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當天晚上，高天永按下驚愕的情緒對上兒子的雙眼說，「宮內之事你素來愛聽不聽，你怎麼知道的？」
高千陽也是一臉訝異，「爹，原來您早就知曉了？」
「從哪聽來的？采林那嗎？」高天永沒回答他的兒子。
「我就是知道了！還有，干那女人何事啊？」提起某人高千陽擺出了一個明顯不高興的表情，「爹，後宮有人請三流道士煉製蠱藥一事，您是知情的嗎？」
「什麼知情不知情，是我向皇后提出建言的。」
這話把高天永的兒子真真切切地驚了一下，他喊道，「爹！寧祠山丘被人給挖了個洞！」
高天永從鼻孔冷哼一聲，「算那兩個沒用道士聰明！否則提煉個百年他們都拿不出來！」
「爹！您明知道有風險還讓皇后找人養蠱！您做什麼不自己煉？那些三流道士死了不說，沒提煉完成的蟲子都跑出來咬人了！」
高天永從架子上拿起鑲滿寶石的金如意冷冷的說，「跑出來又如何？正好給楚家人找事做！」
「爹！」
「說錯了嗎？反正姓楚的一家人最近除了忙著給他們的兒子辦婚事也沒其他事要忙！給他們抓抓幾隻蟲子盡盡驅邪師的本分有什麼不好？說到底，楚家就是該給高家使喚的！」
高千陽見父親眼裡赤裸裸的輕蔑有些火了，「使喚？楚高兩家列祖列宗百年來共同奮戰抵禦鬼怪魑魅，他們理應和我們平起平坐！為何你們總將楚家人當用完即丟的蠟燭？」
他的父親也惱了，提高嗓音說，「楚無夜驅邪之力不及我！楚夢朧更不及你！你不要忘了最初楚家人就是給高家打下手的！高家先祖們只是人前提高楚家位份，好平息眾人哄抬！他們可從沒想過和楚家分庭抗禮！」
「那從我這開始便行了吧！」
「陽兒！」高天永手裡的金如意差點毀在他的怒氣下，他對著頭也不回奪門而出的兒子吼出聲，鞏氏聽聞父子倆起口角的聲響匆匆忙忙地趕來，沒攔下如風一般擦肩而過的高千陽。
「怎麼又吵起來了？陽兒的脾氣跟你一模一樣！你知道也不好好和他說話！」
「不過就是說了一下楚家他就大發脾氣！我能怎樣？」高天永悻悻然地說。
「為了楚家失和有多不值吶！陽兒那孩子也真是！當初和他說好好和楚家人相處可不是要他們稱兄道弟！」鞏氏唏噓道，「那個楚夢朧也是！居然一下挑了姑娘準備成親了！我本想請采林娘家的人找個上得了檯面的庶出女子配給他！如此楚家也不得不入高家掌控了！可惜啊！」高千陽的母親痛惜地說。
楚夢朧吹滅了燈火，臥室裡唯一的照明消逝後黑暗遂取而代之，今夜無月，點點星光亦稀少，光線不佳，可見度極低。
青年脫了鞋子就倒躺在軟綿的枕頭上，試著別去細想白天在寧祠山丘的發現，免得又是一個無眠夜晚，驀地，明明外頭只吹著微風，窗子卻被推開，楚夢朧才剛撐起半個身體那個擅闖別人寢室到出神入化之境界的人一氣呵成地關了窗，擠到他的床邊。
「過去點。」高千陽理所當然地在黑夜裡道。
臥室主人差點一掌拍上那〝歹徒〞的腦門，「自己家裡有床不睡，跑我這來蹭床做什麼？」楚夢朧在灰暗中看著人影卸除衣裳爬上床，只得給高千陽騰位置。
「不想在家睡！省得對我爹幹得事滿肚子火！」高千陽舒舒服服地躺平躺好，還拉了棉被蓋好二人。
「你爹？又催你去行周公之禮了？」
「不是！我爹對後宮找人養蠱一事一清二楚！是他去向皇后進言！」
霎時間，躺臥在高千陽身旁的青年懵了，片刻後才側過頭說，「你爹可知寧祠山丘的事？」
「和他說了！他一點也不意外，還說算那兩個道人聰明！堂堂高家驅邪當主竟縱容三流道士養蠱！還說跑出來的蟲子是給楚家找事做！」高千陽越說越上火，喉嚨裡發出因怒氣而生的低吼，「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說楚家高家的地位區別！光想到就氣！」
真是出淤泥而不沾染！高家上至家主下至僕從都認為楚家不過就是暗地裡給高家幹活的一家人，真心認為應當平等代之的怕只有你了……
