸感。直到抑止了前額的動搖後，暖燭般的氣息才逐漸自手心間蔓延。
「嘰——」
炫目的翠綠光芒乍現，即使在同為亮色的潔白背景覆蓋下，仍無損其所照耀下的溫煦。
花陽注視著這抹轉由自己把持的色澤，她能清楚感覺到熟悉的共鳴驅動著她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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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從離開避難所後，九人間就鮮少過問關於天數的事情；原來埋在地底下的那塊混泥土空間已經讓日夜更迭成了純粹的電子數目，縱使現在到了戶外，蔽日的天色也不過是在灰與黑之間循環。與同樣單調又不懂交替的燈泡相比，五臟廟的鐘響或許更能體現時間的流動。
然而，若不是為了撿起掉落的雜誌，花陽恐怕得等到開飯時拿起筷子那刻，才會發覺自己現在手指間不自覺的抽搐和顫抖並非是寒冷所造成的；過去歷經的冬天從沒有附帶這種雙手空空的緊張情緒，更沒有在灌了大口溫水後仍無法消除手部刺痛感的情形。
雜誌是花陽在出遊前幾天購買後放在隨身手提袋裡的，雖然逃亡途中僥倖避過丟失在雪原上的命運，卻沒有避過飄進袋中的降雪。沾濕的部分還未嚴重到影響翻閱，反倒是隨著頁數見底，花陽的心情也逐漸像那些紙張一樣多了不少皺褶。
習慣性用手機瀏覽情報的頻率並沒有隨褪下表演服後跟著縮減；事實上，在那之後花陽發現她更能全力支持並關注那些同樣為了夢想而堅持著的身影。不過幾個禮拜，課餘時間又重新被絢麗歌舞及繽紛服飾以另一種形式填滿，行事曆上密麻的表演轉播和周邊販售等消息更是讓她甘願廢寢忘食。
但這都是在手機電量因為酷寒作祟而急遽見底前的事情了。
『對於偶像十分了解的花陽，是μ's的一大助力。』大家是這麼說的，那麼……假如是少了資訊媒介，又困在一片荒蕪之中的花陽呢？
無從擺脫資訊埋下的期待，花陽原本還深信雜誌裡的圖文多少能帶來安撫；直到催生出的渴望接連堵塞於腦海中又無處抒發，如大雨般席捲而來的焦慮感才道出這整份感受的嚴重性。
頭殼被煩躁給五花大綁的橋段在過去早已屢見不鮮，通常這時只需要戴上耳機、按下播放紐，將剩餘的一切交託給旋律即可，若能同時和好友分享並齊聲哼唱，盛開的喜悅甚至足以延續到令花陽帶著笑容入睡；她誠心信仰著歌曲所蘊含的無限魔力：不單是舞台上傳遞夢想的耀眼光輝，還有某位能從此不再逃避，勇敢蛻變、重生的女孩。
然而面對眼前三位通宵守夜、正在補眠的同夥，外加在寂靜圍繞下格外緊繃的氣氛，花陽只能全身裹進充當毛毯的外套，直盯著染上暖黃光的岩石地板發楞。
「花陽親……凜好無聊，起來陪凜玩嘛~~~」
最起碼不用擔心整段時間會被沉悶持續霸佔，雖然原本就少了精神糧食的花陽在耳邊的盛情邀約下仍提不起勁。經過那夜的小插曲，相較於照樣能和其他人打鬧嬉戲的凜，花陽反而發覺自己更難在凜的注視下表持鎮定；每當凜的臉龐貼近，花陽總會有種急欲伸手遮住眼臉、迴避對方目光的衝動：和凜四目交接的當下，心胸彷彿一鍋被烈火圍繞的開水，隨著對眼的時間拉長，沸騰的蒸氣會隨急湧的血液直上腦門，緊接著便是鋪天蓋地而來，足以讓她語無倫次、頭痛欲裂的暈眩。
現在的花陽只能閉緊雙眼，試圖不去理會凜的叫喚；在整個思緒被壓成混雜爛泥的當下，要是還讓蜜友見到滿臉通紅的窘樣，自己那顆渺小的心臟可負荷不了。
「凜醬，我還有點睏……等一下再陪妳玩好不好？」
「啊~~~~花陽親好沒精神喔……但只要起來陪凜動一動就不會睏了喵！快起來啦，起來起來起來起來~~~~~」
花陽帶著些許無奈轉過身背對著凜，這隻活力充沛的活力小貓卻仍不死心；靜不下來的雙手不停搓著她的髮絲，又輕捶著她的胳膊；雖然凜一度被看不下去的真姬硬拉開，但沒多久花陽又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連番戳擊。
「凜，讓花陽好好休息吧。」
