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回到營區的時候，晨已經早早鑽回帳篷裡不見人影。我納悶著剛才在林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辰也是一臉疲憊，與他道過晚安後，便各自回去休息。與前幾個晚上不同的是，回到我們孤立的帳篷後，我並未和艾因斯多聊，甚至也沒再央著他說故事，只是一股腦鑽進被窩，刻意與他的床鋪拉遠了距離。
隔天一早，奎宣布若是一切順利，便可在明天日落前抵達首都。我聽了精神大振，一想到很快就可以跟卡珞他們見面，就滿懷鬥志想大步走在隊伍前方，殊不知竟然被成雙的馬兒討厭，害我只能摸摸鼻子退後。不給騎就算了，還這樣排擠我！一邊在心裡抱怨著，我嘴裡叼著根洛橘草，雙手交疊在腦後走在隊伍的尾巴，與殿後的艾因斯跟辰維持著一小段距離。
我看著獨自走在斜前方的晨，思索著是不是該上前問她昨晚的事。今天一打照面，我就察覺事情大有蹊蹺。前幾日她雖然不再像之前一樣跟辰那般親暱，卻不會讓人感覺疏離，然而今天不同，她非但沒正眼瞧過辰，簡直把他當空氣。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她身上散發出的冷酷氣質，幾乎讓我認不出是那個直率單純的少女。
然而更不尋常的是辰。另一半的反應如此劇烈，他卻更黏艾因斯了，一整天幾乎寸步不離，我卻也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他今天顯得特別侷促不安。而一直被辰緊緊跟著的艾因斯，一反先前的平和與順從，沒怎麼理睬人家，反而是好幾次喊了我的名字，但一概被我忽視。
林中那兩支完成與未完的舞，貼近與遠離的身影，彷彿在我們四人之間勾勒成輪廓迷離的畫，筆觸凌亂，光影紛雜，到了最後，再難分辨出誰是誰。
晚餐時間尚未結束，辰就拉著艾因斯提前離席，說是突然想到有重要的事情討教，必須在回到首都之前弄清楚才行。我清楚聽見晨不以為然的輕哼，不知怎麼也感覺悶得不行，便唏哩呼嚕地埋頭猛吃，說服自己一點也不用在意這種小事。
滅了營火後，我盯著仍冒著輕煙的柴堆餘燼出神。大多數人都為了隔日最後的路程早早休息，周遭除了偶然飄來的低語，就只剩下呼呼的風聲。我坐在原處發愣，直至營火餘溫幾乎消失殆盡，寒意開始四面八方進逼。
察覺身後有人走近，我帶著一絲期待回過頭，只見眼前燦金馬尾一晃而過。
晨在我身旁盤腿坐下，一手夾著兩個杯子，另一手提著一只酒壺。見我神色詫異，她朝我眨了一下眼，露出久違的調皮表情：「酒禁這種東西，不是軍人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見她這模樣，我突然覺得有點感慨。「妳這幾天來好不像妳欸。」
「是嗎？」她含糊應了一聲，輕咬下唇，專注地將酒水注入兩只杯中。
我凝神看著她動作，酒壺的開口大，酒杯小，她卻熟練得沒灑出任何一滴來。她將其中一杯遞給我，我湊近聞了一口，一股濃厚醇香撲鼻，我卻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我都不知道妳那麼嗜酒，連遠行也要隨身攜帶。」
「哈，妳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
我沒說話，只靜靜看著她。她嘴角含笑，笑容甜美，我卻在其中瞧見了酒的苦澀。她從前從不會這樣笑，還是，她只是從不在我們面前露出這樣的笑呢？我忽然想起了她和辰的真實身份。相識十年以來，她從未主動對我們提過任何故鄉的事，就算我們問起，也會全都讓辰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給弄得不了了之。而她總是待在一旁傻傻地笑，笑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她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練武，只知道保護辰。
我這才發覺，或許我根本從來沒有瞭解過她，也從不曾試圖去瞭解。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嘛，來，喝酒喝酒。」她舉起酒杯，輕撞了我的杯子一下，自己則是將杯中物一仰而盡，把酒杯倒過來晃了兩下。
「杯底不可飼金魚！」我和她異口同聲說。
她驚訝地看著我也仰頭灌下這一杯，片刻後才咯咯笑起來。
「真好。好久沒和別人這樣喝酒了。」
「妳平常不跟辰喝嗎？」
話才出口，我就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她不以為意地替我們又斟滿酒，換了個姿勢，伸直雙腿，一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輕晃著酒杯。
「喝啊，童年的味道，怎麼不喝？只是，他現在大概有更好的喝酒對象了。」
我被剛要入口的酒嗆了一下。「你們從小就喝酒啊？」
