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尋來的人已經向那男孩問起話。多佛朗明哥緊張的抱緊弟弟,心想無路可退的話,大不了抱著弟弟跳進河裡。能活就活,大不了兄弟一起死了。
那男孩沉默地聽著大人連珠炮似的問話。
我手上還有他的硬乳酪。他肯定要為了拿回那個把我們給賣了。多佛朗明哥冷汗直流,如果可以的話,他多希望瞪視人的目光能夠噴出火來活活燒死那個人。
「好像有見到吧。」那男孩指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一直在這裡抓魚呢。」
他領著大人們尋去了。多佛朗明哥錯愕的看著他們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直到聲息沒了大半天,才悄悄牽著弟弟出來。
那鍋肉湯還在,不過湯汁早已撒了大半,並且香味引來好多螞蟻,直爬滿了鍋緣。這次多佛朗明哥揹著弟弟,小心的另尋到一處無人會來到的河岸森林處,終於在那裏安頓昏睡過去的羅西南迪,撿了柴火煮起肉湯。熱騰騰的肉湯又香又濃,真是落魄這麼久以來難得吃到的像樣食物,即便裡面浮了一堆跟著煮了的死螞蟻。
他叫醒羅西南迪。羅西南迪迷迷糊糊地問爸爸呢,多佛朗明哥撒謊哄他說明天會合,其實並不在意父親是死是活。
羅西南迪雖然沒什麼食慾,還是勉強自己吃了。多佛朗明哥把羅西南迪吃剩的全部狼吞下肚,鍋子拿去燒了熱水,給羅西南迪擦澡。
吃了熟食和擦了熱水,逼出些汗來,燒好像也退了幾分。就算是夏天的晚上也夜露濃重,他找了附近的樹根板鋪上落葉,抱著弟弟雙雙睡著了。好幾次因為羅西南迪升高的體溫,讓他拿沾滿露水的葉子給弟弟敷額頭,就這樣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飽餐一頓是最好的良藥,陽光穿入葉縫時,羅西南迪的體溫已經回到正常,只是人還有點犯睏,還在問爸爸在哪兒。多佛朗明哥好說歹說的讓他把早上去溪裡刺來的魚給吃了,答應吃完早餐就去找霍名古。
霍名古回返後驚見棲身的農舍被燒毀,一夜尋無二子,精神瀕臨崩潰,乍見兩個孩子歸來,與孩子們抱作一團喜極而泣,多佛朗明哥掙脫開去,兇惡的細細質問霍名古見了哪些人,又說了那些話。然後警告他以後那些話不能多嘴。
剛來到藍海那年,多佛朗明哥在街上逢人怒斥何不下跪頂禮,暴露了一家人的身分。雖然霍名古為與人結交到處自報家門也好不到哪裡去,但多佛朗明哥始終痛恨自己的愚蠢。不過顯然學到教訓並戒之慎之的只有自己。
這一帶不能再留,父子三人告別了埋葬母親的、令人悲傷的農舍,沿著河岸走到下游,在港口附近的大排水岸邊,找了一個直徑足有一公尺半的大水泥管安身。
這處鄰近港口,有幾個私人的船塢碼頭,倉庫工廠林立,還有每天好幾班次通往市中心的貨櫃火車。更要緊的是這裡有大片的貧民窟和港口城市接壤,私娼寮、小酒館、私設賭場、仲介所、黑市交易處、高利貸各種蓬勃。出入往來的人形形色色,除了船員車夫、工人商人,三教九流更是少不了。
在這個龍蛇雜處之地,非常適合藏匿在人群之中,要緊的是謀生方便。霍名古很快就找到碼頭工人的活兒,做的只是搬卸貨物,連車也不會開,還被酸了幾句,但無人過問身分,工資低廉卻比從前日無寸進好多了。