楚夢朧忖著，半放著心說，「別提地位高低了！至少眼下不需要擔心蠱毒的危害！你專心繼續跟著你爹入宮驅邪即可。」
「每次入宮都閒得發慌！還不如跟你去抓蟲來得有趣！」
「有你在還需要抓蟲嗎？蟲子都跑光了！」
他們聊至深夜，睡意緩慢地襲捲他們，和著溫熱體溫一同墜入夢鄉。
一個天幕陰鬱的白天，楚夢朧被阿捨領至一處竹林野地，茂密的竹子林裡空氣陰涼，日光隔著層層竹葉難以滲透，若是尋常晴空白日踏至此處也肯定是一片幽暗。
青年將韁繩綁上一根竹子，他刻意拉緊了些，不希望等會馬兒被眼前茅屋裡的東西嚇跑導致他得徒步返家。
楚夢朧走近那間由茅草搭起的小屋仔細觀察，那小屋外表大半部分被燒得焦黑，但屋子本身安然無恙，放火的人想必沒有親眼看著茅屋燒掉就匆忙離去，青年只稍稍接近便嗅到一股腐味。
「小的謹記公子叮嚀，沒有碰那茅舍半分！」聲音從楚夢朧背後傳來，一名男子身穿棕色布衣，整張臉包含頭髮被布巾裹住，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雙目四周及眉眼間隱約能瞧見怵目驚心的傷疤，他半跪在地，恭敬地說。
茅屋所在之地離阿捨探聽到的道士煉蠱村落不過百米遠，茅草製成的屋子不大，只夠站兩個成年人，楚夢朧不消片刻便將內部一探究竟，連同地上翻倒的黑色甕缸，和幾隻爬上牆的蜈蚣。
青年推開蠱甕，更多的蟲子掉了出來，「阿捨，火摺子。」他朝外伸手，阿捨立即將東西放置楚夢朧手裡。
青年在茅舍門口用手指畫出一條線，原本朝出口爬行的蜈蚣一碰到那條線紛紛退了回去，楚夢朧對著茅草點火，不一會便火焰熊熊，吞噬整座小屋。
楚夢朧和阿捨默不作聲地看著屋子燃燒，火光的照耀下二人的眸子閃爍，半响，青年悠然開口道，「知道為什麼那兩個道人會去挖寧祠山丘嗎？」
「小的愚昧。」阿捨垂頭道。
「因為寧祠山丘埋著蠱妖王，黃土底下的蟲子只要破卵而出的那一刻便吸收了蠱妖王精氣，有什麼會比拿妖王的精血肉骨來提煉還有效？」他感受著火勢帶來的溫熱，「效果奇佳風險也高，明知故犯阿……」
過了一陣後阿捨提了幾桶水將火撲滅，茅屋已被燒垮，楚夢朧遂和阿捨合力將灰燼殘骸掃開，屋子裡的甕缸被燒得不成形狀，卻見一旁仍有蜈蚣奮力攀爬，苟延殘喘。
「竟然還能動？」阿捨語氣難掩驚訝地說。
「雖然這些蟲子不算是妖，但吸收了蠱妖王的精血，也差不多了。」楚夢朧輕輕吹出一口氣，地上蠕動的多腳蟲頓時灰飛煙滅。
青年走回代步坐騎身旁，稍微安撫有些躁動不安的馬兒，「你繼續追查那個道人，皇宮那暫且別管，他必然會用同樣的周圍環境來養蠱，你且注意自身安危！」
「小的明白！」
楚夢朧跨上了馬背，韁繩一拉，原路返回。
他沒想到回都城的半路上竟然遇到了孟知瑛，對方帶著丫鬟提著竹簍在樹林小徑上遊蕩，楚夢朧勒馬跳下，這地方離方才的竹林不遠，這兩個姑娘家也不怕碰上什麼牛鬼蛇神，更要命的，是早已逃離茅舍的毒蟲。
丫鬟發現他後趕忙扯了扯孟知瑛的衣袖，青年的未來媳婦一看見他便眉歡眼笑，「楚公子！」孟知瑛碎步跑向他，簡樸的衣裙柔軟地擺動，好似飄搖風中的白荷花，「真巧！知瑛瞧今日天氣還行，和丫鬟來樹林裡摘些野菜，楚公子是因何事來此呢？」少女的青絲軟髮令人愛憐地垂著，面上紅暈如桃花般粉嫩。
楚夢朧低眼掃過竹簍裡的野菇竹筍，「在下只是來處理些事，敢問孟姑娘是否一向至森林野外摘採呢？」
「也不是常常來！只是偶爾來採點野菇春筍，知瑛家裡並不富庶，錢財都留著給母親看病，多採一些貼補也好……」孟知瑛後知後覺地抹了抹裙子上的塵土，「這身模樣，讓公子見笑了！」
「孟姑娘是為家裡著想，此番心意便是人間最美！」
少女的雙眸發亮，雙頰紅暈又擴散了幾分，「謝公子誇獎！」
楚夢朧望著頻頻垂頭掩笑的姑娘們思慮著，蠱甕已毀，其餘逃之夭夭的蟲子雖不致命，他也無法放著女孩子家面對蟲毒風險，尤其當中一位是他未來妻子，「孟姑娘，今日摘採是否已足夠？如若不介意，還請讓在下送二位回府！」
