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的依賴
啾啾––啾啾––
這是場初春靜謐的清晨，柔和陽光灑進房內，蟲鳴鳥叫由微啟的窗外傳來，溫和地在這場幽靜之晨增添生氣，如似一名窈窕淑女踏著輕柔的步伐，徐徐喚醒仍於夢境沉浮的我。而我，感受到暖和的氣息撫過面頰，慢悠悠地睜開眼簾，意識矇矓，翻過身，平躺在床鋪上，呆愣愣地望著那一大片空白的天花板。
手指輕按被褥，感受柔軟順滑的布料，順著被單，五指調皮地爬上我的臉，攀爬變為輕撫，我用指尖勾勒出自己的五官，感受自己是個有形體的存在、感受自己的確是真實的，就算膚色蒼白、面容黯漠也依然確實地存活於世。異樣的情緒佈上心口。
挺奇怪的，不是嗎？這明明就是場如此美好的早晨啊，為什麼我會感到無盡的空虛荒蕪以及受到不斷想要逃離的想法而引起波瀾呢？
啊……為什麼，會覺得鳥兒蟲子都是欲將我從天堂拉下煉獄的死神呢？那又為什麼，此刻痛苦得想落淚卻發覺自己眼眶早已濕潤呢？
──為什麼、為什麼？有種，比起活生生地走在現實的路上，更寧可繼續沉浸在夢中，飄浮在空中、於河川裡呼吸呢？
『喂，躺夠久了沒？妳再這樣躺下去一天就要過了。』一道聲音不耐煩地說。
「沒差啦……沒有必要起床。」早已習慣它那急躁的性子了，我慢條斯理地回答它。
反正又沒有人等著我去享用他所做的早餐、又沒有人會掛念著我會因為不吃三餐而餓著了，甚至不會有人，擔憂我一整天關在屋內是否發生什麼事情。
沒差了吧。就這樣躺著，躺到意識徹底清空、軀體揮散。挺可笑的，至今，仍奢侈的希望會有個誰，能在看見有一副屍體在這時，將她埋葬或海淹。
──啊，不過，這種幸福事，注定與我這骯髒之人形成平行線的吧。
『呵，還好妳沒天真地傻到以為這是件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它嗤笑幾聲，「啊，不過妳別想了吧，像妳這種人，怎可能以最為安詳的姿態死亡呢？別想了，妳沒被五馬分屍就算不錯了吧。」
啊……是呢……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就那樣子，平淡的離去呢？將我千刀萬剮可能都還嫌罪輕了，別奢望那種事了，清醒點，廢物。
『起床啦！妳遲早該面對的，呵呵。』它不屑地笑著，催促著我起身面對一切我所逃避的。這也不是第一次的情形了，每一天、每場旭日初升的早晨，皆是如此。
我可不是賴床……那是一種抽象的折磨呀！你懂嗎？你懂的吧！
雖然如此，我還是不情願地起身了，或許是被吵煩了吧、也或許是因為了解自己終究是得面對的。才剛直起身子，一陣暈眩及黑暗頓時毫不預知的襲來，我又藉此悄悄謾罵了這世界幾聲，以極為緩慢的動作走進洗手間。
轉開水龍頭，厭惡的望著自己雙手，掌心的紋路就像是被一條條紅色長藤攀爬，每一條細紋就像是一條搖搖於墜的生命，隱隱跳動的血管淌著漆黑的血液，流遍全身的髒血在掌心手臂上看得十分清楚。
抬首，凝視在佈滿裂痕的鏡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下的黑影在蒼白皮膚上格外明顯、在這年紀該有的嬰兒肥臉頰在我身上卻是枯瘦乾癟，本代表純潔天真的臉龐卻濺上了腥紅和烏黑、黑瞳黯默無光，裡頭流露出無盡的痛苦哀淒，毫無血色的唇疤痕無數──那是我自己咬出來的，因為，只有疼痛才能使我感覺，我還活著、我還是一條生命。
──世界上，怎會有如此污穢之人？
我用鋼刷和著清水刷洗自己的手臂，手臂上頭又多了幾道傷疤覆蓋在結痂的疤痕上，流下的清水漸漸混濁，混著泥沙以及淡紅。
我以這種方式試圖用冰涼的水沖刷掉自身的髒污，刺痛感攀上神經緊緊包覆。不用它說，我早就自知我這種行為簡直可笑。但，這些傷口這些疤，才是唯一能證明我還有痛覺、我並非無感的呀，說我惡劣地假裝自己是要洗刷自身罪惡很卑劣也好、說我假裝得可憐只是為了博取同情也行。但，這就是我的本質啊。
『吵死了！妳到底還要碎念多久啊？妳不嫌煩我都嫌吵了，妳到底是哪裡有病啊！』
「我本來就有病的說。」
『呿。』
面對它的「正常表現」，我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畢竟，早就習慣了，習慣被貶低、習慣被唾棄、習慣被鄙視。
它呿了一聲，就像是被我說得啞口無言似地──唔，雖然我覺得它是懶得理會我的機率比較大就是了。
面對它焦躁的催促，我依然極緩慢地做完那些兩三分鐘內能搞定的事情。反正時間也還很多嘛，又沒關係的，我既不用上學、也毋須到外面巴結他人、捧他人，甚至連與那什麼所謂的「父母」都沒在管我的生死了，我有沒有浪費時間去幹那些無聊事又有什麼差呢？
反正，「他們」根本不在乎。
既然如此，那為何我又要假惺惺地當個外人眼中的乖孩子呢？我去偷去搶沒關係嘛、我品行、德行不良、價值觀扭曲又有什麼關係？甚至，我為了生活下去而取他人性命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不是這樣嗎？反正根本沒有人在乎啊！
你們不在乎，我也不需在乎。