多佛朗明哥帶著羅西南迪在廢棄物處理場找些好東西。這裡有不少像他們一樣,年紀還不到幹得了粗活的孩子。他們大多是粗分了金屬和非金屬,集中了再拿去賣給專門的回收商,或是挑了看起來堪用不錯的物品,到貧民窟的市集去擺地攤賣。
這裡的市中心聚集不少北海知名的豪門望族,每日進口的舶來品中有不少是高價值的貨物,從城裡每日清運出來的垃圾也有不少還極好的奢侈品。就這點來說多佛朗明哥的眼光厲害多了,他自小在馬利喬亞,最沒少見的就是世界上各種窮奢極華的事物。他揀選出來的東西,再加上他比起其他目不識丁的貧童腹中更有材料,更能說善道,信口胡謅,把一支普通藤椅說成是寶樹亞當造的頂級家具,某個平凡無奇的木匣子說成是世界政府封裝惡魔果實的官方盒箱。
多佛朗明哥憑著他的頭腦和本事,總算不再三餐不繼。只是他仍然苦惱鬱悶。難道一輩子就要在這裡撿破爛嗎。
別說總要提心吊膽一個不注意,羅西南迪就不知道被埋到垃圾堆哪裡去了。儘管在他腰上綁一條繩子自己牽在手上也就完事了,但羅西南迪三步一小跌五步一大摔也挺干擾工作的,又不能把他放著不管。
更不要說,垃圾場什麼東西沒有。情色刊物、動物屍體那還算小事,有時候翻出一隻斷掌幾根指頭的事都有。不管是在垃圾場還是到市集上兜賣,還要小心躲開臨檢的白道警察或動輒來收保護費的地頭蛇。多佛朗明哥有了前車之鑑,行事低調小心,不敢聲張。
最好的是撿了好東西回去布置水泥管,添了燈座,地毯,鍋碗瓢盆,小桌子,過冬的被枕衣物。偶爾會得到幾本有趣的書報和地圖,能讓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加上霍名古賺回來的微薄薪水,雖不能飽食,總算不會挨餓。
多佛朗明哥也還是孩子,在太陽底下揮汗撿破爛的時候,遠方傳來鳴鐘進出港的聲響、抬起頭來看那一望無際的藍天藍海,上面遠遠近近數百艘的大船小船,心頭都會一暢,和羅西南迪一起呆呆看了大半天,任想像力無限制的飛翔馳騁。
他們自小生活在天上,從來沒有見過藍海。大海的神祕和遼闊,恐怕是下來人間唯一值得玩味稱道的事了。牽著弟弟的手去看港口貨街上的舊書攤,聽人說大海南北的奇聞軼事,聽哪個失蹤了二十年回來的船員,看到兩個巨人在某個島上沒日沒夜的打架(註一);哪個海域又有船隻憑空消失(註二),或是哪裡從天而降幾百年前的商船(註三);哪個海上的大人物,僅憑一人之力便將數十艘海軍軍艦沉入海裡(註四);海軍中將英雄卡普,又在哪裡把黃金羅傑打得落花流水,似乎跑回東海了。
直到發生了一件事,讓多佛朗明哥決定採取更極端更有攻擊性的生存方式。
每年的夏天,這裡因為面迎季節風的緣故,入港的船隻會暴增,也就是海上貿易的旺季。各地船員水手一窩蜂的湧近來,港口的酒館、食堂、旅店生意特別好,就是路邊小吃也生意興隆。討海人是體力活,肉品是不可或缺。這時候內陸的畜牧業者好幾車箱的送來雞、鴨、羊、牛、豬來宰,但僧多粥少,供不應求,這些往往是有牌有照的餐館都不夠用了,更何況鐵路也不能只送牲畜。於是有不少業者腦筋動得快,在上游直接扔牲畜進水,一路沖流到海口,自己派人到下游攔著打撈上岸,再批到等級較低的肉品市場。
每年都有人對這些「無主」的牲畜打壞主意。業者自也會沿岸設置哨點防人白白取走,若抓到現行,輕則就地買下,重則賠償,還要吃牢飯。