孟知瑛怔住一霎，遂紅著臉點頭同意道，「是……是！已經足夠！還請……勞煩楚公子！」
青年伸手接過滿載的竹簍，一手拉住韁繩，和姑娘們一同上路。
午後未時，接近孟家那座有些斑駁的大門時，楚夢朧把竹簍交給丫鬟，「在下就送到這。」
孟知瑛急忙說，「不進來坐坐嗎？今日覓得這些野菜，楚公子何不留下嘗嘗？好歹也快成親了，毋須如此見外！」
「還是不了，突然造訪，孟姑娘還得多準備一人的膳食，太麻煩妳了！」
「不麻煩！反正，以後……都得做四個人的份！」
少女一抬眼，本預計著會瞧見青年不知所措的生澀反應，反之，楚夢朧臉上蓋著一片薄薄的冷漠，眉眼低垂地瞅著她，背後的漫天晚霞及緋色日陽照暖了他的背，他的面卻隱隱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陰涼。
「下回吧，雖說就要成親了，可成親前的禮數少不得，如此冒然到訪姑娘府上，不免惹人嫌話。」語畢，楚夢朧作揖道，「告辭。」
不知何時擊退雲層的西斜太陽投射一道棗紅霞光如輕紗珠簾似的飄蓋在都城上方，孟知瑛秀眉微顰地目送他遠去，那通紅背影宛如大紅新郎官服，不禁唏噓嘟嚷道，「真想明日就坐上花轎過楚家的門……」
「娘子再忍忍吧！奴婢今日瞧楚公子護送娘子回府，這擺明了楚公子對娘子也是有意思的！」丫鬟興奮地說，「但是娘子的衣裳沾了土，還被楚公子看見了，不曉得他會不會覺得娘子輕薄無禮、不知體統……」
孟知瑛嘴角含蜜地笑了，「傻丫頭，今日偶遇，妳見楚公子身著華貴服飾了？」她見丫鬟搖頭後說，「那說明他平日衣著簡單樸素，這樣的一個人妳想他會以衣裝識人，只和權貴交好嗎？」丫鬟再次搖首，替孟知瑛推開家門，她繼續說，「用最自然樸實的樣貌面對他，反而比滿頭珠翠金器，全身玉珮首飾更合他心意！要不然，成天看著一個珠光寶氣的妻子，不膩也煩！」
丫鬟揹著竹簍低低笑了，「娘子是說，那天街上碰見的尹采林？」
少女低哼了一聲，語氣裡盡是勝利在握，「都城裡的黃花閨秀誰不對楚高兩家的公子傾心！尹采林既然已經成為高家的夫人，也該心滿意足了！」
另一方面，尹采林再度入宮晉見姑母，這次沒花多少力氣擺脫高夫人。
「原來，蠱藥是高天永提出的！本以為拉攏高家不過是留個備用的殺手鐧，不想他們多少還有些用處！」
「確保轅兒繼位對他們也有好處，無非就是互利互惠罷了！」尹氏摸了摸頭上新制的步搖，近幾日皇上對她的賞賜愈發地多，皇后用起來自然也毫不客氣。
尹采林瞅著姑母頭上的金飾媚笑說，「姑母那步棋走得可真妙！明知皇上最惦記著李貴妃的死，針扎人偶這招教二皇子永無翻身之日！」
皇后品著茶，撇起嘴角，「誰叫李貴妃生前受盡皇上寵愛，後宮眼紅恨毒她的人多不勝數，我不過在上頭多了添幾筆，裝神弄鬼一番，教皇上一生掛念他最心愛的女人也不為過！」尹氏優雅地椅著椅背接著說，「至於那個廢物，用同樣的方式送他上路，也算是對李貴妃的緬懷吧。」
尹采林嘻嘻燦笑得花枝亂顫，「想來，皇上必定對大皇子關愛有加吧！」
皇后哂說，「皇上讓人大修轅兒寢宮，賞賜百匹錦布絲綢到金玉珠寶，一樣沒少，就是沒立轅兒為太子。」姪女蹙緊的眉頭落入她的視線，「不急，皇上這會心懷愧疚，他曾冷落轅兒，眼下正想法子彌補呢！」皇后眼角彎笑，「就讓他補償吧！畢竟，他稱得上是轅兒的『爹』！我這些年承受的厭倦和轅兒所受的冷眼，得好好地向他討回來！」
尹采林禁不住地笑了，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二人之間，她感嘆著姑母忍辱負重與聰穎，心想皇后果然是她最尊敬崇拜的人，勝過其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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