『噗哈哈哈，對對對！就是他們都不在乎妳，妳才會落得現在這種頹廢樣的！哈哈哈，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的錯！』倏忽，它一陣大笑，語調愈來愈尖銳，字詞間毫不掩飾的恨意流露，逼近瘋狂的高頻音尖叫在腦裡轟隆轟隆地大響。
「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眼神逐漸迷惘，我輕啟唇瓣低聲喃喃。
是他們的錯……是他們……
……真的是他們嗎？
『別懷疑了！妳從幼年到現在所受的苦，都是因為他們！如果不是他們總把妳當垃圾般丟在這讓妳獨自生活，妳不會變成這種東西的！如果他們私奔前有給妳一筆金錢讓妳過日，妳也不會去偷竊犯罪搶劫走私！如果他們有留下些什麼，妳甚至不至於無名無姓變成幽靈人口！』
『一切都是他們！都是他們的錯！妳會變成這種垃圾廢物，都是因為他們！』
「……是……嗎？」
我不曉得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開始，我沒辦法像那些人一樣，一樣的正常？
在春季時，和好友一同相約去看花賞鳥；在夏季時，開開心心的去正常的店家買一支冰棒，無憂無慮的品嘗；在秋季時，不需偷偷摸摸隱藏身影只為了賞一地秋；在冬季時，有溫暖的棉被、暖和的壁爐、一頓暖呼呼的晚餐。
有改變過嗎？為什麼，這些他們所習以為常的，我卻從未體驗過？
況且，為什麼我的生命裡還有個不知道是什麼鬼的東西一直擾亂、煩著我？這是正常的嗎？為什麼他們就能夠輕鬆的存活，而我就得小心翼翼的保護自己的行蹤，還得帶上一個整天謾罵我取笑我的東西？
這是我的錯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能和他們一樣？
『……喂，水。』它依然使用輕藐的語氣打斷我的思緒，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似乎有種，它沒平時那般鋒利，的錯覺。
我忽然想到自己連接的水塔水本就不多了，必需節省著用才行，連忙鎖上水龍頭。
它，就是這麼奇怪。使勁力氣將我推入憎恨深淵的是它，在我痛苦哀號時，一掌打醒我告訴我，我仍在地面的，也是它。
或許它只是覺得，若我發覺我依舊無法落入地獄的話，我會比較痛苦？我也不曉得。就算我有記憶以來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是它──就先姑且不管它只會使用尖酸刻薄的方式了、就算幫助我讓我能在世上苟且偷生的也是它、就算，讓我有種，至少自己不是孤獨一人的，也是它。
其實啊其實，它所做的一切，都是能夠理解為「因為它想讓我痛苦」。
會一直陪伴著我，是因為它想要親眼看著我步步走向墮落；會幫助我活下來，只是因為它不想它的玩物那麼早就死掉罷了；會讓我有這種感覺，也只是因為想要讓我體會到自己的可悲吧──只能跟一個極有可能是幻想而出的不明東西取暖。
但是，好像……好像有個人跟我說過……比起那些負面思想，他更願意去迎接正面的。為什麼呢……唔啊……不懂、不能理解。
但我知道，我還是悄悄地希望，它是出於善意。就算不是也沒關係了，因為啊……不會背叛我、不會把我丟下、會一直一直陪著我的，也只剩下它了。
『……喂！妳還要拖拖拉拉多久啦！趕快去買食物好嗎！大姊，妳胸已經有夠小了，再不吃東西小心妳以後被叫飛機場！』
──噗，它，也是挺可愛的啦。
「是是是──真是的，你還是一樣，不管怎樣都有意見，哈哈哈。」我忽地爽朗笑出聲，它不知是嚇到了還是害羞怎麼樣的，默默不吭聲。
–—連我都被自己給嚇到了。我剛剛是因為那個一直折磨著我的它而笑出聲嗎？還是方才所有的一切又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了？
再次望回鏡中，依然是那張破碎的臉龐，但嘴角處，似乎有道若隱若現的弧度。
罷了……苟且於世又有什麼差別呢？我就愛折磨自己、就是喜歡跟它拌嘴，說些沒營養的話互相傷害對方！而且啊而且！在我沒徹底了解它之前我才不想死呢！憑什麼它能讀我心能懂我想法，我卻對它一無所知呢？
說我幼稚、說我病態也行，反正，我就是個瘋子、瘋到會去和幻想說話聊天互相吵架的瘋子！
「噗哈哈哈哈，真是有夠好笑的呢。」我自嘲一笑。隨便啦，反正如我這等污穢之人，能這樣就已經挺幸福的了吧？就算和那些人不同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才不想當個整天笑哈哈的傻子。
這樣，就足夠了。
有我和它，一起生活。
今天仍然是場平靜的早晨，就和往常一樣。我的身邊圍繞黑暗負面，與外頭陽光注定不能為伍，我的世界依舊有那道聲音，用摧毀，來保護我。
——ＥＮＤ——
「喂。」
『幹嘛？』
「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才相信你真的存在啊？」
『……大姊，去吃飯好嗎？再不去吃的話腦袋就真的要病了。』
「哈哈……嘿，你知道嗎？」
『呿，怎樣啦。』
「有你真好。認真的。」
『……哦。』
真是美好，不是嗎？哎呀呀——或許我，也有點病態呢。（笑）
LINE