多佛朗明哥已十一歲,正是食慾旺盛的年紀。他節用度日,已經許久沒有吃到生鮮的肉食,這一年來摸熟了這裡的種種日常眉角,早就在盤算怎麼樣好幹走一豬半牛,讓打點好門路的廚房幫忙做成臘肉,讓自己和羅西好一陣子餐餐有肉得吃。
然後一個不注意,羅西南迪竟蛀得滿口爛牙。所幸只是乳齒,壞不了根本。要動手的這天,他沒去廢棄場和市集,而是把弟弟打理一番,看起來就像尋常人家小孩,帶到鎮上的牙醫,好生叮囑他絕對不能亂跑,也不能給診所的醫生護士添麻煩。他還特意的拜託醫生護士幫忙照看了。
「拔完牙可以帶我去舊書攤嗎?」羅西南迪十分期盼,他最近特別喜歡那裏一本兒童繪本「水獺爸爸的新家」,每次經過總要可憐兮兮的央求去看個幾頁。
「可以。但你要聽我的話。」多佛朗明哥雖然只年長兩歲,卻已經頗有長兄如父的風範了。
送弟弟到牙醫診所後,他隨即動身,到自己布置隱密的一處小船上,解了繩便逆流往上游划。船上早已備好家私,包括一把特意磨過的殺豬刀,從河裡撈上來的死豬從半夜到早上六小時的時間,還算是溫體肉,得趕緊放血取出內臟扔回河裡,以免腐敗。還有一個大油布袋和大把的摘好乾燥的香草,是要壓過肉腥味的。再加上一捆麻繩和小刀,準備充分。
多佛朗明哥自己靠著積攢買了條別的漁家不要的小船,魚場豐富的時候,偶爾也會帶上羅西南迪在海口牽罟捕魚。他的泅泳水性和驅船的本領自有大幅的長進,體格更是堅實強健許多。不管是小船還是這趟要去偷流水豬,都是霍名古不知道的。
雖然面目仍然是個孩子,個頭卻有十三四歲少年高,心智神態更不像小孩。
一個多小時後,便讓他划到一個多月來踩好的點。他先讓小船靠岸,繫在自己釘好的柱繩頭。然後找到自己動過手腳的、某棵離岸邊極近的樹,攔腰猛然就是一記重踢,數十尺高的樹身竟頹然傾倒,摔到河裡,立時改變了水流。
多佛朗明哥時間算得極準,不過數分鐘後,遠遠的便見到好幾頭牲畜在水面流過來,不枉他在這裡做足一個月的觀察準備。果然橫過河面,馬上攔住了一隻四腳朝天的豬,他在樹上繫好繩子,留了兩頭,一端綁在自己腰帶上,一端纏在手臂上,他提一口氣,就這樣踩著樹幹快速過去,抓了一條豬腿綁得牢靠了,退回岸邊時果斷踢開,那樹幹就這樣往下游流去,不留任何痕跡。多佛朗明哥好整以暇的拉豬上岸。
就在他扛著重達百斤的小公豬來到樹邊,繩子甩過樹梢準備吊起來放血剖腹,赫然見到樹梢頂端,不知何時蹲伏著一個人影。
多佛朗明哥又驚又怒,「你小子什麼人!?」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來的。」那少年跳下來,打量多佛朗明哥行頭。「看來是不用了。」
多佛朗明哥一向警覺,但這人何時靠近卻一無所知。若他有心加害,方才只要割斷繩子,把自己連著樹幹推入河中,自己縱然識得水性不至於溺斃,總是一個月佈置偷盜流水豬的打算,都要盡付東流了。
多佛朗明哥冷笑一聲,自顧自的繫好繩結,割了豬脖子一刀。「你打算怎麼樣?分一杯羹嗎?」
那少年沉默半晌。「你弟弟這次沒跟來啊。」
多佛朗明哥一楞,心想這人怎麼知道他還有個弟弟,忍不住仔細打量,才驚覺依稀有些面熟。
多佛朗明哥失笑,「王八蛋,你他媽的竟然是熟人。」這少年正是當初打敗自己,又給了羅西南迪燉肉湯和硬乳酪的少年。當時本以為會被他賣了,沒想到竟然幫忙幾乎絕路無生的自己兄弟引開了追擊。