「呣……凜知道了啦。」
最後還是在繪里的介入下才勉強讓這隻小貓安分下來；壓在花陽腦海裡的重量並沒有因而減輕，反而在見到揹著步槍走來的繪里後又遞增不少。
『要是有什麼狀況，可以直接叫醒我。』
稍早里奈在將武器交託給自願看守的繪里與海未後才終於離開洞口。此時的繪里在從背包里取出兩瓶水後還不忘在眾少女間遊走、關切；亮麗金髮下的身影看似尚能帶著微笑對談，其閃爍不定的目光和緊握背帶的拳頭依然顯得不自在。同樣忐忑的心境在共情牽引下連結至目睹一切感受的花陽眼中；睜大的雙眼疲倦依舊，卻仍拒絕闔上，細長的雙眉揪結得更加扭曲，直到繪里朝她走來。
「花陽，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藏不住表情的人不單只有此刻在眼前蹲下的繪里。
「啊、啊…不要緊的，只是覺得有點累而已，抱歉……」花陽縮起脖子，將半邊臉埋進外套。
「不需要道歉啦，大家都在這裡。雖然能做的不多，但花陽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只要肯說出來，我們都會盡力幫忙的。」繪里輕撫上花陽的頭髮，剛脫下手套後的指間仍維持著拂煦的溫度。
「嗯……」花陽只是稍微點頭應聲，然而當髮際間的暖和感消失後，心底再度湧現的重量卻讓她匆忙抬起頭，「那個……繪里醬……」
「嗯？怎麼了？」起身準備走向洞口的繪里又再度蹲了下來。
「我、我只是想說……想說要是能想為大家做點什麼就好了……」
繪里將耳朵湊到受花陽鼻息輕搔著的距離後眉頭才垮了下來，微閉的黯淡雙瞳似是在苦思著，這讓花陽更難顧及逐漸偏移繪里臉龐的視線；若非對方及時開口，自己可能早已窩回外套底下。她知道自己願意承接任何想法或期望，卻同時也無法忽略在經過一番計畫和全力以赴後，漏接的可能性仍然存在這件事。
「其實……我也不覺得自己能幫助大家多少，就連在決定進入那扇門以前也沒有考慮過太多，只是單純認為只要全部人都在，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我們，根本沒想到會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呢……」或許是為了緩解花陽眉目間的皺褶，繪里擺出一臉苦笑，「不過，我也蠻慶幸還有像里奈這樣厲害的人在，當時真正救了希的並不是我，而是里奈才對……雖然可能沒辦法像她那樣保護大家，但我想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聽從她說的話，盡全力把事情做好了。而說到努力，我很確定花陽是絕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喔。」
「咦？真、真的嗎……」花陽頰上泛起的紅暈在最後一刻挽回了險些闔上的眼皮；口語間的停頓依舊，但已經能將每字每句慢慢傳達出去。
「當然了，不然的話，等等里奈醬起來以後，我陪妳一起去和她聊聊吧，雖然和她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只要有禮貌地向對方請教，相信她也會願意提供一點建議的，花陽覺得如何？」
不單是那雙蔚藍瞳孔裡的清澈讓人難以拒絕，柔和如微風的語調同樣捎來了輕盈的撫慰。和連綿的冰霜不同，那是猶如沐浴在薄荷粉雨下的清爽和沁涼，足以驅趕盤據在心靈與手腳上的渙散與消極，為花陽帶來心曠神怡、容光煥發的嶄新面容。
繪里說得沒錯，能彼此互助的身影，才是自己尚未被擊倒的關鍵，不管是過去，抑或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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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里奈醬？」
