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快要睜不開的眼皮，呵欠連連地跟卡珞道早安。前一晚，我很丟臉地在那對流浪樂師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到現在還眼睛浮腫，睏倦不已。桐和佟在剛破曉的時候，確認了外頭已經沒有人埋伏，就先從窗子翻出去離開了，臨走前還不忘替我重新沏了一壺熱茶，要我好好休息。
「喏，早點在這。」卡珞遞給我一個盛滿水果穀片的木碗，另外將桌上那壺剛煮好的豆漿挪到我面前。「妳看起來氣色好差，睡不習慣嗎？」
我含糊應了一聲，啜了一口蒸騰著熱氣的飲品，突然發覺很久沒有喝到又熱又香的豆漿了。
在施涅鎮照料受傷的艾因斯這段日子裡，我幾乎每天都把兩人份的早點帶進房裡，等著他醒來。那兒比較少以穀片作為早餐，多是不同款式的麵包，但一定也都會配上一壺熱豆漿。我起床要是不趕緊進食就會餓得發暈，所以總是早早地買好兩人份的餐點，先一口口慢慢吃著麵包，然後坐在床邊百無聊賴地等他清醒。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豆漿總是會涼掉，所以我天天喝到的都是冷豆漿。
他曾經問我，為什麼不趁著豆漿還熱的時候先喝呢？我想想就回他說，那是因為我喜歡喝冷的豆漿，才不是為了等你醒來一起喝。我沒有跟他提起，除非睡過頭，不然從前我一定都會和哥哥一起吃完早餐才肯出門，而我最喜歡的就是他親手煮的豆漿。哥哥煮的豆漿味道既濃又香，熱騰騰地喝著，透過向上冒的白色霧氣看見他的眼眉，是世界上最讓我滿足的事情之一。
相較之下，跟艾因斯一起度過的早晨，只有涼掉的豆漿，既不濃也不太香，可是卻在此刻讓我感到無端想念。
「安，在想什麼呢？」
看著卡珞擔憂的神色，我擺擺手。「只是覺得，能喝到熱騰騰的豆漿真好。」
她笑了笑，此時宿舍餐廳的門被推了開來，另一個有著深紅髮色的人影踱步進來。一見是卡洛，我開心地朝他揮手，然而他姐姐卻奇怪地移開眼神，全神貫注地舀著碗裡的穀片，我注意到她甚至開始排列起碗中水果的顏色來。卡洛的反應更是讓我摸不著頭緒，彷彿根本沒看見姐姐一樣，劈頭就對我說話。
「安，我今天得在歷史研究部門待上一整天，但很久沒見，我很想跟妳聊聊。工作結束後我派威西塔去通知妳，約在宿舍門口跟妳會合，可以嗎？」
我才剛應了聲好，就見他轉身要走，脫口問：「你不一起吃嗎？」
「不用，只是來跟妳確認一下時間，到時見。」
他把門帶上以後，我看著桌子另一頭還忙著撥弄碗裡食物的卡珞，茫然地問：「你們吵架了嗎？」這句話說出口我都覺得好笑。認識都多久了，我還真沒見過這對姐弟感情不睦的樣子。然而卡珞卻沉默著，手裡的湯匙停下了動作。
「他刻意在疏遠我。」
我驚訝得湯匙都掉到桌上，發出了響亮的撞擊聲。「什麼？」
「我不曉得為什麼，但他在疏遠我。我感受得到，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心緒變化很大，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劇烈起伏。或許是因為這種奇怪的情緒，所以他不想待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安。」她放下了湯匙，用手揉著太陽穴，看上去既困擾、又難過。
我起身想去安慰她，但被她用手制止。「不，別擔心我。我想，大概只是因為來到首都以後，研究院的實習，再加上洛洛亞城的調查，還得到處探聽妳的消息⋯⋯這些把我和他都累壞了，現在確定妳安好無事，情況會逐漸好轉的。」
她的話聽起來雖像是在安撫我，卻更像在安撫她自己。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轉念一想，問起了出海前曾與我約好，要再幫我驗算命格的引生使。
「上次來洛洛亞的那對引生使——霜絡跟霜落——他們也回昂城了吧？」
「啊，他們，上週還有在研究院區碰過，但之後就無消無息的。」卡珞微微瞇起眼，仔細回想著的模樣。「那時我嚇了一跳，引生使怎麼會跑來地理部門？可是他們似乎很急著找地質分析組的樣子，所以當下也沒能多聊。」
地質分析？我直覺聯想到霜落幫我推算命格的那個早晨，我央著他們帶我去雷本湖實地探勘，確實有觀察到調查工作包括了樣本採集。霜絡告訴我，每次雙輪月上升前後，引生使都必須採集各個湖區的土壤和水，作為環境監測的樣本。
卡珞拉開了椅子，把吃不完的穀片處理掉以後，就與我道別，前往地理研究部門展開整天的實習工作。我一個人在餐廳裡，一面慢吞吞地吃著早餐，一面繼續想著那對引生使，還有稍早觀察到卡珞和卡洛的關係變化。忽然，一道悅耳的女聲把我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安小姐，請問您準備好了嗎？」
我看著探頭進來的方琦，生命部門的研究員，忽地一陣心虛。經過昨夜的折騰，我完全忘記跟她約好今天去參觀他們研究室，了解實驗計畫的大致內容。
胡亂收拾好桌面，我三步跨作兩步回到房間，檢視著昨天從卡洛那裡拿回來的行囊。海水藍的旅行袋裡，裝著幾週前出海時打包的大小物品。說來好笑，原本以為一定得帶在身上東西，在第一天就離開我了，但我也是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所以說，生命裡好像並沒有什麼，是重要到失去了就活不成的。