少年笑道,「我以為你沒準死了。很多孩子沒大人跟著,活不了多久。」
「咈咈,那你怎麼一副混得不錯的模樣啊?」
「我算有大人指點的吧。」
「教你那幾手很俊的功夫嗎。」
「還有介紹這份工作。」
「什麼工作?」
「商品監督人。」
多佛朗明哥心裡一沉,這豈不是被抓個現行。「現下你打算怎麼辦?嘿,我可不打算照價買單啊。」要是有錢,何必辛苦一個月在這裡大費周章。
少年聳聳肩,「也有別的法子清算。」
「要現在來打一架嗎?我可不會再輸給你。」多佛朗明哥為了應付來騷擾的小混混,現在可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那也不必。我許久沒吃到一條豬蹄膀了,你分我一條腿,我就當沒看見。」
多佛朗明哥很意外,「你還真不貪心。」
「能不用拚命就有得吃,夠划算了。」
多佛朗明哥覺得這人說話挺有意思。「我是多佛。你叫什麼名字?」
「威爾可。」
「咈咈咈,威爾可,你這監守自盜的混蛋,不知道是哪個冤枉鬼攤上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
威爾可笑道,「掉了一兩隻流水豬也是常有的事,回去說被熊撈走也就是了。」
多佛朗明哥笑著轉了轉刀,「喂,你要豬蹄膀是嗎,還不來搭把手。」
威爾可捲起袖子幫忙開膛剖肚,撿了內臟到河邊洗,能用的自己收在油布包裡留著,多佛朗明哥也沒管他。
多佛朗明哥問起做監督人多久了,他答第一年做。並說其他人都是大陣仗的來捕撈,被他輕輕鬆鬆的抓了現行勒索,只有多佛朗明哥的佈置十分隱密,他還是幾天前巡視的時候,才注意到岸邊釘了不自然的木樁,卻被刻意的隱蔽住。然後是那棵推入河中的樹,一個月前便被剝了一環樹皮,樹徑足一公尺寬的樹幹,卻一個月來每天被鋸得深了幾公分,直到今天只剩樹心連著,才能一踢即倒。
威爾可去提了水沖散血跡,以免引來林中猛獸。「我第一次見到這樣漂亮的手法。誰又想得到能用樹幹改變水流,攔住那些豬?推到河裡什麼痕跡也不留下,一個人也做得來。」
多佛朗明哥卻想,這個人好厲害的眼睛,這長達數十公里的河岸,他竟然能注意到自己動了手腳的小小細節。
多佛朗明哥連著兩條腿,切了要三分之一的肉體給威爾可。「這是謝你救了我和弟弟。去孝敬你家裡兩個大人吧。」
威爾可也不客氣的收下了,「他們倒也不是我的家人。」
兩人收拾一番,時間已經過午,不會再有流水豬隻。同樣都要到鎮上去找廚房,多佛朗明哥順道載他一程,說但是得先去接他在牙醫診所等著的弟弟。一路順流直下,好暢快。
多佛朗明哥拉了板車,裝做是平時兜賣廢棄場撿到的垃圾一樣進了鎮上。
但羅西南迪卻不在診所裡。
(三)
那牙醫師說,「他一定要去舊書攤逛一逛,我也勸不住他。」
多佛朗明哥大怒,「我給診金沒有短少,你怎能答應了事卻沒做到?」
牙醫師冷冷的道,「你認為吃虧,我退還給你便是,也不差這一點錢。若是人人像你這樣,我這診所是做牙醫呢還是保母?」
多佛朗明哥氣急敗壞,又到舊書攤去尋,老闆卻一臉茫然,沒有見過他所描述的羅西南迪的模樣。
「那頭冒冒失失的小蠢驢……」天色漸暗,多佛朗明哥對於羅西南迪可能的行蹤卻毫無頭緒。羅西是連走在平地上都會掉進水溝的笨蛋啊!若是放他一個人出門,根本無法以常理邏輯追蹤!