「嗯？」
里奈起得比妮可和希都還要早；起初在輕戳對方肩膀前，花陽還有些卻步，是在回首見到繪里帶著笑容微微點頭後，自己才止下手腳間的搖晃。
「啊…就是……我可以稍微跟妳談一下——呀！！」
花陽顯然沒發覺到某個看似沉默的身影早就在一旁等候多時。
「啊~~~~花陽親太狡猾了！要出去玩都不跟凜說一聲！凜也要一起去喵~~~~」
「先、先等一下啦，凜醬，不是這樣的，其實是——」
「哼，凜才不會讓里奈醬搶走花陽親呢~~~」
某隻小貓的口吻和其繞住花陽腰際的雙手一樣黏膩，甚至連後來上前協助的繪里都無法勸退，兩人間的糾纏直到花陽硬是將凜湊上來的臉龐推開後才勉強爭取到片刻時間，專注聆聽著終於開口的里奈：
「我先去外面探個路，大概半小時後回來。無線電我會一直開著，之前發給妳們的定位器上也應該隨時能找到我。」
里奈沒有多加理會凜投來的瞪視，在和花陽對看一眼後便踏步離開。
望著不算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白靄中，不久前那股讓她莫名頭疼的壓迫感又回到花陽身上；不單是現在施加在胸口上的重量，這回還多附帶了一份熟悉的微笑。
花陽從沒質疑過自己在凜心中的分量，而從對方帶著凍傷發紫的手腳挺立在自己和那對腥紅銳眼之間那刻起，她就不曾忘記過那抹在冰霜覆蓋下仍光芒四射的亮橙。那不單是承諾，更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信念。
但花陽同時也不曾忘記過那抹色彩險些就從自己面前消失，和這亮橙色同樣鮮明的還有之後出現的那抹翠綠色；那是一個警訊，告知自己仍習慣著亮橙色所附帶的那份笑容、告知著那份笑容所面臨的危機四伏、告知著自己應該為那份笑容「做的事」。
「凜醬……」
「花陽親~~~~如果醒了就來陪凜一起玩吧~~~」
笑容的燦爛依舊，但花陽並不打算繼續沉溺於貼在頰上的溫暖，這回撥開對方臉龐的手中多了點力道。
「抱歉，凜醬……現在不行……」
「喵~~~不管啦，凜現在都快無聊死了！」
「凜醬！！」
下一秒間的舉動肯定驚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即使低著頭，花陽也能感覺到周遭投來的目光。她無暇反思自己方才的理由，在被那些注視逼退前，她必須一鼓作氣。
「花……花陽親？」
凜還停佇在方才被強硬推開的呆愣中，任由緩步走來的花陽將雙手搭上她的肩膀。
「凜醬……」
原來預備傳上喉頭的音節像是拖了塊鉛球，在氣管至口腔間的小段距離卻寸步難行，花陽緊閉雙眼，在自身雙唇正為了接下來的訊息而抿起暖身時，她正將臉部肌肉的力道匯聚於眼眶。
這一切不會被簡單的「必須」帶過，無數自責與懊悔在日後必會隨時找上門來。但花陽更無法不去面對的，是自己在接受那抹亮橙庇護時，自己只能僵直、癱軟的手腳。
是時候醒來了。
打開雙眼後的痠麻感讓花陽幾乎留下淚痕，她竭力把持著流連於眼眶的氣力，以受氣力環繞下的眼珠，不遺餘力的凝視著那雙尚在晃動著的金黃眼瞳。
「只要半小時……」
在最後一刻，花陽還是心軟了，硬是擠出的字句像充飽氣後失手放掉的氣球般不受控制，醞釀的內容不過片刻便盡數流失。機會已經在相顯微弱的話語下流失，全力以赴的心也已經被淹沒了。
迥異的沉默瀰漫著，面對遠比談論偶像時還更加強勁的眼神，沒有人敢說什麼。
除了附在花陽手背上的溫潤。
鮮亮的髮色隨潔白的肌膚依偎在已經被抓住的手臂上。在暖光映照下，花陽發現自己的手背綴入了些許光點，而那份溫潤便是由光點所蔓延開來的，它們是如此惹人憐惜，卻又是如此璀璨奪目，直到光點的散播者抬起頭前，那無與倫比的光輝一直填滿著花陽的心。
「路上小心喔，花陽親。」
踏進雪地前，花陽暗自對著更加耀眼的笑容起誓，自己會讓逐漸被手套抹去的那陣溫暖，成為僅有一次的回憶。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