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我喜歡寫信，無論是手寫或打字都好。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發現比起說話，書寫是更讓我舒服的溝通方式。我一直相當好奇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在說出每一句話之前，都必須仔仔細細將每個句子構築好，甚至在說出口的同時，是看見眼前隱形的字樣逐字唸出來的。忘了是到哪個時刻，這樣的情形逐漸淡去，回想起來約莫是在升上大學之後吧，逐漸懂得「社交」是怎麼回事了以後。在高中三年飽讀古典詩詞的時刻，我是真的會用古文與詩歌的句子與人對話的。
是我個人的偏執也好，是遲緩的語言發展也罷，曾有一段我這樣懷念的日子，將文字視為生命中無法割捨之物的日子。
高中的時候學校盛行傳條條，同學之間、學姊學妹之間，透過一紙信條，或濃或淡地在木質的課桌面刻寫著心裡話。那是我這輩子握筆寫字寫得最為勤勞的時刻，感恩學測讚嘆學測。但更該感謝的，是這些願意成為我收件人名字的人們，是她們讓我的筆墨仍流瀉著鮮活的生命力，不至於在升學的壓力底下乾枯殆盡。
上了大學，百餘人的同屆班級裡，同學們的距離遠了，一下課後便各奔東西，當然我的孤僻性格是一大原因。即使是這樣自閉的我，高中時下課都因儀隊練習的疲憊而睡死在座位上、從來沒心力與班上的人們聊天打鬧的我，在這樣陌生的新環境裡，卻也第一次感到無比寂寞。沒有了將四十幾人綁死在一間教室裡的束縛，這樣的自由反而令我感到呼吸窒礙。我花了很久的時間，一直沒找到能夠填上收件人欄位的名字。
書寫是揭露，當我專注地為一個人寫字的時候，便是將當下的自我完全交出。
收過我手寫信的人，總是會激動不已地揮舞著手中數張寫得滿滿的信紙，嚷嚷著媽呀我收到了千字文！我就不吐槽那不只千字了好嗎。我很喜歡看著收件人讀信的神情，天底下沒有任何其他禮物能像一封信這樣，隨著閱讀的進度，幾乎像是墨水滴上宣紙，以某種藝術性的方式渲染著收件人的情緒。看著收到信的這些人們，我會想著只要是為了這樣的神情，把手寫斷我也願意。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能填入收件人欄位的名字，卻愈來愈少。
諷刺的是，不再寫信的這段日子裡，或許是我這輩子人緣最好的時候。過了新鮮人的青澀時期，加入了社團、成了幹部，再成了社長，走在偌大的校園中，三步一招呼，五步一小聊。學分爆炸，整天的課，下課時間我不再睡覺，而是像從前其他同學一樣，同彼此說話，或閒聊或討論，每天都過得非常充實。疲憊而充實，卻隱隱約約感到失落。
２
在出國交換前一年，社團課業兩頭燒的我，總算在批踢踢的筆友板上，找到了一位願意成為我收件人名字的網友，我都稱他為Ｊ。我們通信的頻率約莫是一週一次，偶爾有些有趣的生活瑣事想分享，或者壓力崩潰大到需要垃圾車多來幾趟，就會彈性調整。我們年紀相當，彼此分享不同領域的課業煩惱、不同科系的人際相處，寫起信來沒有壓力，就像是一本活的日記還會吐回應過來，對我而言是非常新奇的體驗。
頻繁的站內信往返，一直持續到Ｊ有了穩定交往對象。那時我總算深刻體驗到了何謂重色輕友⋯⋯調侃歸調侃，看見他有情人終成眷屬，自然也替他開心。之後我陸陸續續在不同平台試圖找尋新的收件人，也跟風了當時剛起步不久的Dcard，不過不知為何，那裡的通信總是不長久。
到德國交換前的最後一個學期，我終於又找到了願意成為我收件人名字的人。他不是網友，和我同修一門極為紮實的seminar。明明才十人左右小班課，甚至也沒分到同一組，直到學期過去一半，我才因緣際會給了他聯絡方式。他寄來的第一封信，標題是簡潔有力的Hello，內文只有署名。然而這樣過於簡陋的開頭，有誰料得到之後卻讓演變成了極為親近的關係，這麼想來，書信的重要性甚至無需以文字來估量。
不再與他通信以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再也不寫信了。把收件人的欄位填上變成了某種制約刺激，眼淚是制約反應。我是個愛哭鬼，但我想拋卻這個身份。我是個愛寫字的人，我想為某個人而寫，只為某個人而寫，但因為我想拋卻愛哭鬼的身份，所以我決定不要再寫了。
我喜歡寫信，但當寫信成為了創傷，不夠勇敢的我便再也不寫了。
也是在停下來以後，我開始思考，寫信是不是在虛構真實？如果不是，那麼為什麼在交換回台後，我會在書桌上看見一疊Ｊ寄來的手寫信？信紙傳來的觸感分明如此真實，然而我們卻連見都沒有見過面啊，為什麼你卻願意將如此熱切的情感一字一句送到我的手中？如果不是，那麼為什麼在輕易許諾會永遠在我身邊以後，他卻轉身消失在我的世界裡？文字建構的曖昧假象，透過真實的收件人名姓，妄想竄改真實。
我才發現，原來寫信是如此危險的事。原來把真實的自我完整傾倒出來，竟也可能變成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現實塗抹成虛幻，把虛幻鏤刻成真實。
反覆將自己拋擲在這些真實與虛假的詭辯之中，只覺得疲憊極了。
３
後來，我在不同的網路創作平台上發表作品，起初羞澀得不敢與人互動，漸漸也懂得如何留言與其他創作者交流。一直到最近，我陸續收到了站內信，幸虧這些真摯的文字，才令我想起了過去曾經沈醉於寫信的時光。在這樣什麼都轉瞬即逝的資訊時代裡，能有個人願意這樣寫一封長長的信給你，你們甚至緣慳一面，這是如此值得珍惜的事啊。
然而，感動之餘也同時覺得虧欠，我每寫一封信都要花上好久的時間，同時害怕著沒能將自己的想法盡可能真實地傳達出去，拖拖沓沓有時甚至感覺是忘了回應，但其實我一直記在心上。
僅以此文獻給這些，願意讓我填上收件人欄位的名字。
小後記：
開學焦慮症，好久沒有上課了我好焦慮。
突然覺得只窩在研究室趕報告做實驗好像也是某種安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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