威爾可一直沉默觀察,此時默默的道,「你弟聽你的話嗎?」
「是啊,他就這點好處……」
「既然這樣,他還會自己離開診所嗎?」威爾可冷靜的道,「你可是跟他說,完事後要帶他去舊書攤喔?他有必要自己偷偷去嗎?」
威爾可這樣一講,多佛朗明哥也冷靜下來。人說心亂則欠慮一點也不假,他現在可只剩下這個讓他操心的家人了。
「你是說牙醫騙我?他為何要騙我?」
「拐賣人口一直是很好的生意。我聽說定期到貧民窟巡診的某個醫生,其實背後是人蛇集團撐腰,目的是挑選不錯的小鬼,再通風報信給人拐帶走。」威爾可嚴肅道,「你弟弟白白淨淨,又是金髮,一看就是能賣極好的價錢。」
多佛朗明哥真是如墮冰窖,更是怒得目眥欲裂。他們回頭去診所,趕走病患、關上門窗,在拔掉醫生一枚指甲後,那名牙醫全部都招了,鉅細靡遺的交代是如何拐走羅西南迪。護士是無辜且不知情的,於是多佛朗明哥把護士趕出門,連同牙醫把整個診所給燒了。
多佛朗明哥衝到碼頭的時候,最後一艘船還未離港,霍名古還納悶大兒子怎麼會跑來這裡,就被粗魯的推開。多佛朗明哥根據刑求了人肉販子說出的話,找到做了記號的貨箱,起了釘子打開,裡面果然是睡得人事不知的羅西南迪。這情景離奇詭異,就連霍名古也瞠目結舌。
一個水手掏出手槍對準多佛朗明哥。但是另一個槍聲響起,那名水手臂上中彈,旋即被一擁而上的港警逮捕。
「港務警察局接獲線報,海龍號有走私人肉商品的不法情事。所有的人員停止動作,本局要求全體人員配合全面臨檢。」
威爾可悄悄拉了抱著弟弟的多佛朗明哥,示意他們父子跟他走。
「那個人是誰?」多佛朗明哥低聲問站在局長身旁的男子,他身材矮瘦,帶著圓形眼鏡,面上無鬚,蓄著中長髮,打扮看起來不是官家。
「是梅花船舶公司的社長,也是我的工作中介人,」多佛朗明哥沒有漏看,打了水手一槍的正是那個男人。在港警面前開槍,竟然還沒有半點被追究的跡象,和局長有說有笑,他已經知道這個男人絕非簡單的人物,「我們都叫他托雷波爾。」
多佛朗明哥很快就明白。梅花船舶公司和海龍運航是競爭對手,這次雖說是多虧了威爾可通風報信,但對梅花船舶公司來說,也是趁機剷除一個商業敵人,吃下海龍運航的航線和據點。而作為海龍運航的黑工,霍名古自然是失業了。
這場虛驚讓多佛朗明哥紮紮實實的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惡意不只是衝著受難落魄的天龍人。弱小的、貧困的、無勢的人,更會是任人宰割的對象。他對力量有了新的體悟:天龍人的權力是因為暴力和財富,所以可以控制全世界,被尊奉為神。
有力量就有安全。多佛朗明哥從此知道財富和勢力的重要。
不過在此之前要是連不餓死也辦不到,什麼安全財富都是空談。
「威爾可,」流水豬和綁架事件平息一陣子後,多佛朗明哥和威爾可在海邊釣魚,羅西南迪在旁邊沙灘自己玩。「你跟我混吧。」
「可以啊。」威爾可上了餌,甩桿出去。
「這麼容易啊?」
「沒什麼啊,」威爾可調整釣線,「反正我還要過幾年,才會在鎮上開自己的漢堡屋。」
「......你才沒有能耐開什麼漢堡屋,白痴。」
「對耶,鎮上的地段我應該不吃不喝五十年也買不起吧。」
「你小子喜歡漢堡?」
「啊,最喜歡的。」
「明明三餐不繼到都要搶廚餘了......真是囂張的願望。」
「那你打算怎樣?」威爾可坐了下來,「我只要能有的吃活下去就行。」
威爾可是街童。因為不管到哪裡都拿著一支竹棒防身,所以被人稱「Vergo」。多佛朗明哥聽他說,本來是為了趕跑把他當成屍體啃食的野狗,後來不管是偷搶打架都越來來越順手,也就當做兵器隨身帶著了。
威爾可無師自通的本事有多厲害,多佛朗明哥已經領教過。他正需要這樣手腳矯健靈活,又耳目靈敏的幫手。而且不管是在天上的時候還是到了藍海,他都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
兩個人的肚子都傳來咕嚕咕嚕的抗議。