她又笑起來，這次多了抹明亮的笑意。「唉唷，安妳好可愛。」說完，又一口氣乾掉這杯。我被她弄得一臉莫名其妙，偷偷吐吐舌頭。這酒真烈。
我們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喝了幾輪，她才突然開口。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跟我不一樣。」她那酒氣醺過的慵懶嗓音，以某種奇異的方式，將周遭的冷冽染出暖意。「不是雙生之間身體上的差異，而是更根本、更本質上的不同。他老是說這是很珍貴、很值得高興的事，但我從來不這麼覺得。這很奇怪呀！明明就是同一個個體，為什麼會不一樣呢？他卻說，不一樣有什麼關係，我還是妳，妳還是我，我們是一體的，這樣就好了。才不好。」
她用手指一圈圈繞著杯緣，一圈圈地繞，像是讓過往的記憶沿著螺旋攀上來。「我想知道為什麼，用盡一切方法想確定這樣的不同，一點也不影響我和他是一體的事實。所以我認真讀書，認真修煉，認真學習怎麼成為好的王。我想有很多我還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在成為王以後，就能有更多力量和智慧去追尋解答。但其實所有努力的背後，只是恐懼而已。我好怕我和他的不同，會讓他有一天離開我。」
她的話語在我耳裡嗡嗡作響。酒精開始發揮效用，我感到有些飄飄然。
「結果呢？還等不到成王的那一天，就已經小命不保了，但我們最後還是活了下來。諷刺的是，走在成王相反的道路上，經歷這些說不上愉快的過往，過去這十年來，我反而真的相信他永遠不會離開我了。真的，差點就要相信了⋯⋯」
「喂，妳別哭呀。」我慌張地拍拍她的背，「別想那麼多，嗯？」
「他自己說過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是他自己說的——他怎麼可以推開我？」
我的安慰毫不見效，她豆大的淚珠一直掉一直掉，啪嗒啪嗒落在衣襟上，暈成暗色斑點，愈擴愈大，彼此交融、合一。我半哄半騙地將醉暈了的晨揹回了帳篷，沿途還聽得見她帶著鼻音的喃喃自語。真是的，原本以為她多能喝，結果一下就醉倒了啊！本來我已經稍有醉意，被這麼一折騰，整個人都清醒了一半。
辰還沒有回來。我將晨好好地包裹進被窩裡後，在四周繞了一會兒，卻沒見著他的身影。他們倆的帳篷搭設在諸多士兵的營帳之間，受到相當良好的保護，奎軍官的主帳也在不遠處。再往更遠處去，是看守幽靈們的特殊營區，只有值班的士兵才能進入。雖然夜色已深，附近依舊有守夜的士兵在巡邏，他們手中的火炬在營帳上投出搖曳光影。光影變幻，相互吞噬而後分離，我有幾個瞬間像是受到魅惑似的，為那些倏忽即逝的幻影感到痴迷不已。
不知不覺，我已經離營區愈來愈遠，一回神，才發覺手裡竟還提著未飲盡那壺酒，濃郁的酒香在我行走間清澈作響。我把酒壺拿到眼前仔細端詳，腦裡浮現的卻是晨那雙被水光浸濕的綠色眼眸。為什麼？是因為害怕嗎？
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不遠處的聲響吸了過去。
放輕腳步，藉著周遭的樹影藏匿身形，我緩緩接近聲音的來源，想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察看仔細。是人聲。距離不夠近，周遭時而呼嘯的風聲也造成了干擾，所以我只能聽見模糊的音節。有人在說話。我拉長耳朵，隱約聽見了第二道人聲，依舊難辨內容，然而這次我卻感到分外熟悉。我悄悄從一根粗大的樹幹後探頭，發現佇立在那裡的兩道身影，果然是辰和艾因斯。
這兩個傢伙，從晚餐時間就不見人影，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情，可以討論到現在？一想到艾因斯這幾天來時刻都和辰黏在一起，兩人想必也在我沒意識到的情況之下，共享了某些秘密，我就感到胸口一陣窒悶。或許是醉意尚未消散，我一股氣衝上來，提步就要上前去找艾因斯理論，但接下來看到的畫面，卻凍結了我的動作。
兩人原本面對面站著，辰忽然伸手抓住艾因斯的雙臂，同時跨步向前——由於身高相似，他們就這麼胸口相貼，近得沒有絲毫距離。我感到心跳停了半拍，還沒意會過來這是什麼狀況，就看見辰把頭一偏，往艾因斯的臉貼了過去。
在轉身之前，我看見星光灑在他那張被燦金髮色半掩的臉上，卻只希望那雙深邃如潭的眼睛，來不及捕捉到我倉皇逃跑的身影。
（第三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這兩天真是忙到回家吃過晚餐，腦容量只夠看漫畫，然後就倒地狂睡九小時。
希望實驗一切順利～（合十）
糟糕人生好像剩下研究就沒啥好說了，來說一下修稿進度好了XD
自爆現在的狀況其實差不多變成修一回更一回，沒什麼積稿可穩定發
如果到了像這回幾乎全部重寫的狀況，就會慢慢拉長更新時間，欸嘿～
謝謝大家的閱讀～（安這回是不是真的腐魂大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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