我摸了摸跟了我好幾年的燭木弓，又用指尖觸了觸施涅鎮買來的影木弓，複雜的心情湧上來。生命是不是也像這樣，沒有什麼唯一，也沒有什麼永遠，在過去某些時刻離開的人事物，在未來某些時刻會被新的人事物取代？這樣想的話，活著好像是一件悲傷的事。如果誰都可以取代誰，不就沒有價值了嗎？
桌角躺著一本酒紅色書皮的詩集，我拾起那本《深冬見聞錄》，就連觸摸書封都讓我倍覺懷念。翻開書頁，一股淡淡紙香逸散在空氣裡，陳舊的氣味令我想起了出門前，在家裡發現的那本歷史手抄書。然而翻遍行囊，卻怎麼樣也找不著——該不會是那時隨手放在船艙的小桌上，卡洛他們沒有注意到吧？雖然只粗略讀了前面，但我隱約覺得這本書裡有什麼蹊蹺，現在搞丟了，不禁讓我有些懊惱。
跟著方琦走在研究院區裡的寬闊大道上時，我聽著她難掩興奮地講解著超乎我理解範圍的理論，思緒卻無可抑止地縈繞在艾因斯身上：他不知道怎麼樣了？整起事件還在調查中，他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危險吧？我愈想愈覺得焦慮不安，為了把注意力拉回現實，便開始強迫自己觀察周遭的環境。
院區的建築形態各異，每幢建物前都會立一塊牌子，標示所屬部門。我沿途左顧右盼，看見了卡洛實習的歷史部門，卡珞所在的地理部門則是在斜對角方向，約莫一刻鐘路程處。方琦告訴我她所屬的生命部門，由於需要大量空間與設備進行實驗，幾乎擁有全然獨立的一個小區。
在走了一段可以算是杳無人跡的路途後，我總算看見了一塊高掛的牌子，上頭用花體字刻著一句「探索生命之秘，永無止步之時」。襯著背景的高大圓頂建築，廊柱左右對稱，高聳宏偉，淺色的石磚砌成的彷彿不只是建築物本身，而是年復一年，在時光荏苒之中積累出來的知識高度。
門廊間，遠遠就能看見模糊的人影正穿梭走動，踏著急而穩的步伐。或許堅信走在正確道路上的人，踏出的就是這樣的腳步吧？我突然覺得要是哥哥還活著，要是他有機會來到這個地方的話，一定會是當中最出色、最耀眼的一個。
「方琦，妳總算回來了！」
我們前腳才踏進大廳，馬上就聽見了一聲高喊。我往聲音方向看去，發現是好久不見的方奇，他和方琦一樣穿著一身黑色的院士袍，胸口的那對雙翼雷文鳥閃著銀亮的色澤。我正要和他打招呼，卻發現他臉上神色不太對勁。
「安小姐，許久不見。」他才朝我點頭致意，就立即表情凝重地拉起方琦的手，往來時的方向邁開大步，一邊嚷著：「實驗出了狀況，這個環節只有妳最清楚，還不快來支援？」原本痛得哇哇叫的方琦聞言，馬上斂起神色，飛快跟他交換起專業詞彙堆疊成的語句，我感覺在一個瞬間變成了透明人。
眼見他們就這樣心無旁騖地往某間實驗室走去，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踟躕之間兩人已經消失了蹤影。我只好摸摸鼻子，環顧周遭。偶爾經過的研究員不是在翻閱手中厚厚的資料，就是忙著跟彼此交談，根本無暇顧及我。我在原處等了一會兒，實在無聊極了，消失的兩人又沒有回來的跡象，我便信步在寬闊的大廳閒晃。
挑高的廳室讓這裡整體的氛圍顯得更加恢宏了，米白的牆面上掛著一整排的肖像畫，每幅畫底下都有個銅製的小牌，記載著肖像主角的生平與事蹟。為了打發時間，我一一檢視每幅畫像以及底下的文字，發現他們都是曾對生命研究作出巨大貢獻的人，然而在看到最後一幅肖像的時候，我不禁站在那兒出神。
那是一名有著深邃眼神的女子。她看上去約莫四十來歲，黑髮柔軟地披散在肩上，淺色的高領上衣搭著一條深藍色的披肩，給人一種乾淨素雅、單純卻又蘊藏著智慧的形象。我確信我從未見過這張臉，但是她透過畫框看著我的樣子，卻使我感到異常熟悉。會是因為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嗎？那樣的目光，我再熟悉不過了。我的心猛地撞了一下。
她是誰？為什麼她會有跟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我急急閱讀畫框底下的小牌子：龍里尼斯，生卒年不詳。生命研究的創始者之一，主張雙生個體皆是獨立於彼此的存在。
「龍里尼斯的思想曾經被斥為異端，誰料得到呢？現在整個國家的研究，都朝著這方向在發展。」方琦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發現她望著這幅肖像的神情充滿了仰慕。
「說她是第一個追逐生命的獨立之人也不為過！只可惜，她生的年代離現在已經太久遠了，只有著作和少數幾幅畫像流傳下來，旁人的記載則可說完全沒有。這樣神奇的人，要是能夠親自認識的話，該有多美妙啊？」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整個人顯得神采飛揚。「要是她知道了妳的事情，不曉得會有多高興。我們會盡全力解開生命的謎題的。安小姐，請加入我們吧！」
（第四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_______（圖解：一灘爛泥）（對不起把Ep發的梗拿來再用一次）
每次發了短篇後，總是會為暴增的點閱率與GP而感到微微感慨呢～～～
寫長篇的大家都是折翼的天使～～～
故事來到了學術界主場惹（？？？？？）
謝謝大家的閱讀！:3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