他們在這裡釣了一個早上,還一無所獲。本來這個入秋的時節魚種是最豐富,但是他們原先在的那個好位子被幾個海邊遊蕩的混混看中,看他們不過是三個小鬼,要他們滾蛋。
一言不合當然動手,混亂中,摔進海裡的不只是那些混混,還有他們把花了兩三天捕來的蝦子螃蟹做好的死餌桶子,也全翻到海浪底下。幾個跑走的小混混揚言要帶人再來,他們也不能留在原地,但新揀的這處位置,漁獲就差多了。
燒死鎮上牙醫的風波未息,那些護士認得多佛朗明哥和威爾可的臉,不只是警察,連人蛇集團背後的暴力團夥也在找他們。多佛朗明哥把霍名古丟著,帶著羅西南迪就和威爾可躲在岸邊避風頭,連垃圾廢棄場都沒去。聽說有些臉色不善的人到那裏,逢人就打聽他們的下落。
費了那麼大力氣搞到的流水豬,就算作成臘肉省著吃,也一個月就吃完了。這麼窩囊的逃躲,這麼癟屈的生存──多佛朗明哥恨恨的咬緊牙關,打架受傷的口腔傷口又痛起來。
羅西南迪跑過來。「哥哥,你看,我找到好多漂亮的小蛇。」他攤開小手,裡面小心翼翼捧著的是好幾條蠕動的肥大紅蟲。
「笨蛋,這才不是蛇。」多佛朗明哥一臉噁心的抓起一條在眼前看。「而且哪裡漂亮?」
威爾可湊過來,「啊,這個是很好的活餌。這是紅沙蠶。」
「是這樣嗎?」
「因為這邊沿岸不是垃圾場就是船塢,沙灘的土質越來越差,已經很難得看到這麼肥的紅沙蠶了。」
羅西南迪還在錯愕中,多佛朗明哥就把裝餌的小桶子拉到羅西南迪手下,把他小手裡的紅沙蠶全倒下來。
「謝啦,羅西。活的餌比較好釣。」多佛朗明哥用力的揉了揉羅西南迪,對他忽然愣愣的倒抽一口氣嗚咽起來莫名奇妙,「你是怎麼啦,又在哪裡跌倒撞傷了嗎?」
眼看威爾可掐斷一條紅沙蠶的尾部穿進餌勾,那紅沙蠶帶著點螢光的頭和身軀瘋狂扭動。羅西南迪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帶著新奇的心情和哥哥分享可愛的動物,結果下一秒就被殘忍的殺死是什麼感覺。
這時候的羅西南迪還太小,不能理解他本質中和多佛朗明哥巨大的差異。但他已經初次認識到,那麼喜愛的強悍的哥哥,有著他陌生的可怕的一面。
多佛朗明哥拉拉袖子翻翻褲管,找不到受傷的地方,抱抱拍拍弟弟的背當作安慰,「別哭,你是男孩子吧?」他重重的在弟弟頭頂咂嘴,「馬上就釣魚烤給你吃。」
他完全誤以為弟弟是餓壞肚子。羅西南迪抹著臉惶惶然偎著哥哥蹲下,再沒心情去沙灘玩,眼睜睜看哥哥又掐了一隻蟲上鉤,拋餌入海,心裡複雜。然後滑了一跤,褲子屁股的地方黏滿沙。
「真是可愛的弟弟。」威爾可在多佛郎明哥氣惱的罵笨蛋並拉起人時笑說。
「可愛到讓我操碎心的傢伙。」多佛朗明哥罵道。他不敢讓羅西南迪抓釣竿,只讓他坐旁邊看。
「威爾可,」多佛朗明哥執竿沉默一陣後忽道,「只是有得吃,根本無法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綁在釣繩上的羽毛顫動,一股蠻力往海裡扯。多佛朗明哥蓄勢沉竿,猛然一抽,一條肥美的魚身躍出海面。
威爾可叫道,「喔喔喔,是鱸魚!」
「就像這些笨蟲吃沙子,魚吃這些蟲,我們又把魚給吃了一樣。」多佛朗明哥把今日第一尾扔進桶子裡,上餌後又下一鉤,「我們得更有力量。我們要是不更強的話,會有更強的人把我們給吃了。」
「我們要有得吃,還要吃飽,吃山珍海味,吃到不只是嘴裡在吃,嘴上還黏滿食物。」多佛朗明哥拋餌入海。「我們得爬到食物鏈的頂端!」
「如果是食物鏈的頂端,還要怕挨餓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食物!!」
多年以後,羅西南迪還是會夢到這個場景。嚴格來說這不能算是惡夢,但是多佛朗明哥彷彿要吞吃世界的一切,那樣瘋狂暴虐的神情,成為他記憶中初次對最喜歡的哥哥,感到恐怖的起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